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菱评点红楼梦-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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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情浮滑,善无所报。而清静的人亦无所求。这位善良儒雅的绅士,终于走入空门。
等贾雨村于街巷之间,再遇甄家丫鬟娇杏。此时杏花已开二度,而主人失踪无着。
“这日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尔大轿抬着一个乌纱猩袍的官府过去。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象在那里见过的。”
紧接着在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雨村便通过封肃,“托他向那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
那娇杏不久就生子,又扶正作正室夫人。
脂批只说“娇杏”字射“侥幸”,后来得作了正室夫人,变仆为主。而英莲却化主为奴。人世无常,可见于此。
更有深意者,那士隐对雨村一番厚恩,而在最关键的时候,当雨村审案时已经明知,被拐卖少女就是英莲,而却没有半点要认取和通报那甄夫人之意思。反而为薛霸开脱,令英莲再陷虎狼之口。
他既然娶娇杏,不会不知道,英莲母亲的落脚之处就在封肃家中。
而这娇杏不过是一段阴差阳错之缘,当年回头看了雨村一眼,便令他铭刻于心。此可谓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大恩无报,重色轻友之事比比皆是。
家父素喜陆游一首《临安春雨初霁》,今录于此: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我以为此段文字,撰写甄士隐的前景后况,在文思感触上与陆游这首《临安春雨初霁》有通感的关系。在甄士隐的故事里融进了此首诗的情调意境,有“化诗入文”之妙趣。
甄士隐偏居于葫芦庙旁,修竹养花,原是恬静于“小楼一夜听春雨”的“以性读书”之人。而他又能容纳和资助世人“以功利之读书”如贾雨村者。可谓是虚怀若谷。
那士隐俱有“宁可我施于人,不求人施于我”之古风,亦令他尝尽了“世味年来薄似纱”之叹。其间,贾雨村也是发迹了的。但士隐“素衣莫起风尘叹”。他不去有求于昔交。
如以“深巷明日卖杏花”为题,作江南小巷“杏花图”,记丫鬟买线,侥幸得姻缘的故事。又是货郎担,又是官仗。杏花枝头下,那娇杏正挑丝线。而官轿中人顺春色看过去,恰见意中红粉。
以陆游诗画,点活了雪芹之叙事,遐想套用,应别有意趣。
《红》的巨大艺术魅力,亦在于它拥有诸多的此类对以往脍炙人口的艺术情境,进行再次创造与加工、铺陈。例如纳兰性德词中的一句“葬花天气”,竟至于演绎成了“葬花”的实际行为和一首杰出的《葬花诗》。
曹雪芹通古融今之才华,驾驭于广袤的艺术之海,实非一般腐儒可能想象得出,亦非一般庸才能够理解和联想到的。
家父当年曾经收集过《葬花诗》与《白头吟》这二首诗的联系比较。记得后首中旧句:“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可引证《红楼》所汲取于文学厚土之滋养,确为“厚积而薄发”之作。
“杏花”遐思(2)
《红楼》化中国文化中万千意象思想之陈旧为神奇,无愧是一座打开中国文学诸扇窗子的巍峨红楼。
以雪芹之诗才诗兴,以《红楼》一书中明引诸多名诗,遍及多个时代,推测他会引诗入文,以诗造意,造事造景,奇才奇文;我遐思之:作者在进行上述文字描述时,与陆游这一首《临安春雨霁》是有意象衍生的关系的。不排除,这是作者深厚的积淀,无意中动用所产生的艺术效应,而非有意套用。但它们间的意境情景确存在着文化传统的联系。
再说书中之“杏花”。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贾探春于宴席上,掷出一枝杏花签,上言“可得贵婿”之命。
古诗云“红杏枝头春意闹”,“探春”度其名,果然探得第一春——杏花。
那甄家的丫鬟娇杏,其品格自不可比于探春,但“命”却相仿。
到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风泣虚凰”,写宝玉步行于园中:
“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枝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
令宝玉不禁悲叹那即将出嫁的女儿邢岫烟,“不到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转眼也要失去红颜而白发苍苍。于是发呆流泪叹息。
其实,由花而果,这倒也是娇杏、探春、岫烟这三个务实型的女性可能达到的阶段。这倒是她们命运不薄的一种结局。这种生活的变化,对于她们这一类守本份和识时务的女性,是有思想和现实所准备的。
生儿育女并非人生悲剧,唯美主义的宝玉一味追求青春与自由,达到极致时,也是反人生反人性的。
青春的赞歌要求永存,这只可能存在于艺术中。“花谢花飞飞满天”时,黛玉所想的也只是美的消逝,而不认为花与香的飘失,最终是为果实所必然的牺牲。
非如此岂有生命的延续?非如此岂有“岁岁年年花相似”?
所以,宝玉、黛玉皆非人间客。因为他们不考虑人生的后半段,不接受杏花结果的健康生活。他们代表着一种灵性生活,而不是世俗生活。
宝黛俱是完美主义者,当那人生的后半段不由他们把握时,他们便对人生完全失去兴趣与欲望。而任人摆布的生活在他们宁可没有。所以他们拒绝考虑人生的后半段。于是他们重落花而哀结子。
黛玉进入了一种纯精神化的生活,由于她失去了物质的生活,她无法去把握,又不能迁就。她只能是在精神生活中保持着人格的自由。
而纯精神化的生活,对于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毁灭。所以,黛玉最终是选择了毁灭的。
杏花,本来有世俗热闹的一面,它以春色之先出现,是为《红楼梦》中第一点红,又应了那句名诗“一枝红杏出墙来”。又以宝玉之悲悼,结成满树杏子而收场。首尾相照,可谓丝毫入扣。
探春与风
探春与风
风,在中国文化中又有风骨,风采的意思,“高台多悲风”。
探春的图画,总与“风”相关联。或是放风筝,风紧时,一刀剪去,凭自飘远到不见;或是乘风帆,一帆风雨,行路三千。
风花雪月中,她占的是“风”。
“月”为黛玉所占。“冷月葬诗魂”。
“雪”,是薛宝钗,她是冷美人,从贾府仆人兴儿说出“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可见其人肌肤晶莹如雪。
她住的房子“如雪洞一般”,吃的药是“冷香丸”,家庭在“护官符”上被人称为:“丰年好大雪”。而她在幻境中册子上的命运之词是:“雪满山中高士卧”,“金簪雪里埋”。最后嫁宝玉则过的是贫寒日子,又在贫寒中生子而死。
“花”,则为诸女所分,各得其花。书中“群芳开夜宴”一回已经明叙。此处不赘。
“风花雪月”中,唯有“风”是流动的,是有力度的。所以探春会走出贾府,并且一直力图把握自己的命运。
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探春一出场,那相貌“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就是有动感的,带着风声。黛玉初到,贾母在堂。满场中,除了凤姐无忌,谁也不敢啃声。而探春独不卑不亢。
宝黛初会时的一番对话,至关重要。宝玉为黛玉的气质所动,赠她表字为“颦颦”,而探春独步其间,质询宝玉:“只恐又是你的杜撰”。一出语,每带着自己的推想追问。
可见在宝钗入府前,探春是一个仅次于黛玉的角色。
无论堂前还是私下,她敢作敢为,又动有章法。
探春平素的言行、作为,莫不带着风声,英气昂然,从她管家时遇上赵姨娘扯皮,旁人说情时,她所发出的冷笑,不吝直言;从她斥责平儿李纨等人,不拘长幼;从她在抄检大观园之夜,处乱不惊,镇坐大堂,当机立断,扇了王善保家的一个耳光;等等言止,无不带着风气习习,所谓风生水起,风骨凛凛。
湘云有爽气,探春有英气。
爽气只是天性,而英气则融混着思想锋芒、胆识、志向,以及不可遮掩的过人才干。
故湘云虽穿戴小子衣服,却只是扮相游戏。而探春有真男子气,是一个能挑大梁的女中豪杰。
惜乎探春之英风,已属末世,“阴盛阳衰”,而其时女子虽然暂可当家,却仍不可以“当道”,于家于国,只能哀叹,而不可以向前去有所作为。
而即使就在闺帏之列,三小姐还有一个不可改变的弱势,就是她“不是从太太肚子里面出来的”。“庶出”,身份令她在世道上必然遭到不公平的对待。
探春一生,注定逆风而行。
故造化先令她自身带风,以丽质自保也。
带刺玫瑰花(1)
带刺玫瑰花
——贾探春
贾府中三姑娘探春,是宝玉之姊,元春之妹。
第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仆人兴儿在小花枝巷向尤家姐妹介绍贾府人物,是这样说探春的:“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
下人的语言颇生动,看得也准,几句俗话,将她的能力、风貌、性格都说全了。论贾府中正牌的小姐,上有迎春下有惜春,探春居中,而以其美艳尊严,思维明晰,在大观园中颇为人所敬重。
“十二钗”中,贾探春可谓是才貌志节俱全。《红楼梦》第三回上,探春出场时,曾有一段压倒其姐妹的描写:“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其美貌应是来自奴才赵姨娘的。
探春是一个生命力旺盛的少女。她才情敏捷,极有创意,大观园中第一个诗的组织——海棠诗社,就是她发起的。而又曾因凤姐生病,受命与李纨、宝钗及平儿组成“四驾马车”,协同管理荣国府,兴利除宿弊,表现出超人的干练,可谓实干家。
读这个人物,总令人有一种莫大的欠缺:可敬多于可爱,威严胜于温情。尤其是她压根儿不认自己的生母赵姨娘,亦不照料胞弟贾环。无论赵姨娘如何不堪,中国人重孝道,有“儿不嫌母丑”之说,探春如此不认血亲关系,令人对这位尊贵的三小姐确实有点心寒。
凡是关乎到她最敏感的庶出问题,关乎到她真正的生母赵姨娘和兄弟贾环,她界限分明,寸步不让,让人讨好不是,亲近不得。
她是带着刺生活的,也根刺与生俱来,注定要带一辈子。这根刺就是她无法改变也无法回避的庶出身份。
探春得势当家时,正碰上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办丧拨银两,又有贾环要装修书房,两件事情赶在探春手里,都被她压得比一般人还要低。赵姨娘来讨面子,倒被她当众斥为“奴才”。探春并不承认有此门舅舅,说她的舅舅“年下才选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
而当凤姐派平儿来,说“请姑娘裁夺着,再添些也使得”时,探春立马驳回。那平儿会意,表示恭敬。
平儿所会何意?即是探春现在是最需要主子尊严的时候,最不愿意与奴才拉扯的时候,最要彻底抹掉她的庶出烙印的时候。所以平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待”。
其实暗中谁不同情此时故作威严,压抑内心矛盾的探春呢?
此一事碰得好!从此件事上,倒令人对赵姨娘有所体悯。她在这个府里虽已经有儿有女,却“越发熬的连个人都不是了”。她的亲戚不被亲生女儿承认。这个感触非常令人同情。如此“不得脸”,就别怪她要“有心生嫌隙”了。
出自母爱,赵姨娘想为自己的儿女在贾府中争一个平等的生存地位,不过她想要扳正儿子正统地位的方法太拙劣,就是叫马道婆来用巫术。她一直希望探春也和她站到一条战线上,使用同样的斗法。然而这“从她的肠子里爬出来的”探春,却令她一点不能理解。
探春不认其母,是人性的瑕点,却又是她要维护自己尊严的必然。所以令人叹喟。贾府上的教育,唯对探春是成功的。成功地让她“忘却”其贱母愚弟,成功地让她长成一位俨然识大体的大家闺秀,成功地让她懂得自己的身份地位。最成功的是,让她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