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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宝刀-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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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出现了一道彩虹。这情景使这一向都有些沉重的我,立即就感到轻松了。从山口回城的路上一直都在唱歌。晚上,我一个人把许久不唱的家乡民歌都哼了一遍。 
  过了几天,韩月来了电话,约我中午在车站见面。 
  我顶着热辣辣的太阳去了。她正站在车站门口等我,身边放着的,还是那只大大的皮箱。她说想来想去,只有我能代表这么些年莫名其妙的日子送送她。还要半个小时才开,我要了两杯咖啡。我说:“其实,你也可以不走。” 
  “谢谢你。但我看你也该离开这里。”她说,“我这辈子犯了不 
  少错误,但还来得及干点事情。你也该有一番自己的事业。” 
  对此,我不想多说什么,以我现在的心境,事业啊,爱情啊,听起来都有些渺茫。或者说非常渺茫。在我们这个地方,好多东西都是一成不变的。连每天顺着山谷吹来的风,方向与时间都不会有任何变化。这不,午后刚过一点,风就从西北边的山口吹来了。作为这股定时风前驱的,总是几股不大的旋风。旋风威武地在街上行进,把纸屑和尘土绞起来,四处挥撒。就在这尘土飞扬的时候,开车铃声响了。她掏出签了字的离婚申请书,要我把离婚证办了。我这才意识到她还是我合法的妻子,我还有权决定她的去留。但她已经上车了,面孔在脏污的车窗后面模模糊糊。午后定时而起的风卷起大片尘土,把远去的车子遮住了。这是一个青山绿水间的小城,河里的流水清澈见底,山坡上的树木波浪般起伏,但城里的街道上,却像沙漠一样飞扬着尘土。尘土遮住了视线,使我看不见远去的长途汽车,看不见正在消逝的过去的生命。尘土飞进眼里,我用眼泪把它们冲刷出来。 
  风又准时停了。 
  面前的咖啡扑满了尘土,我把两杯苦涩的被洁污的饮料留在那里,走出了车站。 
  就在这会儿,我体会到一个像韩月那样从大地方来的人,第一次走出这车站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了。眼前,那么大的风也没有打扫干净的街道躺在强烈的阳光下,闪烁着一种晦暗金属的明亮光芒,同时也一览无余地显示出了这个小城的全部格局,让人产生无处可去的感觉。 
  是这个杂乱无章的小城,让人无法爱上我的家乡。 
  舅舅走了,韩月走了,刘晋藏也走了,虽然他们的目的,方向各不相同。好吧,好吧,有一天,我也要离开这里,到个更有活力,到个街上没有这么肮脏的地方。当然,我也不能说走就走。要等到韩月到了她要去的地方,等我办了离婚证,给她寄去,还给她自由 
  才走。我还要回老家去看看,拍几张照片作为纪念。我就带着这些念头直接去单位。科长在我名下画了一个圈,表示我在正常上班。除此之外,一个科室里的人就再没有什么事可干。大家都走得很早,我意识到这是周末了,我却再也用不着急忙回家了。 
  回到家里,无事可干。我便把刀子们翻出来,看了一遍,并没有感到收藏家的快乐。我又到河边公园,从跟我睡过觉的卓玛手里把那把刀也赎回来了。我花了整整两千块钱。 
  晚上,我梦见了她,我曾经的韩月。她在梦里对我说,过去的旧情人叫她再次心动,并不是因为他好,而是日子太平常,他身上至少有周围男人都没有的狂热与活力。 
  为了这个,我也要再等上几天,才去办离婚手续,或许,她还会在梦里告诉我点什么。 
  刘晋藏还没有来电话,而分手的时候,我们彼此确认将是终生的朋友时,他说了,卖刀的事情有了眉目,就要给我来电话。打开电视,正在说“严打”的深入开展。我突然觉得这斗争和刘晋藏会有所联系,并开始为他担心了。 
  这时,一个陌生人找到我门上。 
  他说:“我终于找到父亲了。” 
  看我莫名其妙的样子,他说:“我父亲是铁匠,我在你们村子里找到了他!” 
  天哪!想想这些日子发生了多少事情吧!我喜欢这些日子,它至少打破了平淡无聊日子上的沉闷! 
  他十分急切地催我上路了。到了村子里,我才知道,铁匠病得很重了。更要命的是,铁匠终于等到了他的儿子,但却不能开口讲话了。我告诉铁匠,儿子跟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铁匠笑了。他的肉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心灵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把儿子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就这样慢慢睡着了。 
  我和他儿子来到屋外,风从深潭那边吹过来,带来了秋天最初的凉意。就在宽大的门廊上,我看到他儿子流下了热泪。他说:“我来晚了。为什么找了这么久,才在这近在只尺的地方找到他?” 
  望着不远处壁立的红色悬崖,我指给他看那条没有了脑袋的黑龙,给他讲了那把宝刀出世的故事。是的,就在我讲着不久前曾经亲历的事情时,自己的感觉都是在转述一个年代久远的传说。我听着自己越来越没有说服力的声音在风中散开,以为他绝对不会相信。但他却相信,说是在城里就已经听说这么件事情了,只是没有这么详细罢了。我还和他一起去看了铁匠铺。夏天的风雨,已经使这个小小的木头房子完全倒塌了。他的儿子也是国家干部,再不会学习铁匠手艺了。 
  他说:“没想到,只赶上了给亲生父亲送终。” 
  我说:‘你不会怪我吧?” 
  “我为什么要怪你?” 
  “要不是那把刀,你父亲不会这样。我喇嘛舅舅说的,宝刀不该在这时出世,铁匠是遭到天谴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我希望父亲多捱些时候,我要慢慢地才会真正地觉得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也就是说,他现在还没有感觉到自己和铁匠血肉上的联系。也许正是为了这个,他整整一个晚上,不吃不喝,握着老人干枯的手,坐在床前。 
  早上,他对我说,老人的手还很有力,他说:“真是一双铁匠的手;” 
  听到这句话,铁匠睁开眼睛,笑了。他的脸上,又浮起了血色。看来,地是挣脱了死神的魔掌,活过来了。在早晨明亮的光线中,我看到父子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下午,铁匠就扶着拐杖起来走路了。 
  回到城里,我又到河边茶馆把那把刀卖给了卓玛,这回,却只卖了一千五百块钱。我用这笔钱给铁匠请了一个好医生。 
  我的朋友刘晋藏终于来电话了。 
  这个人做事都有他独特的风格。他先打个电话到单位上来,说是晚上再打电话到我家,有重要而又不方便说的事情告诉我。 
  我想,既然如此,何不晚上才打电话。 
  晚上,电话来了。结果是,他可能已经为宝刀找到真正的买主了。 
  我说:“还有假买主吗?” 
  “真的比假的多。”电话是从海边一个城市打来的。我向来对大海心向往之,虽然没有见过一滴海水,却把电话里的电流干扰声听成海浪了。这个电话很打了些时候。刘晋藏去了那个城市后,把宝刀弄到了一个拍卖会上,当时就有人出了二十万的高价。但他的标价还要翻一倍,当然就没有成交。但这等于就把他有一把藏式宝刀的消息向全世界收藏者发布出去了。这些日子,他都在忙着甄别买主的真假。每遇到一个买主,他就提一次价,现在,已经提到一百万了。他在电话里说这笔钱到手,就再不愿意活得飘飘荡荡了。要办一个公司。我问他办什么公司。他说:“还没有想好,但你让我想想。”好一个刘晋藏,沉默了不到三分钟,就说,“就搞一个公司,专门弄我们家乡山上的药材啦,野菜啦什么的,我们一起干,一百万的资产,有一半是你的。” 
  我说:“韩月已经离开我,离开这个地方了。” 
  他沉默了一下,又哈哈地笑起来,说:“放心,等我们的公司搞起来,她会回来的。” 
  我说:“那也是回来找你。” 
  他又哈哈地笑了,喊道:“我们一定要把公司先搞起来,然后,再来看谁能得到她吧!?”他说,“当然,要是我没有叫那些假买主干掉的话。”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我又想起韩月在梦里对我说过刘晋藏为什么令女人心动的话了。 
  之后,我就再没有得到刘晋藏的任何消息。 
  满山的树叶变得一片金黄,在风中飞舞,韩月也没有来信,告诉我最后她落脚在什么地方。 
  喇嘛舅舅作为一个云游的僧人就更不会有消息了。我回去看过铁匠两三次,他偏瘫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硬朗了。 
  最后一次,我是跟他儿子一同去的。铁匠看着儿子的眼神流露出无比的幸福,他儿子也告诉我,他跟父亲真正有血肉相连的感觉了。这天晚上,我就住在铁匠家里。早上,铁匠突然说话了。我睡得很沉,他摇醒了我。 
  问:“刀子还在你手上吗?” 
  “天哪,”我说,“你说话了!找到儿子,你又说话了!” 
  铁匠说:“我不能说话,是受造了宝刀的过,我一说话,它就要伤害拿刀的人了。” 
  我告诉他:“我的朋友已经带着那把刀远走高飞了。” 
  他说:“没有人能比命运跑得更远厂 
  离开铁匠,我马上就出发往那个城市去找刘晋藏了。我希望他已经把刀出手了,这样,他才不会为刀所伤。我想,他这半辈子,除了一些女人的青春肉体,也没有得到什么。我带上了所有储蓄,也带上了他留下来的所有的刀,我想自己也不会再回来了。走之前,我办好了离婚证,我把韩月的一份压在还放着她化妆品的梳妆台上,把钥匙交到她单位领导的手里,特别说明屋里的东西都是她的,我只取出了银行里的存款。这是我们俩最后一笔共同的积蓄了,说好是为孩子准备的教育基金。但我们没有孩子,现在又已分手了。 
  离开的那天早上下起了秋天里冰凉的细雨。这跟送别舅舅时 
  不一样,这样的阴雨天,没有人会在我身影消失的地方看到彩虹。 
  两天汽车,到了省城,又是两天火车,我到了刘晋藏打电话的那个城市。我在每一个宾馆住一个晚上,为的是在旅客登记本上查找朋友的名字,但他都在我到达之前就离开了。其中,有两个宾馆他都没有结账。店方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说得出他名字的人就喜出望外,以为是替他付账的人来了。我只好亮亮随身的刀子,声称自己也是来追债的,才得以脱身。 
  现金马上就要用完了,还没有刘晋藏的一点消息。 
  我在宾馆的文物商店前想出手一把刀子,都踉一个香港人谈好了价钱,却被便衣警察抓住了。在派出所里,他们叫我看管制刀具的文件。有那份文件,他们便有权没收我的刀子。 
  我说:“这是藏刀,我是藏族。” 
  他们看了我的身份证,又拿出一个文件,上面说,少数民族只有在本地才能佩戴本民族的刀具。关于刘晋藏和宝刀,他们说,这样的事情真真假假,在这个城市里数都数不过来。他们叫我看了几张无名尸首的照片,每一张都模模糊糊,至少,我没有明白无误地认出朋友的脸。 
  当一个少数民族真好,不然他们不会当即就把我放了出来,只把刀子全部留下了。警察打开一个带铁门的房间,扑面而来是一股铁锈味,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子。可这些刀子,都非常像电视里登上审判台那些为了金钱,为了女人而杀人的罪犯一样,被某种病态的欲望匆匆造就,是铁皮或者猪皮的简陋刀鞘,嚣张而又粗糙的刀身。而我那些精致的刀子也沦落在了它们中间,我听见自己的心为之哭泣。 
  坐在宾馆柔软洁白的床上,我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不通,又拨了一个,还是不通。很久,我才想起,这是已经远离的小城的五位数的号码。我拨这个电话是寻找自己。我没有找到。 
  于是,我改拨了一个八位数的号码,这才是眼下这个大城市的号码,第一个,通了没人接;第二个,忙音;第三个,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好,这里是某某咨询中心,请问先生有什么商务上的事情,我可以帮忙?” 
  “请帮忙找我的朋友和一把宝刀。” 
  对方用很职业的口吻平淡地说:“对不起,先生该打心理咨询热线。” 
  我打开比砖头还厚的电话号码簿,恍然看见密密麻麻的电话线路布满地下,像一张布满触角的大网,但网上任何一只触角上都没有了我的朋友。 

  (发表于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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