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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走出扒子街-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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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敢在月光下行走,怕家里人看见,便钻进路南的黑暗中。

  这些门前的阶基,五花八门,高低不一,有些用水泥抹过,好走一些;那些用砖块垒砌和早先的长麻石头嵌搁在那里的,本就不平,有些已经松动,不注意行走,就会把脚给崴了。好在她是这条街上长大的,对这一切都熟悉,她走走跳跳,倒也不觉什么。

  走过大半条街,到了那个凹进去约一尺多的圆拱形门,据说这是多少年前的一个教堂的门。正要跳下阶基,不想却被一只手抓住,她吓得几乎惊叫出声。

  “是我。”他小声说,露出雪白的牙齿在笑,很高兴的样子。

  “你去哪儿?”

  “你去哪儿?”

  “你家。”

  “我不信,你敢来我家?”

  “我在你的窗下叫你怕什么?”

  “你晓得我住的哪间?”

  “我去过……”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前天。”他声音低沉,随即把一团纸包塞在她手里。

  这是一张旧报纸包了好些鲜红的草莓,还有用塑料袋装的一小袋南瓜子。这两样东西她都爱吃。那草莓真如他说的,又红又大。

  “你吃,我洗过的。”

  她拣起一个塞进嘴里,甜极了。

  “这瓜子是我舅妈去年攒下的,舍不得吃,给我们拿来了。”他说着,拉她到那个门框下,那里更黑一些。

  现在她没有一点怕的感觉,倒觉得这里很合适,“你吃呀。”

  “我吃了好多。这都是给你留的,再不拿给你,该烂了。”

  “阿姨吃了吗?”

  “我妈也吃了。”

  那草莓的香甜,常在她心头泛起回味;那美丽的月色,常令她留恋着迷。

  人生要是永远停留在那个时刻该多好啊!

  可是岁月在脚下飞快地流过,两个学年很快过去,他们都满了十八岁。

  高中毕业。

  她落榜了。她本来也没打算上大学,家里没有这笔钱供养她。

  他却考上了南京大学。

  邮递员送录取通知到他家,于丽珠正坐在门口。

  她拿着那通知看了两遍,嘴唇哆嗦,手指颤抖,一下跪倒在丈夫的灵位前,声泪俱下:“正刚,他爸,我们的孩子考上大学了,小昂考上大学了!我没忘记你的话。你说咱们家祖祖辈辈都是下大力的,没个学问人,一定要培养小昂上大学, 做个有学问的人。正刚,他爸,我不死,没有去找你,就是为了小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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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鱼引(6)     

  付小昂当然也很高兴,他努力读书,争取好成绩,考上名牌大学,不是为自己,是为妈妈,给妈妈以安慰,一种心灵的慰藉。

  他从不敢奢望自己能跨进大学的门坎。从爸爸在长江没了那会儿起,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他看到感受到的,只是妈妈的叹息、眼泪和苦苦的挣扎。他没有欢乐幸福的童年。他几次都随着妈妈跳入长江,几次都是死里逃生。妈妈为他生存,他也要为妈妈负责养老、分忧。妈妈对父亲永远是那样的痴情不变,坚贞如一。

  为这,他敬重妈妈,深爱着妈妈。

  他在他那个支在半空的小床上,听妈妈和舅舅谈论过他上大学的事。

  “我看小昂成绩不错,兴许会考上大学。可现在大学学费很贵,入学就得好几千块,你哪里有这笔钱?”

  “我把这房子卖了。”于丽珠似乎考虑好了。

  “你卖了这最后的一间房,你住哪儿?”

  “我有办法,你不要为我担忧。”

  她有办法,她有什么办法?付小昂马上得出答案:她的办法是到长江找安身之处,她早就想到爸爸那儿去了。怎么能为自己的上学、前途而不顾妈妈的生命,这还是人吗?是为人之子吗?

  他那时就已经决定:妈妈,我不上大学,我要陪伴你直到老!

  于丽珠吩咐付小昂:“快写几张告示到各处张贴,说扒子街153号有房要卖,哪个需要快来当面谈。”

  付小昂不惊不诧,坚定地回绝:“房子不卖。”

  于丽珠苦笑一下,“不卖房,你去南京的车费都没有。”

  “我不去。”

  “你不上大学?”

  “我不上大学!”

  “胡说!”于丽珠跌下脸来,“你敢说不上大学?卖房!你不写,我找人写。”

  “不!我不上大学,决不!”

  于丽珠气得浑身发抖,第一次伸手打了儿子一巴掌。打完之后,她又搂着儿子痛哭:“我的儿,听话,卖房,上学去,为你那再不回来的爸争气,他可是盼着你上大学,有出息啊!”

  他宁死不卖房。

  于丽珠气得病倒了,说:“我现在就死,这房你卖不卖?”

  “不卖!”他斩钉截铁地说,让妈妈没有退路,“妈,你死,我跟你死,我从小就是这样,现在也这样,决不更改,决不!”

  这里母子闹得不可开交,那边李海和她爸、她哥也闹得一塌糊涂。她多么希望付小昂上大学,坚决支持他上大学。

  在少男少女们的眼里,考上大学,是极光彩的事。当个堂堂正正的大学生,哪个都敬仰三分,羡慕三分,多少人梦想都想不到的事,怎能放弃不要。

  她深知他家的情况,他也跟她讲过,他家惟一能生钱的东西,就剩这间破房。卖了它,母亲就会去长江葬身鱼腹。

  李海希望他上大学,也不愿于丽珠葬身长江。

  怎么办?

  她想到了自己住的这间小屋,她也只有这间小屋可以奉献。

  她把这个意思先跟妈说,戚桂香极为为难,不敢做主,便跟丈夫说。李顺才一听火冒三丈,拍桌大骂:“赔钱的下贱货!他是你什么人,要接他妈过来奉养?”

  李湖也暴跳如雷:“你照顾他妈,我还是光棍一条,哪个来照顾?”

  李海从小胆大、泼辣,并没被爸爸、哥哥的暴怒吓倒,辩解道:“他家现在有困难,我帮他一把,怎么不好?要不你们借他五千块钱,他房子不卖,他妈也不来住我那间屋子。”

  李湖跳到她跟前:“借他五千?谁借我五千我就可以娶媳妇了!”

  李顺才恨道:“这还了得,一个大姑娘, 竟为外边的男人要这要那,成什么体统,岂不叫街坊四邻笑掉大牙,说我李顺才都养了什么样的女儿!”他狠狠地瞪了一眼戚桂香,意思是你养的好女儿,都是你娇惯的。戚桂香忙歪过头,躲开他凶怒的眼光。只听他叫儿子:“李湖,你给我听着,从现在起,不许李海踏出门坎半步。踏出门,打断她的腿。没看住,我找你算账!”他又指着戚桂香:“还有你!”

  李海性子刚烈,听爸这么一说,拔脚便跑,冲出家门,直奔153号。

  李顺才抄起火叉,呼喝李湖,要去把李海追回来。

  戚桂香急忙阻住,“你这是干什么?街上这么多的人,你要让海海出洋相,叫全家丢脸?人家会怎么说咱们?”

  是呀,这可不像别的事,闹出来可不好听。李顺才强行克制住满腔暴怒,没有到付家去闹。但从此也发了狠心,非看住李海不可。

  李海从家里跑出来,一头闯进于丽珠的怀里,哭道:“阿姨,你不要卖房,我去打工,给人家当保姆,当佣人,我负担小昂上学。”

  于丽珠紧紧搂住李海,泪流不止:“好闺女,有你这份心,我也知足了。我怎么忍心叫你去当保姆,去做佣?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愿委屈你们啊!”

  付小昂蹲在她们面前,一只手抓着娘的手,一只手搂着李海的肩,严肃地问:“我上大学为了什么?”

  “你有出息。”李海说。

  “为家里争光。”于丽珠说。

  “还有什么?”他又问,她们说来说去也就是这个意思。

  “我再问你们,我出息了,风光了,当了官,发了财,妈没有人照顾,死了。倒是我出息重要,还是妈的生活、生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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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鱼引(7)     

  李海被问得不能做声。

  于丽珠说:“我迟早是要死的人!”

  “妈,你要我做不孝之子?要是这样,我就是上了大学,没有了妈,又有什么意思?爸在九泉之下会高兴吗?”他拍拍妈的手,拍拍李海的肩,“我理解你们的好意,我当然愿意上大学。可我觉得要量力而行,不能勉强。上大学只不过是一步阶梯,有出息没出息还得靠自己奋斗。我现在陪着妈妈,还有李海,咱们一起奋斗,又怎么不行?哪个敢说这就没有出息?世界上的路千万条,难道只有上大学这条路才能成功?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不能失去妈妈,也不能让李海为我受累受屈。我有手有脚有脑子,要自己奋斗。我要成为你们的支柱,保护人,而不能再要你们为我作牺牲。”

  于丽珠、李海怔怔地望着他,两人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李顺才拿着捆绑结实的一大把细竹枝抽打李海。

  她长到十八岁,第一次体验被竹枝抽打的滋味,那真是疼啊。皮肉像被无数的尖针在刺扎,火辣辣的,痛到心尖,一抽好些条血印,再抽一片血印。

  李顺才怒不可遏,圆瞪两眼,像城隍庙威立的那尊恶煞,极为可怕。他本也舍不得女儿,从来就没有用手指弹过她一下。现在看来不管教不行,她已大胆到跟付家那小子生死相托的地步了。这还了得,败坏门风,何以为人。

  李顺才还有一个想法,要么不管,既然要管,就要扎扎实实地管,一次就把她管死,管服帖,叫她再也不敢登付家的门,见付家的那个小子。

  “这么点点大,人还没长完全,就找男人,不长脸!”

  “我都满过十八岁了。”李海辩道。

  “十八岁也是小孩。”

  “十八岁就是成年人,有自主权。”

  “多少有脸有面有钱的人家你不找,偏找一个比咱家还穷十倍的东西!”李顺才又说。

  “我爱他,他爱我,我不怕穷。”

  公然敢大叫着爱他,这更激起李顺才的无名大火,几乎要把女儿生吞活剥。

  戚桂香被反锁在房子里,出不来,只能扒着门缝往外看。李顺才举一下竹枝条,她的心就抽搐一下。“他爸,你消消气,慢慢来……”

  “慢慢来,慢出孩子来,你就高兴了?老猪婆,都是你惯的!”

  丈夫求不准,她转过来又劝女儿:“海海,你别嘴犟了,给爸认个错,说你以后听话,不去他们家……”

  李海就是不认错,打死也不反悔。

  李顺才在家里收拾女儿,李湖约了两个同姓兄弟找付小昂算账,他站在街中间喊:“付小昂,出来!”

  付小昂见是李海的哥哥,没一点提防,急忙走了出来。李湖扭头便走,也不说什么事。付小昂在后面跟着,还以为李海托她哥叫他哩。

  他们走离街区,过了大圩口,到了庆河边,远远望见河滩上站着两人,却没有李海。付小昂正自纳闷,李姓三人已将他包围了。

  “付小昂,你知道我们找你干什么?”

  付小昂瞪大一对黑白明朗的眼睛,诚实地摇头:“不知道。”

  李大上前就是两拳,打得付小昂连退几步,“你还装蒜!你勾引李海,还以为我们不晓得,你个狗杂种。”说完又打又踢。

  付小昂一边躲开李大的拳脚,一边分辩:“我不是勾引,我们相好,我爱她。”

  “你爱她?我们哥仨爱哪个?你有姐有妹让我哥仨爱也行。你有吗?你个臭赖皮,光占老李家的便宜。”李大又要打他。

  李湖说:“先让他说,以后怎么办?”

  “以后?我们永远都相爱,不变心呀!”他像他爸,不愿说假,不习惯说假,心里怎么想,便怎么说。

  “这狗日的死到临头还不明白。李湖,别跟他啰嗦,打!打死了扔到庆河喂鱼,鬼都不晓得。”李湖听李大这么说,便也动了手。打了几拳,问付小昂:“以后不许你找李海,沾李海,行吗?”

  “不行。”付小昂爽直地回答,连想也没想,“我爱她,她爱我,我们怎么能不见面,那是不可能,绝对做不到的。”

  “好哇,绝对做不到,我看你做不做得到。”

  李湖一声喊,三人一齐上,围住付小昂,拳脚交加。

  李湖揪住他头发,李大拧他耳朵。

  李湖叫道:“李小,扯开他的裤子,把他那玩意儿捏烂!”

  李小真的来扯付小昂的裤子。

  李湖逼问道:“你还找不找我妹?”

  付小昂平时也都跟着李海叫他哥的,这时当然改不了口,叫道:“大哥,我跟李海可是心心相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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