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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

走出扒子街-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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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赔偿两万元,了结这场官司,儿子不判刑,这是大好事,你免去了多少苦恼。要是判你儿子三年五年,那损失只有两万元?他这么大个小伙子,干什么一年不挣个几千一万的,关在劳改队,一分钱拿不着,还把人搞坏了,不合算。”

  朱登高的这些话,王国生好像听见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他两眼对着朱登高,却瞅不清他的脸相,仿佛只觉得那两片血红的嘴皮在噼里啪啦地掀动。

  他脑子里只有大大的“两万”这个数字。

  上哪儿去找两万元?厂里为治他妻子的病,对他已开了大恩,特殊照顾借给他两千元。

  丁玉娥的娘家虽说搞得不错,那也只是保住自己的生活过得去,已经拿来了一千元,尽了最大的力量,哪里还拿得出钱。

  石榴巷九号是公家的房屋,他不能卖。家里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余下的就只有自己和女儿王子白,父女俩连肉带骨头推到市场上去卖,也值不了两万元啊!

  他慢慢地靠到椅背上,闭了闭眼睛,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妻子被人致伤脑袋,住了那么久的医院,至今不能康复,如同废人。晓得这车这人肇事,却没人管,没人处理。人家可以不理睬,不负责,不赔偿。王子青不服,年轻人,火气旺。母亲受害,他气愤是应该的。他,作为受害人的丈夫,也生气,也恼怒,也想大喊大叫,找肇事人评理算账。只是自己年纪大了,多了一些克制心,忍耐力,克制住了冲动,忍耐住这份痛苦强往心里咽。现在儿子为出这口气,打了肇事人,坏了肇事车,竟要他赔偿两万元,不赔偿就要判刑劳改!他好像吃多了芋头不能消化,憋得肚子难受。又像气管被什么堵住,透不过这一口气。他干咳两声,嘴唇颤颤抖抖,艰难地吐出一些声音。

  “人家举报孩子他娘是0718车主肇事,他伤她那么厉害,至今没好,说昏迷就昏迷,他不赔偿我们任何损失,一点责任都不负。我儿子王子青在他车上划了几条道道,打伤他一块皮,流了一点血,就让我赔两万,这也有没有公道,讲不讲良心?”

  朱登高立刻变了脸色,很不高兴地说:“王国生,你这么讲,我都怀疑你纵容儿子干坏事。你怎么就武断0718号车主肇事?你有什么证据?你拿不出证据,你就不能这么说。好,你把证据摆到桌面上,我也可以拘留他,判处他十万八万的赔给你。可惜你拿不出。王子青砸车、伤人,人证、物证、旁证三证齐全,王子青本人供认不讳。他纠集的那五个小伙子,我们都一一审问过。王子青还一再声明:要打要杀都打他杀他,不关他们的事,他们都是听他的,替他帮忙。你儿子倒是蛮讲义气,敢作敢当。可要你们赔偿,你又提这提那,要充英雄就充到底;别又想充英雄又心疼钱!”

  王国生似乎对朱登高的话没有多大的反应。他只在心里想,我子青说得对,不连累别人,敢作敢当,好孩子,有骨气。

  他见朱登高似乎不愿再跟他费话,起身要走,他也站起身准备离去。两万,我的肉,我的骨头,我全身都不值两万,哪里找去!他不能坐在这等罚等死。

  他该去找证据。

  朱登高提醒了他:你拿证据来。其实他心里早就认定是0718号车肇事,旁观者的举报绝对错不了,这就是证据,是铁的事实。只是这有力的证据不知怎么搞的竟奇怪地消失了。现在既然要赔偿两万元,那么他只有豁出去一步一步,一环一环地去寻找证据,以此来挽救儿子,挽救玉娥和全家。

  他走出公安局,直奔电视台。

  也许是钱的刺激,强烈的求生愿望,摆脱厄运的企盼希冀,他情绪激动,竟比平时精神许多,步履也坚定快捷。他觉得张歌是好人,敢讲几句真话,决定先找张歌。不巧张歌不在。他稍加思索,迈步登上三楼。

  牛全发正在写新闻稿。

  “牛台长……”王国生第一声叫得声音小,他没在意,直到王国生提高声音再叫,他才抬起头,茫然地瞪着眼,思想似乎仍在稿纸上。

  “我求你行行好,告诉我0718号车的真相。”王国生上身趴在办公桌上,仿佛要跪倒他跟前,“我家属死活难保,现在我儿子又抓了去,要判刑,要不就赔两万元。牛台长,你和张记者都到我家看过,拍过专题片,了解我家情况。我给他妈治伤都没有钱,哪里还拿得出两万元赔他?他不回,他妈好不了,我家散了,完了。牛台长,你救救我……”

  牛全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正自沉吟。

  王国生又说:“牛台长,我家属被0718号车肇事致伤不负任何责任,没人管他。我儿子不服,为他娘抱不平,公安局就抓走他,要赔两万。我怎么就这样倒霉好欺,别人打我,白打;我打别人就触犯刑律。博川这法律怎么不一视同仁,对我就严,对别人就宽?”

  牛全发端了一把椅子扶王国生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冰水让他喝,劝慰他不要紧张、激动,而后告诉他:“王师傅,你误会了。当然这不怪你,那个举报人有点问题,记得不准。我也没有注意保密,不经调查落实就把车号说了出去,造成不必要的影响。从此以后,你别再提0718号车。不是他肇事。他都有好多证明人证明你爱人出事那天他不在博川,怎么能肇事?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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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隔膜的悲哀(5)     

  王国生心里原有的那点希望火花彻底熄灭,牛全发接着说出的话更叫他吃惊。

  “你儿子打伤的那个人不是车主,他是我儿子牛凯。”

  “是你儿子?”王国生呼地站起,冰水洒了一地,“老天爷,怎么净出这样的事?”他一片茫然,好像溺水的人抱着的一根树枝突然被大浪冲走,他两手空空,完全失去了把凭。“怎么会是这样?那致伤丁玉娥的人就再也找不到了?”

  牛全发肯定地点点头,虽然他知道这对于王国生是很残酷的,他不能骗他。他心里也有一些疑团,但是不好说。“从目前的情况看是这样。”

  “不是这样!”王国生忽然喊了一声,再也坐不住,准备走了。他的腿有些颤抖,手也有些颤抖,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嘴里不断地嘀咕“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牛全发一直送他到门口,反复安慰他不要焦急,说:“我已播放了更正,也许还有真正的目击人再来举报,你耐心等一等。”

  “真正的目击人?”王国生绝望地摇摇头,到了楼梯口。

  牛全发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跑去把他拉回办公室,郑重其事地说:“王师傅,你儿子打伤我家牛凯,那是你儿子不了解实情,是误会。老话说得好,不知者不怪罪。我不怪你,不怪你儿子。我也要对我家牛凯说清楚,他了解是这么一回事,也不会怪你儿子。我牛凯是大学生,知书达理,这点谅解心肯定会有的。你放心,我可以代表我儿子向你表示:我不要你一分钱的赔偿,住院费、医药费、什么费也不要你出,我自己负责。我这么说,就这么做。你相信我。”

  王国生抓住牛全发的手,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只有意识在流动:牛台长,你是好人,真正的好人。我没看错,有你刚才的这几句话,这份心意,不管我赔不赔偿,我这一辈子也记着你的好,一辈子都感激你。

  王国生出了电视台,那冰冷的心绪仿佛又被牛全发这片至诚的热切话语烘暖了些,焐热了一些,如同刚刚熄灭的一堆死灰,经过一根草茎的拨弄,又爆出了一点火星,虽然微弱,终究是一点亮光。

  牛全发说得好:不知者不怪罪。误会。伤了牛凯是误会。伤坏那车呢?是不是误会?

  现在姑且假定0718号车与肇事毫不相干,那么王子青也是听了电视台、交通队的说法才去干的呀,应该也是误会。如果追查责任的话,电视台、交通队都有责任,他们不说,王子青怎么会晓得0718!牛全发已表示承担责任。那交通队呢?当然,王国生不在乎仅仅口头上的表白承担责任,而关键是不叫他赔偿掏钱。牛凯脑袋缝了五针,什么费用都不要他承担。那台车划破几处,如果车主也像牛全发一样有同情心,宽宏大量,不叫他赔偿,那么他就没有什么可赔偿,王子青就可以被原谅、被理解,放出来了。他给人家赔礼、磕头、干什么都行。

  他想到这,那点微弱的火星闪出亮光,面前又出现一丝新的希望。世上好人还是居多。他忽然有了勇气,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心里想着,脚下已改了道,不是去医院,而是向交通队走去了。

  他们是管车的,肯定能够找到车主,跟他联系得上。他要请求杨树柏、罗开轩替他帮忙找到车主,向他当面赔礼、求情,请他放他们父子一马。他到了交通队,正遇上罗开轩,没等他张嘴,他倒先说了。

  “老王,你们真行呀,在博川闹出这么大的事。又跑交通队来干什么?”

  王国生强颜堆笑:“我想请罗队长帮忙……”

  “我能帮你什么忙,你们都那么有本事!”

  “请罗队长别取笑。我想找0718号车车主。”

  “什么?”罗开轩把脸冲到他面前,辛辣地说,“你儿子砸坏人家的车还嫌不够,你还准备找人家打架?”

  “我哪敢有这种想法,那是不要活了……我求罗队长帮忙……”

  “我给你帮忙,包庇你们,说车砸得好,没事!是不是这样?”

  “不是。”王国生费力地说。罗开轩总是不等他把话说完,总是把他的意思强加给他,弄得他很难受又很难堪。他见他没有张嘴说话的意思,他才慎重地说:“我想请车主行行好,放我们一马,别……”

  “你开国际玩笑!”罗开轩还是没有容他把话说完,尖刻地讥讽道,“你儿子砸坏人家二十多万元的车,还好意思求人家行好,放你们一马,亏你说得出口!”

  罗开轩的每一句话都像一个个巴掌,抽打着他的脸颊,他痛苦、羞愧,觉得自己虽然五十多岁,可在罗开轩眼里,他不如五岁的小孩。然而他没有办法维护自己应属长辈的尊严,只好忍气吞声,矮人一等地继续求告:“罗队长,这都怪我那儿子年轻,不懂事。我求你给车主通个话,我只想见见他,向他赔不是。”

  “他会见你?别自作多情!”罗开轩好像听人宣称要用自己的双脚走到月球上去那么可笑。“回去准备钱吧,别在这瞎磨牙、白耽误工夫。我们可不管你这臭事!”他回绝了王国生,让他没有再进言的余地。

  王国生失望,忧伤地走了。

  他却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把这事告诉尤立明,表示他的友好和关切。

  前回杨树柏不懂事,冒冒失失拉走他的车,得罪了他。这正是一个表示好感的由头,多少能挽回一点他对交通队的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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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隔膜的悲哀(6)     

  他给尤立明通了电话。

  “尤总,告诉你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他兴奋地说,仿佛获得了什么科研成果的大发现,“捣坏你车的那小子的父亲到我这来了,他想见你,被我狠狠地克了一顿,我没给他好脸瞅。异想天开,还要求你行好。这种人,你见不见?”

  尤立明没有回答,似乎在考虑。

  罗开轩说:“尤总,你想逗逗乐子,玩玩猫捉耗子的游戏也行,我叫他去你那儿……”

  “不!”尤立明迅速反应,不同意他去他的公司,急忙问,“你告诉他我的地址?”

  “没有。”

  “我的名字?”

  “也没有,我没有问过你,经过你的同意,我怎么会告诉他这些。我又不是小孩。”

  “罗队长,你很会处理问题,很有头脑,不错。请你记住,今后不管什么人到你们那里打听我的任何情况,你都不要告诉,就说不晓得。罗队长,我想换个车牌号,不要这个讨厌的0718号,行吗?”

  “行!”罗开轩拖长声音,肯定地回答,“你把车收拾好,牌子好办,没问题。”他接着问:“你不见他?”

  他准备放下电话,那边又传来尤立明的声音。“你让我想想。”

  约摸十秒钟,尤立明说:“罗队长,我见他。你别说是我,你说我去省里了。只说我公司,不,我单位——什么单位不必跟他说得那么清楚——的一个负责人见他。”

  罗开轩频频点头:“这样好,这样好。我就说是你单位专门管理车辆的科长见他。”

  他放下电话。

  王国生已被他赶走好远了。他大喊几声,不见回答。骂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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