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菱评点红楼梦-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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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大体的大家闺秀,成功地让她懂得自己的身份地位。最成功的是,让她面对一位不可能有任何尊严的母亲,而独拥有最强烈的贵族尊严。
平儿教训老妈子们时说:“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都横看了她。二奶奶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畏她五分。”
深谙世道的凤姐曾叹息过:可惜这位三小姐命薄,没有托生在太太肚子里。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的,多有为庶出不要的。……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挑庶正误了事,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
这在探春的身世与内心中,是一个难以弥补的缺陷。她没有投胎在太太肚子里,却是从赵姨娘肠子里爬出来的。生母赵姨娘不能理解女儿要跳出烦恼与卑微的苦心,“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当探春说出:“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一语,其心底是酸苦与寒彻的。
生母与女儿的关系,就这样成了三姑娘一生做人的把柄,这探春非常明白。所以母女关系在贾府里竟仿佛冤家对头,是一块心病。
故此,探春最好的命运也就只有远嫁,去到那让人们弄不清这层底里的异乡去,才能按照她的个性尊严地生活。对于她,这应该是最好的命运了。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红楼梦曲子给了探春一首“分骨肉”。
分骨肉,不只是在出嫁时,是早就分的了。探春与其愚母弱弟一直是泾渭分明的。首先是在主奴的地位上,然后在一系列的做人处世标准上,在生活方式与趣味上。
似乎她们根本不像是母女,就像是无关之路人。在探春这一面,甚至比路人还要有意显得疏远。这看来像是她忘了生养之恩,其实有难以告人之苦衷。在“辱亲女愚妾争闲气”一回里,忠厚的李纨在为她母女劝架时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她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探春急忙否认,更说明不是她不想“拉扯”,而是她有忌讳。
实际上,探春与赵姨娘的那种不能示弱的个性又是非常相像的。只是层次与命运已经由另一半血统决定出差异,文化与教养又由后天所形成。所以看起来,其行事之道反而一点不象母女。好惹事不服输的赵姨娘给了她一种刚气与血气,还有美貌。
从不被赞美的赵姨娘无疑是贾府女奴中最美貌者,否则以她的气质禀性,贾政不会找她做姨娘。书上每每写贾政“与王夫人商议事毕,便到赵姨娘的房中歇下”。赵姨娘因此总在以王夫人为首的一干人的妒恨中“捱日子”,此是要因。
迎春的母亲周姨娘是一个早被老爷忘记了的人物,个性容貌无甚突出,所以女眷们容忍了她。
赵姨娘是荣府中最为不堪的人物,亲女尚且嫌避,曹雪芹称之为“嫌隙人”。而满府之中,又是贾政最为正经,道学面孔,自命为治国传家第一人。偏这赵姨娘,却是贾政之妾。
曹之笔法恶辣,出人之想。以贾琏之放荡,私多姑娘,却娶一温柔尤二姐。贾政何苦比贾琏尤不及?贾政之爱,正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也”。
带刺玫瑰花(2)
赵姨娘是对贾政的一个讽刺。赵姨娘又是个艺术上最成功的“人物”。什么多姑娘,鲍二家的,以及被凤姐借刀杀人的秋桐,以及高续本的金桂等等,都“脸谱化”和“漫画化”了,只是一个丑的符号而已,引人厌恨,而不能使人同情。但赵姨娘却使人矛盾有之。
赵姨娘其实是一个毫无半点担待,心里无存货的人。她始终没有学会在贾府里生活,那处处机关,步步设计,嘻笑藏心的技艺。相反地,她处处要戳穿这些面纱,要把话说在明处,说到外面。她一语道破,说:“这府里上下都拿她母子当眼中钉,拿宝玉当凤凰。”说凤姐“专横独揽贪财”。
《红楼梦》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上,贾环因游戏事被莺儿嘲弄,回到母亲处诉委屈,赵姨娘因之勾起身份之忿,借说儿子发泄一番。不料被凤姐听见,遭受弹压。这件事在这一回中其实只占了极小的篇幅,可是却成为这一回的主目。可见其实它的份量不一般,正体现了这个大家庭里天伦的畸形。
且听王熙凤对赵姨娘的话:“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
一面叫走了“环兄弟”,赵姨娘也不敢则声。而凤姐继续地骂,说他:“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直指他的亲娘是歪心,是狐媚子,是下流。
凤姐的正言,对赵姨娘,是彻底否认她在自己儿子面前作为母亲的身份;对贾环则是一顿假意拉拢,一面承认贾环为主子行列里的人,一面作贱其母。
作为人性,这番话是极其狠毒的。而作为封建大家庭中的伦理,却又是赵姨娘母子必然时时刻刻面对的现实。
贾环之所以受到众人排斥,与他年纪幼小,只能与弱母相依为命有关。他还也许没有意识到,与母亲的亲近,便是他地位日益降低的一个原因。也许意识到了也不想摆脱。但我以为,这正是贾环反而强胜探春的惟一处。至少,他还知道有一个亲娘,还认这个亲娘,有了委屈来对自己的生母诉说,与母亲共同承受着贾府里的歧视与虐待。这是他的人性未泯的表现。“人之初,性本善”,指的就是这个最初的天性。
在这种扭曲的环境里成长的贾环,心态岂能正常?他自幼非仆非主,只能是不确定性地发展着,投机着,怀恨着,怀疑着。伺机报复成为他性格的必然。“天道好还“,这种报应是贾府应该受到的惩罚。贾府对贾环及其母亲是恶贯满盈的。
与贾环相比,那人人称赞的探春却是代表了一种人性的扭曲。
探春曾下功夫亲自做了一双鞋,不给亲生的弟弟贾环,却送给那位有万人伺候的宝玉哥哥。无怪乎赵姨娘说她是“拣高枝儿飞”。探春曾教训过贾环,说他自己是个爷们主子,倒成天跟着那不上进的奴才学。“不上进的奴才”,即是指她们俩的亲生母亲赵姨娘了。
一个不爱母亲也不爱弟弟的三小姐,尽讲空话,这自然很难令贾环心服。环兄弟最需要的是真心的爱与保护。姐姐没有给他半点。
也许,探春是被她的亲生母亲所误解的。她只是不愿意以卑琐的手段和方式来争取生存的权利,实际上那也是不会成功的。贾府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恶,只是代表着封建等级的强大体系,这是无人能够逃脱和对抗不了的。
然而,无论是用什么手段谋略,如果是直接伤害生母,未免犯下伤天害理之大忌。所以探春必是于两难中不断地深思熟虑来完成她的成长的。
探春曾说过:“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个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
立得一番事业,那时自有她一番道理,是何道理?不外乎是扬眉吐气,也应该包括能够拉扯上她的母亲弟弟的道理吧?甚至赵姨娘说的:“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这些期待,自会暗中存在于她那敏慧深邃的心底里。
《红楼梦》中有几次谈到阴阳之气。在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就讲世界分阴阳二气,一切人物皆从这二气上来。并没有把“阴阳”的划分简单地与男女性别等同起来。这里面有一种古典的辩证思维,更含有曹雪芹对于男女在素质禀赋上平等看待的观念。他并不排除女子也具有阳刚气质。
在气韵的品味上,也是很见出“男尊女卑”观的。道学如薛宝钗之辈,总是以“柔顺”为标准来要求妇女作德言工貌。多想一点多念一书都是违背了礼教的。
而《红楼梦》中,若干女性都具有阳刚之气。在主子群中,宁折不弯的要数贾探春了。原因之一,恐怕正是由于在她身上流着一半奴才的血。她的母亲赵姨娘是一个倔犟不驯的奴才。
赵姨娘其实一生都在反抗和争取一种做人的地位尊严,当然只能是封建的地位及尊严。透过那些令君子不屑的手段,她所争的仍是神圣之人权。
同是庶出的二小姐贾迎春之母周姨娘却是一个驯顺的奴才。驯顺到了在大观园中几乎不存在的地步。所以,温柔的迎春后来悄无声息地出嫁,做了一块喂狼的弱肉,一去不复返了。
探春别有胆识,敢作敢为。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无愧于册子上给她的赞语:“才自精明志自高”。
当那位一向吃斋念佛、闭目养神的王夫人,在春天的花园中发现一只春宫荷包,作出“自我抄家”这种决策,以此发泄她对世俗欢乐与青春儿女们长期积压的仇视,从而形成了贾府家祚败亡的一次最大自毁。
读《红楼梦》的人,一般只看见长房媳妇邢氏之偏狭自私,不成体统。曹雪芹这狂飚一笔,使这位貌似菩萨的王夫人掀开面纱。逐金钏致其死,是她初露狰狞。而这一回,则是杀人如麻,镇吓了所有的主子姑娘及少爷们。
抄检之夜,群芳惊慌。凤姐受命带一伙无情老妈子长驱直入,敲开无数金闺门,击碎多少温柔梦。夜色之中,拖人出去,当堂会审,犹如一阵秋风秋雨扫秋窗,可谓是揉碎桃花红满地。
此举令凤姐也甚为尴尬,此后她在大观园姐妹们中亦难以为人。
正当这批贾府内自组的特警队一路肃杀,气势炎炎冲到秋爽斋时。“谁知早有人报与探春了。”后来没有交代是什么人报的。但就凭这有人作耳目,探春便不是简单的千金小姐。
只见她“遂命丫鬟秉烛开门而待”。院内灯火通明,探春大义凛然,严阵以待,显出大将风度。颇有一点诸葛孔明独坐城楼,弹琴待敌的架势。
她始作明知故问,凤姐只有“笑着回话”。探春则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有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便命丫头们把她自己的那些箱箱柜柜,大大小小一齐打开,请凤姐抄阅。
此举令凤姐不由却步。抄自己的姐妹,本来不是一件光采的事情,虽然一路上杀来,都无人敢问津,但毕竟她知世故,心是虚的。
带刺玫瑰花(3)
探春是凤姐在全家闺阁姐妹中最为器重与内惧的,也是唯一放在眼中的人物。她深知,探春此人从不做先发制人之事,并比她更把握得住正统的尺度。一旦宣战,决无败兵之理。
果然,这次较量,以探春痛打了抄家主力王善保家一个耳光,抄家大军连声告饶,凤姐不停地赔礼,而宣告结束。好个三姑娘,每临大事有静谋,为众姐妹出了这一口恶气,争了尊严。
如果说,贾政只是重笞了宝玉,贾母就要与他拼命,要与他决裂,那么,王夫人作为贾府的次媳妇,竟然胆敢决定“抄家”,冒天下之大不韪,其实质才是对贾家时运的一次大叛逆和大破坏。
早已经失去丈夫恩爱的王夫人,可谓是憋足这一口“更年期”的老来气。她违背了贾母的那种见怪不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雍容气度,一夜之间掀翻了荣国府的一口大锅,粉碎了这个家庭残余的人性与人气。
从此清平之气去也。告密攀咬之人得势,偷鸡窃狗之风大兴。花柳地,富贵乡结束了,遂变成了一座由恶毒妇看押的监狱。大观园从此人气尽失,鬼怪作祟。
奇怪,此事贾母倒没有后话,似乎也一直不知情。
笔者疑为,此处传书或有笔误与忽略。难道探春等竟无一人敢在贾母面前提及?晴雯死,贾母倒过问了一下,纳闷过。看来整场的风波是蒙在鼓里的,也无人敢去捅出来。
抄家之胆,揭出王夫人心中“权力至上”的自我感觉,其实表面软和的她,并没有把这个家的任何人放在眼里。
她一个二房媳妇,前面本来还放着大房,且又有老太太。为何竟如此放肆?
这是因为,仗着女儿元春的贵妃之势,炙手可热,仗着每月里进宫探视皇帝娘娘的待遇和方便,没有人敢于违她的命行事。贾母是不可能每月进宫的,全由王夫人独秉圣意了。
这些细节书中虽没有详说,而仅是宫中娘娘给家人送来礼物,各各分等一事,独偏袒宝钗,王夫人之作用,就昭然若揭了。元春至关心她自幼带大的宝玉弟弟和诸家事,垂问必细,指示必密。连给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