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痒-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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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要恨我吗?就爱我吧;如果要终生为仇,那就跟我结婚。——题记
一只猫,瞥着它的上方。上方有个凸出的石块。它的身体想靠上去蹭一蹭。它懒洋洋的毛孔耸立起来
了。空虚莫名。它蹭上了那块石头。马上就一发不可收了。它要更狠地蹭。它的整个身体拱
了起来。
它的上面是座巍峨的楼房。一座座高楼连绵不断,绵延到远方。它瞅着绵延到远方的都
市,神情落漠,像个瘾君子。瘾君子的感觉你一定很清楚,是不是?嵇康。
嵇康你站在灵堂上。朴在一旁跟你说话。千万不能搞婚外恋。朴说。养什么情人呀?
花点钱,去嫖。大家笑了起来。朴不姓朴,不是韩国人。只因为喜欢嫖,朋友们就叫他
“朴”。
朴没有笑。就是嘛,他说,干净利落。要不搞得家庭乱糟糟的,咱还得为家庭负责是不
是?
居然这样负责任,嵇康你觉得背上拉过一股冷飕飕的风。死者就是因为搞婚外恋,被老
婆发现自杀的。他开出租车。那女的最先是他的乘客。现在他老婆躲在房间里哭,不出来。
只有他儿子,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呆愣愣坐在他的遗体边上。死者若有所知,一定要后
悔了。
可现在他只能硬梆梆躺在这里,无能为力。一切无可挽回。要是因病而死,即使是偷盗
被枪毙,甚至是杀人越货,他都可以坦然躺着。可偏偏是因为这样的事。真可谓身败名裂,
死无葬身之地。不知道明年这时候,他妻儿会不会给他供上几块斋,清明时是否会去看望他。
这就是下场!朴说当初就劝过他,可是他好像中了魔,就是不听。女人厉害哪!爱能让一个
好端端的人成了傻瓜。
你对朴的话很反感。
朴是个太聪明的人。也许他的哲学是对的。偷吃完,擦擦嘴巴回家。即使全世界都知道,
就是老婆不知道。你见过朴的老婆,总爱喜滋滋骂她丈夫窝囊废。她确实一点也不知道。她
只知道她丈夫每月工资都拿回家,她很满足。她不知道丈夫还有额外收入。朴是一家报社的
社会新闻部记者。有时候他也会把一些红包缴回家。他会用批判的语气跟老婆讲社会上种种
乌七八糟的事。他还会陪老婆上街购物,逛大街。难道他就不怕在街上碰到那些他嫖过的鸡?
假如她们跟他打招呼呢?可这样的事似乎不可能发生。那些鸡也很聪明。你自己有一次
去发廊洗头,发廊女问要不要做按摩,你开玩笑说,我家可就在这附近哟。发廊女说,那又
怎么样?出了这门我们就不认识。你跟你老婆在一起时,我们更不会去叫你,谁这么傻!
好人与坏人的区别,其实就是聪明与傻的区别。不过你想到那些鸡一定会暗暗猛盯对方
的妻子,你还是觉得那些妻子很可怜。
追悼会上,朋友,同事,亲戚,站了几排,个个表情微妙。单位领导例行公事致悼辞。
全是套话,空话,空洞无物。还能说什么呢?什么样的评价都不适合。死者的亲属站在
一边。
孩子好像有点熬不住了,东张西望。死者老婆眼睛哭得水蜜桃似的。她是为自己丈夫做
了那样的事而哭,还是为自己发现了他做那样的事而哭?但无论如何,最好的结局其实就只
有死。
你想象着死者生前开着出租车,载着情人在街上兜风的情景,他一定开得很凶,很疯,
无所畏惧。向遗体最后告别时,你发现他被化装得很漂亮,漂亮得近乎俗媚。
丧酒办得不错,有肉有酒。这是常规。朴首先撬开啤酒瓶盖,然后给大家斟酒。斟到你,
你说不喝。你确实不想喝。朴就端着酒瓶冲着你等。
我不喝。你又说,捂着自己杯子。
朴不说话,仍然端着要斟酒的架式。那意思是说,你不让斟,你好意思让我这样一直端
着?
你不由得瞥了瞥那边柜子上的遗像。你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想喝。那灰色的遗像跟眼下的
气氛形成鲜明对照。作为主人的死者,是不是也在劝我喝?你觉得喝丧酒这样的事很荒谬。
朋友们起哄了起来。大家都叫要喝。
朴叫:我的手好酸啦!
你觉得邻桌有人看了过来。其实即使有人看过来,也未必是因为感到你们不该闹。其实
那边也一样闹得凶。你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这么不合时宜。
有人过来把你杯子从你手里硬掰出来,调解道:半杯半杯,也要有个意思嘛。
于是半杯。干杯,动筷,嚼食,吞咽。大家的面孔顿时红润了起来。刚才还是个个脸色
苍白。也许是因为饿了。已经是过了正午了。(火葬场生意就是好。所以还听说职业学校抢
着办民政班的。)现在,一个个生龙活虎。你忽然想,这是不是在对死亡的抗拒?在有意显
示虽然有人没有绕过去,我们绕过去了。我们还活着,还能吃能喝,还活得如此滋润。也许
丧酒的意义就在于此。
身边有人死了,蓦然将死的问题端到了你的面前:什么时候轮到你死?
那边大家也在谈论着死。一边谈,一边喝。活着不寻欢,死了硬梆梆!
就怕不该硬的硬了,该硬的硬不了。朴说。
大家又笑了。你知道大家为什么笑。他们开始交头接耳了。密谋,丧宴完了后一块去哪
里灵活灵活。既然出来了。朴说。大家就戳着笑他平时被老婆“盯、关、跟”太狠了,惧内。
我不是怕她。朴说,我真要走,她还拦得住?只是没那个必要。有什么必要搞得那么僵
呢?他也瞥了瞥那死去朋友的遗像。
大家默然了。
朴又讲起哪里的鸡挺不错。新世界桑拿城里有了外国鸡,越南的,洋人也有。那天搞了
个俄罗斯的,就是不一样,那包,大!
大家羞答答笑了。
只是下面太宽了,像进体育馆的大门,松垮垮的,没什么劲。朴又说,可是非常白,一
点毛也没有。
真的?那是白虎!一个说,吃了会倒运的。他用“吃”,大家瞧着他嚼着食物的嘴,又
笑了。
这我还不知道?朴说,这是基、本、常、识!他敲着筷子。我可不想这么早死。
大家不自觉都瞥了瞥死者遗像。死者一脸颓败神情,好像是已经丢到深渊里了。你也觉
得自己岌岌可危,冷不防什么时候就要丢下去。这死亡,仿佛有一种向心力。
我不怕死,就介绍给我吧!一个说。
人家怎么肯?朴说,你这就外行了不是?鸡大都不愿意让人介绍来介绍去的。我曾经对
一个说,看你服务得好不好,好了,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不料她连连摇头。后来才知道,
是我傻啦。
怎么说?她不缺顾客?
这也是原因之一。朴说,要做得好,从来不会缺顾客的。再说,你介绍了人,这个人就
知道了她对你怎样服务了,都能做到什么程度,然后你就会比较来比较去,就等于在你的面
前被他搞,在他的面前被你搞……
这个鸡还真有廉耻。你想。那么,你们男的就不觉得操的是同一个鸡?他刚操过,你又
来操,就像吃人家剩饭一样。男人他妈的可真脏!
该不会是因为你阳痿吧。一个质疑朴,所以怕被鸡告诉给你的朋友了。
我阳痿?朴说,哈!我会阳痿?那好吧,我把那鸡的编号告诉你们,你们直接点她去。
大家都说好。就开始约了起来,路怎么走,没车的坐谁的车。我坐你的车。朴对你说。
你一愣。我不去。你说。
嵇康,你这人怎么这样!朴说。
你明白他的意思,是说你在拆台。你猛地感觉出大家狼狈为奸的味道来。你有点厌恶。
我不去。你又说。
你怎么了?大家说。
人家刚办完葬礼。你说。不好直说。
这又有什么关系?正因为办丧事,才需要去冲冲秽气。朴说。
还冲什么秽气?不已是行尸走肉了?你啐道。大家笑了。朴也笑了。倒好像可笑的不是
他,反而是你。你在骂自己。骂得好,骂得好,行尸走肉!朴应。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去嫖
了啦。去啦!
我为什么要去?你应。
啊啊,你还爱你老婆?朴说。大家又笑了。到了这个年代,说自己爱老婆,勿宁是最大
的笑话。我干嘛爱老婆?你也连忙辩解。
那你是爱情人喽?朴说。你就不怕那下场?
怕个屁!你应。其实你没有情人。你只觉得腻歪,烦。不管怎样,搞婚外恋总比去嫖来
得好,至少人家是有感情。这个时代还讲感情,是不是也是不合时宜?
向死者妻子告别时,对方忽然嚎啕了起来。那哭声好像在你面前挖开一个大墓坑。大家
都有些着慌,赶紧草草劝着,边劝边溜出来。
你握到对方手时,发觉那手很柔软。你觉得自己又在死亡边缘摇晃了一下。
你没事吧?朴担心地望着你,千万不要干傻事!相信我没错的!他学着广告中刘德华的
口音。
你没回答。
他们前呼后拥钻进了车。一个个躬着背钻车的样子异常猥琐。他们向你告别。你也没有
应。好像你不准备再见他们似的。有块石头压着你的胸口。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你要死了。
你想回家。
妻子已经下班回家了。
一见妻子,你就后悔自己回到家里来。以往这时,你总是在外头。自从你下了海,就一
直如此。你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回家来了。
妻子在做卫生。提着拖把。正要进卫生间,见了你,立刻刹住了脚。也许是以为你要拐
进卫生间。可是你却撂下鞋子,套上拖鞋,直奔屋里。等等!她叫,好像就要出乱子似的,
慌慌张张颠跑过来,夹着拖把。
她把拖把放在你跟前的地上。你知道她是让你把拖鞋底在拖把上蹭一蹭。拖鞋底有什么
好擦的?不都是在室内用的吗?
你没有照着做。你觉得腻歪。
她就又把拖把往你脚尖碰了碰。拖把沁出一汪水来。那水倒真让人觉得脏。她总认为水
代表着干净,而你却认为水更会让人感觉脏兮兮。你跳了起来,抬起了脚。她趁势抓下你的
一边拖鞋,放在拖把上擦了起来。
然后她又要另一只。用力擦着,像个保姆。
你们家没有雇保姆。从来没有。连钟点工也没有请。不是请不起,是不愿意。女主人说
不愿意家里掺杂进一个外人。倒不是因为怕贼,是为了完满的家庭气氛。她说。她宁可自己
做家务。
你抬脚走了。上楼。你蓦然回头瞥见她又在你站过的地方,低下头,斜瞥着地板。你知
道她是在通过斜射的光线看看还有没有污迹。
妻子叫乐果。就是那种毒药的“乐果”。是你大学时候的同学。北京人。毕业后跟你来
到了上海。她很勤快,常把家里各个旮旯翻出来扫除,杀菌。近乎洁癖。这点上她的名字倒
真很贴切。你不喜欢她这样。那是一种妨碍。看电视,她就在你前面晃来晃去,节目被她的
身影切得一段一段的。虽然你并不一定要看完整的电视节目。你对那些节目并不感兴趣。你
只是无聊地随手按电视遥控器,窝在大沙发上。可是你仍然讨厌她的身影。
你奇怪自己恋爱时,怎么就没发现她这毛病了。也许是她变了。也许是我变了。你想。
也许是原来就有了,只不过,现在对她的毛病变得不能容忍了。
把两个东西绑在一起是荒谬的。把两个活人绑在一起更是荒谬,何况夫妻还要规定是一
男一女,还要年龄相当,高矮相配,性趣相投,门当户对,有共同语言,经济条件……适配
的机率太低了。简直不可能。
你最讨厌的是自己上网时,她来拖地板。你关上自己书房的门,上网,她推门进来了,
拿着拖把,伸到你的脚下。脚抬一下!她叫。
你抬。那拖把就在你脚下不停地蹭。好容易完了,她又提来一桶水,说要拖第二遍。
就是拖完了也不能把脚放下。地板还湿漉漉的。
今天是,书房的地板先湿了。你蹑着脚进去。说是书房,其实只是过去的。你早就不看
书了。只有妻子的书房还名副其实。她要在里面备课,改作业。她还干着老本行,中学教师。
你们两人各有一个小书房。
坐在湿漉辘的书房,就好像坐在一片孤舟上一样,四面是海。无所傍依。你更后悔自己
回来了。现在想出去,也没有理由了。只能被关在这个房子里。你蓦然明白,自己以前之所
以要那么迟回来,其实只是为了不被关在家里。一个男人怎能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