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旧一点新-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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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心暗暗佩服他。
他出去吩咐手下不要打扰他。
娇滴滴的助手答:“是,子均,可要咖啡?”
“拿一杯威士忌及一桶冰进来。”胡子均说。
“知道,子均。”女助手回答。
遂心看着他。
他已无心说笑,但仍然答:“我这里薪酬高三倍,而且,时时亲手做早餐招待她们。”
酒来了,他调一杯给遂心,另外做一杯自己喝。
无论他多么有天才,感情上他仍然只得二十一岁。
他开启妙宜的日志。
遂心一看,大为讶异,那不是一篇文字,而是一出动画制作。
胡子均却毫不意外,看样子,动画已是他生命一部分。
只见荧幕上出现一个小小大眼睛女孩,造型可爱。
镜头推近,特写出现,女孩眼中含泪。
遂心心酸。
抬头看胡子均,十分钟前还踌躇满志的他忽然沉默,凝视荧幕,他伸手轻轻抚摸画中人。
遂心肯定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套动画。
只见那小女孩向观众鞠一个躬。
荧幕进入一片黑暗,有十多秒的时间,一点光线也没有,然后,一扇门推开,小女孩在门角出现。
她轻轻走进房间,看得出是间寝室。有床、有几,床上躺着一个成年女子。
遂心混身寒毛竖起,“啊,”她叫出声。
女孩一步步走近,带着询问的神色。
床上女子动也不动,女孩过去,握住她的手,把手搁在自己脸边,良久,不说一句话。
忽然之间,许多大人涌进房间,把女孩拉开,送出房间。
慌忙间,女孩只看见大堆人头,门关上,荧幕恢复黑暗。
遂心震汤。
短短黑白片段,像乌云般压在观众心中,绝望意味沉重,遂心落下泪来。
女孩再度出现,胸膛上有一个大洞,她低着头不语,坐在房间一角,有许多人走过,她渐渐长大,个子拉长,手足纤细。
周妙宜是一个有天分的画家,简单笔触,形象迫真,讯息清晰。
少女睡着了。
那女子在她梦中出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遂心默默流泪。
然后,有一个男子出现,动画片本是黑白的习作,可是那男子脸上,却有两团粉红色胭脂,他用手把粉红色摘下,递给少女。
少女无措,想了一会,放在胸前,那团粉红跟着她到处走,她与颜色追逐玩耍。
遂心知道妙宜的故事,这小小一朵粉红色,一定是辛佑了。
但是忽然有一团黑影来抢夺颜色,少女不愿放手,拉扯间她不见了一只手臂,鲜血溅出。
这时,胡子均取出酒瓶,对着嘴喝一口。
他大声叫:“唤海青及曼衣来,准备复制器材。”
他的助手立刻去叫人。
胡子均颤声问遂心:“她为什么不把痛苦对我说明?”
太大的痛苦,有时说不出来。
胡子均的手下匆匆赶到。
“我要把这段动画自记录中取出印成拷贝。”胡子均说。
那两名助手笑着答应,仿佛没有事难得到她们。
“子均,已播放部分经过特别装置,一经播映,自动洗去。”
“什么?”
“作者是故意的,子均,只能看一次。”
胡子均急得团团转,“剩余部分呢?”
“我们想法子破解。”
镜头凝固在鲜血上。
遂心呆呆站在一旁,忽然,她取过胡子均的酒瓶,对牢樽口喝一大口。
十分钟后她俩抬起头来,“子均,只能把动画解象,变成一张张素描,但你不难再自图画重组影片。”
胡子均高声说:“那会大大失真。”
“只有这个办法。”
胡子均问:“为什么只能看一次?”
遂心拭泪,她说:“你要是记得,一次足够。”
他像一个骄纵的孩子忽然遇到挫折,用手痛苦的捧着头。他喉咙里发出痛苦呻吟的声音。
遂心明白,给他写一封信,或是面对面谈话,必不能造成震撼。
周妙宜很了解他。
“子均,可以继续播放了,要停的话,请按这里。”助手静静离去。
遂心忽然不想再看下去。
可是,她已经花了这么多时间精力追溯这个故事,到了最后关头,实在走不开。
荧幕上鲜血凝成一小滴,少女空洞的神情令人凄然,她忽然把手指放到铡刀下一只只切掉,她开始自残肢体,她觉死不足惜。
遂心悲痛地看着少女最后挖出一只眼睛。
她身体各部分渐渐消失,可是嘴角始终含笑。
她仍有生存本能及意旨。
她一个人上路,缓缓向前走,乌鸦飞过她的头顶,烈日、风雨,这是她心路历程。
然后,她来到一个湖边。
遂心当然认识这个湖,她一震。
一座木筏飘浮过来,有人向她招手。
她只余一只手臂、一只眼睛,强烈自卑。
忽然,木筏上那男子取出一对翅膀,替她装上。
她尝试往上飞,终于摔下,悄悄摘下双翼,还给那男子,黯然离去。
这时,她的另一只手臂也落下来。
胡子均惨嚎一声。
少女坐到一个角落,蜷缩身体,恢复到胚胎模样。
少女的母亲又出现了,她示意少女跟随她。
像是在说:来我的世界,没有哀伤,让我来照顾你。
少女抬起头,她渐渐远去。
有一名助手进来,“子均,这套动画是谁的创作?它有魅影,它可怕极了。”
遂心想站起来,但是双腿已软,身体一侧,倒在地下。
那个女子连忙扶起她。
遂心不争气,呕吐起来,弄脏人家的衣服。
“对不起──”遂心说。
“不怕,我帮你清理,你先躺下。”女助手扶她到长梳化坐下。
遂心说:“我需要室外空气。”
“跟我来。”胡子均扶起她,走到一只书架前,推开它,原来可以通往露台。
他打开长窗,让她喘息。
遂心不但没有好过一点,她呕吐得更加厉害。
胡子均说:“我叫人送你去看医生。”
在日光下,他双眼通红,遂心知道她的情况更差。她靠在栏杆上。
遂心茫然,脚像踏在云上,她知道她一定要看完故事。
“进来。”他拉起她的手,握得很紧,像是一个已经走了,另一个非得抓紧不可。
从这一天开始,他一定会比较懂得珍惜身边的人。
遂心轻轻说:“如果你不想看,可以把记录洗掉。”
他摇摇头。
他们回到室内继续看周妙宜的遗言。
这也许是世上最奇特的遗书。
胡子均终于出现了。
在周妙宜的笔下,他是一个裸体漂亮少年,他们在一起,路旁开出花来,天际出现若隐若现的蔷薇色,这时,胡子均大声痛哭。
两个主角眷恋对方,荧屏上出现一连串性爱动作,绝不猥琐,遂心从未看过这样诱人的动画。
可是随即,那少年的神情冷却,身体添上盔甲,他伸手进少女胸膛,取出剩余的一点心血,把她推倒地上。
遂心颤声问:“你拒绝她?”
胡子均面色苍白。
少女垂头,走向高塔。
她的母亲来了,走近,把她拥在怀内。
她与母亲自高塔跃下,两人都忽然长出翅膀,少女不再愁苦,她的手臂又长出来,胸中大洞被光芒填充,与母亲飞向天际。
影片播放完毕。
遂心完全明白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离开那间写字楼。
在门口,她拨电话给黄江安。
“阿黄,请来接我。”
“阿黄快要变成一条黄狗,呼之来,挥之去。”
“不,阿黄,我要看医生。”
“马上到。”
他的车子五分钟就赶到。
看到遂心,立刻把她送到医务所。
医生诊治完毕,告诉黄督察:“注射了镇静剂,病人像是受到极大刺激,带她回家好好休息。”
遂心闭上双目。黄江安扶着她上车。
“我送你回家,遂心,你脸色好比死人。”
遂心却不以为忤,靠紧他,不出声。
“这几天你在什么地方游荡?我找不到你。”
遂心没有力气回答。
阿黄心疼,取出电话,吩咐助手叶咏恩买一些食物及日用品,到遂心家楼下等。
回到家,遂心像是睡着了。
叶咏恩迎上来,“黄督察,咦,关督察有病?”
“帮帮忙,我背她上去,你拎杂物。”黄江安说。
“明白。”
黄江安把遂心摃到背上,发觉她轻飘飘毫无重量,像个孩子,不觉心酸。
警务人员过分投入一宗案件,会发生失控情况,上一回,某同事办理虐儿案,激愤过度,殴打疑凶,因而受到处分。
开门进屋,他发觉钟点女工忘了关窗,却关上暖气,室内像冰箱。他连忙扶遂心进房,让她睡好。
他问叶咏恩:“有没有买电毡?”
咏恩连忙取过电毡,接上电源,把毡子轻轻替遂心盖上。接着她走进厨房,“咦,连开水都没有。”
黄在她身后说:“你烧水冲茶,我来煮鸡粥。”
叶咏恩微笑。
他看见了,“笑什么,照顾同事很应该。”
“黄督察,你何必不好意思,你也照顾大家,止于打牌吃饭。你对关督察的心意,大家都很清楚。”
黄听了这话,不禁呆住,正在洗米的双手停下来。他不出声,把洗净的鸡胸肉放进电锅。
那边,咏恩冲了热水,泡好茶,把面包牛油咖啡奶糖都放在当眼之处。
“我走了。”
“谢谢你,咏恩。”
“客气什么。”
她还买了一盒巧克力,打开,自己吃一颗,然后开门离去。留下黄江安一个人在冰冷的客厅里发呆。
不久,他发觉双手冰冷,才去开暖气。
他冲了咖啡,吃颗糖,喃喃说:“春季快快来。”
遂心的电话录音机上一盏小小红灯不住闪动,一按掣必定可以听到他自己焦急及失望的声音:“遂心,你在什么地方?我正开会,担心你下落。”
刚才传呼机响的时候,他也正在开会,即不顾一切,放下公务赶到她身边……
他的手渐渐暖了,忽然想到她的手,他进房视察,遂心脸色转红,他略为放心。
照说,这时他可以离去,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事,对同事,照应该适可而止。
但是他没有那样做,他走到她的书房参观。
“真整齐。”他喃喃自语,“没有一件多余的家具,衣服鞋子全部收妥,何等内向。”
他走到她的私人电脑前,秘密,都藏这里头吗?
喜欢一个人,不等于要知道她的私事,这是文明的想法。
他打一个呵欠,把外套脱下,躺在长梳化上,找到一方大毛巾,盖身上,睡着了。
他一向睡眠不足,有机会休息,再好没有,转一个身,陪主人憩睡。
黄江安平日极少做梦,今次却老是隐约地看见一个少女在门缝向他张望,他有点心惊。
谁?想起身探视,却浑身乏力。
那少女只露出一只眼睛,莫非是遂心醒来了?不不,遂心没有那么娇俏。
那么,她会是谁呢?
太累了,黄江安管不了那么多,他熟睡了两个多小时。蓦然醒来,天色漆黑,他连忙开灯,去看遂心。
遂心仍在睡,他不放心,摇她,她不醒,可是呼吸均匀,他在电话里与医生谈了几句。
“要不要叫醒她,会不会睡过头?”
“相信我,睡眠可医百病。”
“肚子会饿吗?没有力气怎么办?”
“饿了自然会醒,你不用担心。”
他挂上电话,揉揉双眼,他的肚子倒饿了,吃碗鸡粥,开了电视看新闻。
他本来想看新闻,不料却扭到家庭节目台,正播放婚礼。
黄一向对繁文缛节嗤之以鼻,想他结婚已经难,叫他穿礼服上教堂更加不可想像。但是此刻他却看得津津有味。
新人交换指环了,新郎准备好爱的宣言当众朗诵,多么庸俗,但是却温馨到极点。
黄江安嘴角带着微笑,他忽然听见房内传出遂心呻吟的声音。
她做噩梦,辗转反侧,一额冷汗。
他不得不推醒她,“遂心,说话。遂心,我在这里。”
遂心醒,大眼睛无神地看着他,半晌才知噩梦已醒。
“呵,可怕。”她背脊全湿,手足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