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之痛-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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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这一年春天,闽南阴雨不绝,杜荣林腰痛,难受,心情不佳,每顿饭只吃半碗,唯靠饮药酒对付。杜海星期天回家,一看情况不好,对父亲说:“咱们出去走走。”
他用自己的车拉父亲去散心,去哪呢?部队,他的团里。杜家可谓知父莫若子,杜海是军人,知道自己老军人老爹的心态,他让父亲到部队转一圈,看看装备和士兵,看看部队里星期天仍坚持不懈的训练课目。时杜海已任团长,他指挥的部队是一个由传统步兵与坦克兵合编组成的装甲步兵团,配备坦克、装甲车等大量新式陆军装备,是沿海野战部队中火力最强大,战斗力最强的团队之一。部队驻地附近的大片山地被辟为坦克车队的训练场,战士们昼夜练兵,只听马达轰鸣,黄尘遮天,几个黄土山包几被坦克履带碾平。
杜荣林看得兴奋不已。
他提个了要求:“到海边走走。”
杜海陪同父亲去了沿海,没惊动沿海边防部队单位,就在杜荣林十分熟悉的一些海防地段转了转。杜荣林让杜海把车开到一些荒僻海角,沿着一些荆棘丛生的荒坡爬上海边小山包,从那里远望。台湾海峡上空时而阳光普照,时而雾气迷茫。
杜荣林指着海天相结的远方对儿子说,1949年进军福建时,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海峡”。于立春在一张报纸角落写了“台湾海峡”四个字让他认,解释说,所谓海峡就好比一条胡同,小巷。胡同两边是房子,中间是通道,而海峡两边是陆地,中间是海水。为什么比做胡同呢?因为如果相隔很宽,那就不叫海峡,是海洋,或者是大洋了。就像中国和美国两个大陆中间隔着大片海水,只能叫太平洋,不能叫太平海峡。
“几个月后他就牺牲了。”杜荣林感叹,“我跨了那么多年,没跨过这个胡同。”
他说,陈石港当年讲过,这里有一块大伤疤、老伤疤。当时他问陈石港,为什么你们福建跟台湾间有这么多事?陈石港如此解释。现在想来还远不止此。于立春是河北人,赵波是山东人,他的连队里还有河南、安徽、江苏和江西的兵。这块大伤疤不只在沿海两地,是在整个国家、整个民族、整整几代人的心里。
那一刻杜荣林突然决定回北方走一趟。不为自己,为了早已牺牲的战友,要去看看于立春等人的家人。
……
在火车上,杜荣林躺在软卧车厢铺位上,一路无言。列车到了江西,即将进入福建,时为半夜,他从自己的铺位上爬起来,打开车厢照明灯,把一个笔记本摊在车窗下的小几上,戴上老花镜,连夜往上边写。
汤助理醒过来,不敢睡了。
“杜副司令,您身体刚好一点,别累着了。”
杜荣林说没事。他忽然想要开个名单,当年他那个连队干部战士的名单。
像以前那样,他认起真来了,他这人一认起真来就非干不可。当年任连长时,他能叫出每一个战士的姓名,哪怕该战士上个月刚从国民党部队解放过来。连里干部战士的籍贯他也基本了解,他的记性很好,对此他免不了时常自夸。不料那天,在火车上,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太行了,他记得本连参加金门战役的干部战士有八十七名,但是回想许久,那张纸上只写下七十六个名字。
他大惊,他说我是不是已经老了?再这么过几年,可能这些名字也记不住了。
汤助理说:“没关系,回去我帮您,总能在哪查到的。”
杜荣林说家里应当有,当年他记下来过。
他摸着自己额头右侧的伤疤告诉汤助理,他这个连队组建于抗战后期,1944年。连队刚组建不久,就在山东与日军打过一场恶战,打得只剩十几个战士,他这个伤疤就是在那场战斗中被鬼子一个小队长用军刀劈伤的。当时双方肉搏,他手中只剩一把断了一截的大刀片,鬼子小队长一刀劈到他头上,刀锋削开皮肉,立见白骨,血即糊住右眼。鬼子扑过来再一刀往他头上劈,要不是于立春冲上前一枪把鬼子打倒,他就不是头上留条疤,是让鬼子劈成两半了。
“十多个人没有不带伤的。”他说,“后来大都打到福建,牺牲在金门岛。”
……
2.
杜荣林让军休所派一辆车,独自前往龙潭山谷。
他在深山里大吃一惊。当年他和杜山一起走过的公路已经辟为省道,修成四车道水泥路,通行极为方便。进入山谷的旧便道已经失修,无法再走,进出龙潭须改道行驶。新建的这条通道从另一山口绕行,竟比省道还要宽敞平坦,通道两侧绿化良好。远远的,杜荣林看到山坡上大片屋顶于绿树间出露,五颜六色,阔气、洋气。
“这他妈干什么?”
杜荣林让司机直闯山谷。车到一个极其阔气的大门前,才知道这里是“龙潭假日山庄”。山庄保安将杜荣林的车拦在门口,询问客人是否已经预订了房间?杜荣林问:“我找你们老板问些情况,在吗?”
杜荣林的车挂的是军用牌照,保安不敢怠慢。他打了个电话,即回头了解:“我们山庄的杜总在。他说了,请问是哪个部队的?”
杜荣林这才万分惊讶地得知,本山庄杜总究竟是谁?杜路。杜荣林自家小儿。
不由他哈哈大笑:“好!巧了。”
第十五章 未了情(2)
……
原来他真是到这里当了总经理。他在这里抽地底下的热水给人洗澡,像搓油泥似的从客人的身上搓钞票,如此杀鸡褪毛来了。杜荣林到龙潭意外一遇,立刻感觉到对自己的这个小儿子得刮目相看。这孩子在家时总是笑嘻嘻一副玩世不恭模样,在龙潭这里却是穿衬衫系领带,收拾得整整齐齐,跟员工说话略拖点声调,大有派头。杜荣林最感奇怪的是他在此地还戴了一副大黑框眼镜,像是完全变一个人了。
父子意外相逢,杜路不觉发笑:“老爸怎么忽然跑这里来了?”
杜荣林说这下好了,不找别人,找你小子。
杜路告诉杜荣林,龙潭假日山庄是家外资企业,老板是他朋友,请他来当总经理,也让他参点股。他觉得干这活有意思,同时也因为朋友有求,不好不来。干了大半年了,情况不错。山庄生意很好,准备扩大经营。一期工程完成后,打算上二期。他说自己戴副眼镜纯充派头,并未近视:“一回家就赶紧摘下来藏在包里。在家里给爸爸当儿子,给儿子当孙子,挺没劲。在这里当小老板,得有点威风才行。”
杜荣林在假日山庄杜路的办公室左看右看。他把杜路叫到后窗边,指着度假村围墙外头,高耸在远处的山头说:“看那地方,山头那个位置,长杂草灌木的地方。”
杜路说他看到了,风水不错。
“就那里。我要。”杜荣林说。
杜路叫,他说老爸你身体好着呢。你要有点毛病就是腰痛,喝几口酒也就对付过去了,不行的话让大哥派两个连给你操练一下,感觉就好多了。最大不了到时候给你备个轮骑吧。多少子弹都没把你打死,你坐在轮椅上也能活一百岁,没准我们都得死你前边。你操心那些事干嘛呢。
杜荣林骂,说你小子就是乌鸦嘴,我可不是给自己找地埋,是正经事。
他说就在那儿,他要在那儿建一个亭子,立一块石碑。
杜路不禁发懵:“什么?亭子?”
“可以叫它纪念亭。”
谁的纪念亭呢?杜荣林当年的那个连队。杜荣林要找一个具有特殊意味的地方,在非常醒目的位置上建一座庄重肃穆的亭子,亭里立起一块石碑,将牺牲于金门战役的本连八十七位干部战士名字刻写于碑上。自北上探望几位当年战友家人后,杜荣林就一直想做这件事情。连队早已消失,除了他这个连长、幸存者,本连还留下谁了?因此这件事只能归他。纪念本连队的这个亭子这块石碑应当立在哪个具有特殊意味的地方?金门?目前看来还做不到。当年连队登船渡海进攻之处?时惨烈参战的何止这一个连队。还有什么地方?
龙潭山谷。
于是杜荣林驱车前来。
杜路把原由听明白了,他笑,说:“行,交给我了。”
他问父亲要不要在他这里洗个热水澡?再吃饭?杜荣林说你干嘛?儿子便告罪,说不敢陪老爸多说话,有重要客人马上到,他得赶紧去张罗。当小老板不容易呢。
杜荣林一摆手,坐上车打道回府。
几天后杜路回家,杜荣林抓着他再讲纪念亭。杜路这才笑嘻嘻说,当时他是有事急着脱身,怕给杜荣林抓着不放,所以有什么都先应承下来。那一天父亲在龙潭一说事情,他立刻想起什么?他想回头赶紧跟嫂子说一声,让她帮助安排父亲去医院全面体检一下。父亲该不是患了那什么毛病?老年痴呆症吧?
“都什么时候了!那什么事啊!”他说,“老爸你操什么心呢。”
杜荣林眼睛一瞪:“啊?你骗我?”
杜路大笑,说他哪敢,但是这事的确是没法办的。
……
“老爸,山庄不是咱们家的!”杜路叫道,“你儿子是给人外商打工的!”
杜荣林让杜路跟他的老板好好商量一下。他也可以出面直接谈。
“你那老板是谁?”
杜路笑,闪烁其辞,说老爸你以为人资本家是你的手下排长,你让他立正他不敢稍息?现在谁大?钱最大。人家有钱是大爷,你别搞错了。
杜荣林说:“他要不听,我找政府。他那个二期工程总还有些什么得批准吧?”
杜路说老爸你又想打伏击了?你忘了?这山庄咱们杜家也有一份嘛,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打?
“别跟我嘻皮笑脸。”杜荣林把脸一板,“告诉你我是认真的。我那连队的事早跟你们说过。没有于立春和他们我早死了,也没有你们。我宁愿不要你这儿子,也要把这事办起来。明白吗?”
杜路把手举到耳朵边,敬礼,笑:“明白。”
杜荣林还是不放过他。杜荣林抓起桌上的药酒瓶,倒一小杯,让杜路把它喝下去。
“给我说实话。你要是不想办,或者办不了,弄不过你那资本家外商老板,尽管讲。”他说,“我另想办法,不勉强你。就一句,如果你还想姓杜,别骗你老子。”
杜路脸色变了。他没说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几天后,杜路回家,找父亲谈了次话,非常严肃,嘻皮相一扫。
“爸,你得给我点时间。”他说,“但是我肯定要把你这事办成,不要你搞地搞钱搞批件,都交给我。你不要多管,到时候只管剪彩,怎么样?”
第十五章 未了情(3)
杜荣林挺惊讶:“你这是说真的?”
“你不光大哥一个儿子。”杜路说,“还有我。”
他这回是认真了。他跟父亲约了时间,派来山庄的车,把杜荣林拉到龙潭山谷。父子俩从山庄后边的围墙出去,从山坡一直走到山顶。杜路让父亲确定一下位置,说,定下点之后,他会把它划进他的山庄二期工程具体方案里。
“跟你们老板商量过了?”杜荣林问。
杜路笑了笑:“我没告诉他。想个名堂把他胡弄住,搞起来再说。”
杜荣林啊了一声,说:“杜路你不能这样,别又耍你那个小聪明。光明正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杜路笑,让父亲别管了。他说,他知道怎么办。他立志身在曹营心在汉,当双料劳模,除了认真帮外商赚钱,也为祖国统一做点贡献。
杜荣林知道小儿子虽然嘻皮笑脸,骨子里挺有种,可以信任。他兴冲冲归返。
3.
……
罗天丽给杜荣林的印象很好。姑娘纤细秀气,性格开朗,善解人意,长着两道弯眉毛,讲“国语”尾音发软,典型的台湾味。这姑娘当然清楚她父亲罗进与杜荣林的恩怨,跟“杜叔叔”说话时很小心,绝不触动敏感区域。
她特意提到杜山,说:“姐姐鼓励,我们才跑到上海去的啦。”
不由杜荣林想念起远方的女儿。他知道此刻杜山不在美国,到非洲去了。她的那家研究机构跟世界卫生组织合作开展一个医疗项目,研究非洲一个小国突然爆发的一种烈性瘟疫的病理与防治。杜山作为领衔专家率队进了非洲,在非洲的工作区域主要在丛林中,条件非常艰苦,电话联络都十分困难,许多时候只能依靠步话机同外界联系。杜山只在到达非洲时来过一次电话。
陈海军跟杜荣林谈台商大举进入上海的情况,还联系台岛的政局。他说,那么多台商在上海投资兴业,而且越来越多,亲身感受一下就知道“台独”绝无可行。
两位年轻人给杜荣林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