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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张曼菱评点红楼梦-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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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淄川蒲留仙松林《聊斋志异》所纪诸狐女,大都妍质清言,风流放诞,盖留仙以齐鲁之文士,不满其社会环境之限制,遂发睱思,聊托灵怪以写理想中之女性耳。实则自明季吴越胜流观之,此辈狐女,乃真实之人,且为篱隔间物,不待寓意游戏之文,于梦寐中以求之也。”
  这段话有三个意思,一是说,如果闺房闭处,则不可能有发展得如此多彩的女性。一说,出色女性,原是人间实有之,不过写作者可以托以鬼狐仙罢了。第三个意思,则说,自古文人所理想的女性,其实尽在明代吴越之地的秦淮河上也。而那种温文尔雅的生活,人性之享受,也实在是中国文化之精华所在。
  可以推及《红楼梦》中,诸女子各种完整丰满独立的文化个性,岂能是闺房闭处,礼法拘牵之下而生成造就的?
  而曹公又如何不可如蒲留仙之笔,将心目中的女性移花接木于贵家?
  有人将明代中叶之后,江南一带名妓的生存状态,比喻为西方雅典的全盛时期。若论起在人类漫长的封建黑夜中,人性迸发的自由闪光和文化之花蕾,尤其是女性难得的自由形态和选择机会,二者倒颇有些可比之处。
  陈寅恪在三十年代有“一代文化托命人”之誉称。王国维投水时所托付的人就是他。陈也的确为国学大师,一生以“经史致世”为事业。一直在准备着写一部可堪为当代人提供史鉴的《中国通史》。最后因种种逼迫,只能是以一部《柳如是别传》收场。此为时代之恨事也。可谓是“大材小用”。
  但因其“用牛刀杀鸡”,故观点见地之深透,非一般无根底的艳情文人可比。其取材于秦淮河上之历史变迁和秦淮河上名妓之个性命运,可见这“秦淮河”所蕴含的中国近代文化之价值。
  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盛传“女人祸水”论,而秦淮风气恰恰相反。 一些妓女在国家存亡之秋所表现出来的爱国情操,大大超过了一些作官为宦者与所谓文人墨客,这是她们人格修养和灵魂追求的集中火花迸射。正对应了《红楼梦》第一回上开宗明义的作者自云:“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
  后面,石头又与空空道人讲了一番话,意思相同。所谓“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事迹原委,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
  这些女子,到底是石头所历,还是作者所历?在此也是含混矛盾的,可能是在流传中有失页和插页所致。
  我倾向于此种说法,即:“石头”是回忆者,经历者,而“作者”是悼红轩中的整理披阅者。在《红楼梦》书中是两人。在实际写作中也可能存在着两人。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处处说“金陵”,说得乱了套,却反而一字不提“秦淮”。在很多地方,书中林黛玉作“五美吟”处,又如为《牡丹亭》感动处,其实都可涉及秦淮文化。然而偏不。
  其实“金陵”,金陵文化的代表,就是伤春悲秋之地,那“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历史和地域,非秦淮河莫属。可偏偏《红楼梦》中没有“秦淮”字样。
  曹雪芹生于南京,自抄家后,雍正六年,迁回北京。回北京后“唯京中住房二所,外城鲜鱼口空房一所;通州典地六百亩,张家湾当铺一所,本银七千两”等。
  曹家繁华旧梦属于南京时期。《红楼梦》中园林亦为江南样式。在雪芹密友爱新觉罗·敦敏赠曹的诗中有“燕市狂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之句,诗中提到“秦淮风月”,恐非虚写。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难道就只是写自己家庭覆灭的滋味吗?自叹自艾,恐怕并不算得上“痴”。也并不费解。一定另有真味,才一把辛酸泪。这是历史与人生、人性之泪。既非只为一家,亦非只为一朝。
  这首作者自题绝句,我看它是以那《登幽州台歌》为底蕴的。在一座生活阅历极丰厚,精神活动极充沛,文学创造力奔涌的高台上,曹雪芹极目远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他便唱出了地老天荒的歌谣,流下了悲今悼古的泪水。
  这四句自题诗,正是一位具有伟大心灵的文学家对中国人“人性”命运处境的关怀与悲悯。 
 



 

   
何来群芳聚《红楼》(4)
 
  作者以一个世袭贵族家庭的极盛至衰亡为时间流程,以一个大家族的族系涵纳了诸多有文学价值的各色人物。
  不排除他也选择了自己家中或贵胄王孙家中的出色女性,诸如王熙凤的当家主妇弄权,属于典型,感受甚深,其人物资源也许来自不止一个当家媳妇;如庶出小姐贾探春的个性才华,与其生母的关系,以及贾环进言而宝玉遭笞,是对大家族内正庶问题的成功表达。薛宝钗选妃不逞思嫁贾公子,激起姨表亲与姑表亲之斗争,也是大家庭中常见之情。
  更多更广泛的人物关系,诸如:邢夫人之纵夫作恶;王夫人之外善内狠;薛蟠之蠢态百出;尤氏姐妹一做偏房至死,一图从良被弃;史湘云之时常客串;戏子琪官妓女云儿等与客人玩耍;则俱可以移至勾栏曲院中,似更合理更为常见。
  另外,如史太君,府内人叫老太太,老祖宗,而书中却称她为“贾母”,这完全是作者的叫法,读者的读法。露出了这个人物粘贴上去的痕迹。
  “贾母”的称呼较奇怪。这是指着谁的口吻呢?《红楼梦》中谁也未曾张口叫一声“贾母”。其他人的称谓,直呼其名,或指着平辈人来称,如“凤姐”,“环哥儿”,或是从仆人口中称出,如“太太”,“王夫人”。按此规律,应当是统称为“老太太”,可这只是书中人之称,而作者仍称她“贾母”。所以,只有她的称谓,是作者口吻。不过她的确是荣宁二府之母,具有一番母仪,虽然有些偏心。
  贾母此人亦是应景而生的人物,且看她没有独外的日子,没有单本的故事,唯有应“众孙女儿的需要”才出现。她最大的作用是“溺爱宝玉”,而宝玉唯其溺爱才能存在。
  林黛玉与贾宝玉青梅竹马的故事,可能发生在长干里的平民区,却不太可能发生在这样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黛玉一进荣国府,便由老祖宗定夺,与宝玉分别居住于纱厨内外。表面上是表现她对两个孙辈的超级疼爱,其实造就了宝黛情缘的基础和由头。
  没有贾母这个人物就没有大观园的整个生活,宝玉也不会混迹于姐妹中。没有她的贾府生活是冷漠无情而真实的。贾母所显示出来的博大优美的母爱,是封建社会之仁最后的余辉。
  “老祖宗”委实是一部《红楼梦》千奇百怪事情的由来与保护伞。
  没有她,这部小说的许多重要的独特的故事就没法展开。像贾母这样的时常离谱的老祖宗,我以为在真实的曹氏家族中没有,在中国所有的封建大家庭中也没有。这是一位历史人情的祖母,其实为曹雪芹所编撰出。
  而真实的贾母,只可能是后面续书所言,呆着脸,为了正统利益拆散宝黛那样的老祖宗。
  如无宝玉混迹于众姐妹其间,则无此一部《红楼梦》故事,黛玉宝钗亦无从相思相逆。
  其他妻妾下人之情,则一部《金瓶梅》可以述尽。而宝玉混迹的理由,非常不充分,非大家之礼也,完全是贾母老祖宗的养儿育女的溺爱。
  但换一个角度,则是一个风流少年混迹于诸多才貌之女中,此种景观与相处,故事与性情,除秦淮河上,则无他可比拟。
  如果说《红楼梦》是写家族,我们会发现其实这个家谱是列出来摆样子的。苍白无力。那些栋梁之才,诸如打天下挣功名的荣宁二公,等于宗祠中的一纸画像,贾政是他们的正统继承者,只有一张“严父孝子”的脸谱,才干懦弱,而生动一点的是他专宠赵姨娘,露出个性。贾敬是作者故意放到寺里去炼丹并很快让他死的。
  总之,作者对于正经八百的世袭封建大家庭的主流生活和主要人物,一无兴趣,二无资源的积累。关于“收租”的篇章,也是写得极贫乏,极无味的。而这是一个大家庭生存的主要经济方式。
  只有那些不肖子孙,那些荒淫子弟是最有戏看,最活跃,最眉目生动和故事曲折的。他们简直整日里就是活跃在淫娱之所,与无数的红颜女子厮混。如薛蟠、冯紫英等与妓女云儿场景,生动跃跃。
  贾珍、贾琏、贾蓉是无分兄弟父子,你来我往,甚至同席荒淫的。贾芹、贾蔷、贾芸亦是各私尼姑,私戏伶,私丫环的。除了异性,还玩弄同性。连贾宝玉亦未能幸免。
  从贾珍起,与儿媳可卿的通奸关系就有许多交代不过去的地方。
  他的儿子贾蓉,据说也是与可卿情愫甚洽,是“从来没有红过脸”的,而在爱妻夭折后,全府上下无不纳罕,连他的母亲尤氏都气倒装病,他却似乎无察觉,并且后来对其父亦没有半点反应,反而高高兴兴接受了父亲为他买下的龙禁尉。这其实是最微妙最有文学性的关系,作者却没有在这里描摹出这畸形的父子世态,表现出才华。而是仿佛麻木。
  贾蓉与贾珍的这种和解,颇有点像是父子聚娼。一位名妓笼络了父与子二人,气坏了家中夫人。当名妓猝死于艳情,而父子皆尽情盛大装殓之。这样,故事才有内在的合理性。
  秦可卿为曹雪芹所钟爱,是进入太虚幻境的“正册”人物。给人亦正亦邪之感觉。在仙姑世界中,她是黛玉宝钗二美兼有的化身。在荣宁二府里,她是第一个得意的孙子媳妇,贾母眼中最妥贴的人,凤姐引以为知己。上下无不称颂者。死了之后还托梦给凤姐,交代如何掌握好大家的财运。
  然而,正是这个温柔多情的可卿,却为“淫之首”,令父子合姘,初逢则即令小叔宝玉失其童贞,可谓是大乱天伦。这样的人,在贾府里是不可能不露端倪的。而秦氏却有端庄之美谓。
  解释只能是,可卿作为一位名妓,她性格温柔,外貌美艳,善解人意,处事细腻,因此在风尘天地中颇得钦慕爱惜,从鸨母到达官及至同行姐妹,无不称颂,那么她的善淫,也就是属于优点和优势,而无损其人际关系了。
  试看书中写可卿将宝玉引入她自己的卧室,“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壁上是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秦观写的对联是“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然后是一系列与古代香艳,床第风流相关的器物摆设。
  这种文化氛围,这种生活知识,不是烟花巷里,秦淮河上,一个穷儒人家的女儿,从何而知,如何布置?在贾府中为媳,又焉能如此宣淫放荡?
  这其实是一个上等名妓的房间。确切些说,可卿屋是作者的集千古风流的想象,而这种想象来自名妓生活。甚至是文字、传说中的名妓生活。
  林黛玉的人物来源,有苏小小之嫌,董小宛之疑。书香世家,父母双亡,孤零堕入风尘中,而得遇知音,日日担忧,果成忏语。
  宝玉不得娶名妓,必得娶淑女宝钗,亦可能是一种真实故事的来源。
  晴雯麝月等俱为秦淮河上二流的可人。正如太虚幻境中的“副册”“又副册”所标明。
  其实,什么样的女子才会造册入册?只能是青楼乐妓之类。以册来登记和查证女性,所谓乐籍是也,这也透露出了秦淮河上的那些顺应男子眼光而造出的有形无形的册子。 
 



 

   
何来群芳聚《红楼》(5)
 
  故且作如下推想:
  一、 脂评所批的种种家事之说,回忆之情,可能有障眼法。他也可以把府第生活与秦淮河上的放纵经历,揉和在一起伤感。不能因为有伤感真情就肯定是“家事”。脂砚斋评点《红楼梦》,是判别其书来源的一个最有价值的凭籍。一般认为他是曹雪芹的长辈,所以有资格来回忆,甚至可能是他讲授给雪芹的。
  二、 “金陵十二钗”本身就是曲院中的称谓。书中群芳,资源来自秦淮河上,曹雪芹不忍抹灭,故留其痕迹。甚至太虚幻境亦是秦淮缩影图。从来中国文化中的神仙世界和宗教天堂,都是男性主宰,没有仙姑群居而主宰这一说,而且尽都是一些有孽债宿缘的青年美女。秦淮河上那种常与文人名流结交的环境,耳濡目染的熏陶与融会贯通的体悟,令她们在诗词、绘画、书法上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加之时至风云动荡,更朝迭代,便造就了一批不同于大家闺秀,亦有别于小家碧玉的中国奇女子。令古今文人可歌可泣。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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