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五)-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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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实,利刃似地刺进了我的心,使我按捺不下愤怒。有时我也想,为哪一
个呢?是哪一群人叫我这样呢?这些失眠的夜晚,困兽似地在一间笼子大的
屋子里踱过来,拖过去,睁着一双布满了红丝的眼睛绝望地愣着神,看看低
压在头上黑的屋顶,窗外昏黑的天空,四周漆黑的世界,一切都似乎埋进了
坟墓,没有一丝动静。我捺不住了,在情绪的爆发当中,我曾经摔碎了许多
可纪念的东西,内中有我最心爱的瓷马、瓷观音,是我在两岁时,母亲给我
买来的护神和玩物。我绝望地嘶嘎着,那时我愿意一切都毁灭了吧,我如一
只负伤的兽扑在地上,啮着咸丝丝的涩口的土壤,我觉得宇宙似乎缩成昏黑
的一团,压得我喘不出一口气。湿漉漉的,粘腻腻的,是我紧紧抓着一把泥
土的黑手。我划起洋火,我惊愕地看见了血。污黑的拇指,被那瓷像的碎片
割成一道沟,血,一滴一滴快意的血,缓缓地流出来。
这样,我挨过许多煎熬的夜晚,于是我读《老子》,读《佛经》,读《圣
经》,我读多少那被认为洪水猛兽的书籍。我流着眼泪,赞美着这些伟大的
孤独的心灵。他们怀着悲哀,驮负人间的酸辛,为这些不肖的子孙开辟大路。
但我更恨人群中一些冥顽不灵的自命为“人”的这一类动物。他们偏若充耳
无闻,不肯听旷野里那伟大的凄厉的唤声。他们闭着眼,情愿做地穴里的鼹
鼠,避开阳光,驼鸟似地把头插在愚蠢里。我忍耐不下了,我渴望着一线阳
光。我想太阳我多半不及见了,但我也愿望我这一生里能看到平地轰起一声
巨雷,把这群盘据在地面上的魑魅魍魉,击个糜烂,哪怕因而大陆便沉为海。
我还是年轻,不尽的今人发指的回忆围攻着我。我想不出一条智慧的路,顾
虑得万分周全。冲到我的口上,是我在书房里摇头晃脑背通本《书经》的时
代,最使一个小孩子魄动心惊的一句切齿的誓言:“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商书·汤誓》)索绕于心的,也是一种暴风雨来临之感。我恶毒地诅咒
四周的不公平。除了去掉这群腐烂的人们,我看不出眼前有多少光明。诚如
《旧约》那热情的耶利米所呼号的,“我观看地,地是空虚混沌;我观看天,
天也无光。”我感觉到大地震来临前那种“烦躁不安”,我眼看着要地崩山
惊,“肥田变为荒地,城邑要被拆毁。”在这种心情下,“我已经听见角声
和打仗的喊声。”我要写一点东西,宣泄这一腔愤懑。我要喊“你们的末日
到了!”对这帮荒淫无耻,丢弃了太阳的人们。
“然而就这样慌慌张张地开始你的工作么?”我的心在逼问着我。我知
道这是笑话,单单在台上举手顿足地嘶喊了一顿,是疯狂。我求的是一点希
望,一线光明。人毕竟是要活着的,并且应该幸福地活着。腐肉挖去,新的
细胞会生起来。我们要有新的血,新的生命。刚刚冬天过去了,金光射着田
野里每一棵临风抖擞的小草,死了的人们为什么不再生起来!我们要的是太
阳,是春日,是充满了欢笑的好生活,虽然目前是一片混乱。于是我决定写
《日出》。
《日出)写成了,然而太阳并没有能够露出全面。我描摹的只是日出以
前的事情,有了阳光的人们始终藏在背景后,没有显明地走到面前。我写出
了希望,一种令人兴奋的希望。我暗示出一个伟大的未来,但也只是暗示着。
脱了稿,我独自冷静地读了几遍,我的心又追问着我:“哪里是太阳呢?”
我的脸热辣辣的,我觉出它在嘲笑我,并且责难我说谎话,用动听的名词来
欺骗人。但是我怎样辩白我自己呢?这是一顿不由分解,按下就打的闷棍。
我心里有苦,口里不能喊冤。我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我相信我说的未来。我
也想到应该正面迎去,另写一幕摆开我的主角,那些确实有了太阳的人们。
然而我不禁念起《雷雨》,这么一个微弱的生命,这几年所遭受种种的苛待,
它为人无理地胡乱涂改着,监视着。最近某一些地方又忽然禁演起来。。这
样一个“无辜”的剧本,为一群“无辜”的人们来演,都会惹起一些风波。
我又怎肯多说些话再让这些善良的演员们受些无妄之灾呢?
有一位好心的朋友责问我:“你写得这么啰唆,日头究竟怎么出来,你
并没有提。”我只好用一副无赖的口吻告诉他:“你来,一个人到我家里来,
我将告诉你在这本戏里太阳是怎么出来的。”他摇摇头,仿佛不信我的诚实,
耸耸肩走了!那时我忘记提《日出》里,有一点暗示,一丝的光明的希望能
够保存下来,也还占了那有夜猫子——就是枭,瞥见它,人便主有灾难的恶
鸟——眼睛的人的便宜,他们也许当时正在过《日出》里某种禽兽的生活,
忘记了被狗的主子收买了,必须在“鸡蛋里挑骨头”的工作,不然,连这一
点点的希望都不容许呈现到我们眼前的。可惜我没有通盘告诉这个朋友,至
今,我总觉得他以为我用遁辞来掩饰自己,暗地骂我有些油滑。
所以,如果读者能够体贴一本戏由写到演出所受的各种苦难,便可立刻
明了在这个戏里,方达生不能代表《日出》中的理想人物,正如陈白露不是
《日出》中健全的女性。这一男一女,一个傻气,一个聪明,都是所谓的“有
心人”。他们痛心疾首地厌恶那腐恶的环境,都想有所反抗。然而白露气馁
了,她,一个久经风尘的女人,断然地跟着黑夜走了。方达生;那么一个永
在“心里头”活的书呆子,怀着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整日地思索斟酌,长吁
短叹。末尾,听见大众严肃地工作的声音,忽然欢呼起来,空泛地嚷着要做
些事情,以为自己得了救星,又是多么可笑又复可怜的举动!我记得他说过
他要“感化”白露,白露笑了笑,没有理他。现在他的想象又燃烧起来,他
要做点事业,要改造世界,独力把太阳唤出来,难道我们就轻易相信这个呆
子么?倒是白露看得穿,她知道太阳会升起来,黑暗也会留在后面,然而她
清楚:“太阳不是我们的”,长叹一声便“睡”了。这个“我门”有白露、
算上方达生,包含了《日出》里所有的在场人物。这是一个腐烂的阶级的崩
溃,他们——不幸,黄省三,小东西,翠喜一类的人,也做了无辜的牺牲—
—将沉沉地“睡”下去,随着黑夜消逝。这是不可避免的必然的推演。方达
生诚然是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书生,但是太阳真会是他的么?哪一个相信
他能够担当日出以后,重大的责任?谁承认他是《日出》中的英雄?
说到这里,我怕我的幼稚又使我有些偏颇,而技巧的贫弱也许把读者的
注意,错牵到方达生身上去。因而,令人以为这样的男子便是《日出》中有
希望的人物。说老实话《日出》末尾方达生说:“我们要做一点事,要同金
八拚一拚!”原是个讽刺,这讽刺藏在里面。(自然,我也许根本没有把它
弄显明。不过如果这个吉诃德真地依他所说的老实做下去,聪明的读者会料
到他会碰着怎样大的钉子。)讽刺的对象是我自己。是与我有同样书呆子性
格,空抱着一腔同情和理想,而实际无补于事的“好心人”。我倒也想过,
把方达生夸张一下,写成一个比较可笑的人物,使这讽刺显明些。但我又不
忍,因为一则方达生究竟与我有些休戚相关。再,我也知道有许多勇敢有为
的青年,他们确实也与方达生有同样的好心肠。不过他们早已不用叹气,空
虚的同情来耗费自己的精力,早已和那帮高唱着夯歌的人们联系在一起。在
《日出》那一堆“鬼”里是找不着他们的。所以可怜的是这帮“无组织无计
划”,满心向善,而充满着一脑子的幻想的呆子。他们看出阳光早晚要照耀
地面,并且知道光明会落在谁的身上。(《日出》,方达生:“(狂喜地)
太阳就在外面,太阳就在他们身上。”)却自己是否能为大家“做一点事”,
也为将来的阳光爱惜着,就有些茫茫然。我若是一个理想的观众——自然,
假设这个戏很荣幸地遇见一位了解它的导演,不遗余力,认真地排出来——
演到末尾,方达生听不见里面的应声,“转过头去听窗外的夯歌,迎着阳光,
由中门昂首走出去,”我想落在我心里将是一种落漠的悲哀,为着这渺小的
好心人的怜悯,使我油然生起希望的,还是那浩浩荡荡向前推进的呼声,象
征伟大的将来,蓬蓬勃勃的生命。
我常纳闷何以我每次写戏总把主要的人物漏掉。《雷雨》里原有第九个
角色,而且是最重要的,我没有写进去,那就是称为雷雨的一名好汉。他几
乎总是在场,他手下操纵其余八个傀儡。而我总不能明显地添上这个人,于
是导演们也仿佛忘掉他。我看几次《雷雨》的演出,我总觉得台上很寂寞的,
只有几个人跳进跳出,中间缺少了一点生命。我想大概因为那叫做雷雨的好
汉没有出场,演出的人们无心中也把他漏掉。同样,在《日出》,也是一个
最重要的角色我反而将他疏忽了,他原是《日出》唯一的生机,然而这却怪
我,我不得已地故意把他漏了网。写《日出》,我不能使那象征着光明的人
们出来,因为一些有夜猫子眼睛的怪物,无昼无夜,眈眈地守在一旁,是事
实上的不可能。我曾经故意叫金八不露面,令他无影无踪,却时时操纵场面
上的人物。他代表一种可怕的黑暗势力,但把那些劳作的人们,那拥有光明
和生机的,也硬闭在背后,当做陪衬,确实是最令人痛心,一桩无可奈何的
安排。我以为这个戏应该再写四幕,或者整个推翻,一切重新积极地写过,
着重写那些代表光明的人们。却停下想,那有夜猫子眼睛的怪物,可能轻易
放过我这一着?斟酌再三,我只能采用一个下策。我硬将我们的主角推在背
后,而在第二幕这样蹩脚地安排:
“窗外很整齐地传进来小工们打地基的桩歌,由近渐远,搀杂着渐远渐
低多少人的步伐和沉重的石硪落地的闷塞的声音。。。这种声音几乎一直在
这一幕从头到尾,如一群含着愤怒的复仇神,抑郁暗塞地哼着,充满了警戒
和恐吓。”
在第四幕末尾:
“。。天空非常明亮,外面打地基的小工们早聚集在一起,迎着阳光由
远处‘哼哼唷,哼哼唷’地又以整齐严肃的步伐迈到楼前。
“砸夯的人们高亢而洪壮的合唱着轴歌,‘日出东来。。,沉重的石硪
一下一下落在土里,那声音传到观众的耳里,是一个大生命浩浩荡荡地向前
推,向前进,洋洋溢溢地充塞了宇宙。”
“屋内渐渐暗淡,窗外更光明起来。”
但是,天,这是多么一个“无可奈何”的收场啊,说我失败,犯了“倒
降顶点”的毛病是不冤枉的。
我讲过《日出》并没有写全,确实需要许多开展。我若有一支萧伯纳的
锋芒的笔,我该写一篇长序,痛快淋漓地发挥一次,或者在戏里卖弄自己独
到的见地,再不然,也可模拟《人与超人》后面TheRevolutionist’sHandbook
的体裁,另辟蹊径,再来饶舌。但我为人向来暗涩,又不大会议论,而最奇
怪的,这块“自由土”又仿佛是不准人有舌头的。于是即便见到这本戏种种
的弱点,幼稚,我只好闭口无言。唯一的补救方案,就是我在《日出》前面
赘附着的八段引文。那引文编排的次序,都很费些思虑,不容颠倒。偏爱的
读者如肯多读两遍,略略体会里面的含义,也许可以发现多少欲说不能的话,
藏蓄在那几段引文里。
写完《雷雨》,渐渐生出一种对于《雷雨》的厌倦。我很讨厌它的结构,
我党出有些“太像戏”了。技巧上,我用的过分。仿佛我只顾贪婪地使用着
那简陋的“招数”,不想胃里有点装不下,过后我每读一遍《雷雨》便有点
要作呕的感觉。我很想平铺直叙地写点东西,想敲碎了我从前拾得那一点点
浅薄的技巧,老老实实重新学一点较为深刻的。我记起几年前着了迷,沉醉
于契河夫深邃艰深的艺术里,一颗沉重的心怎样为他的戏感动着。读毕了《三
姊妹》,我阖上眼,眼前展开那一幅秋天的忧郁。玛夏(Mawa), 哀林娜(NpNHa),
奥尔加(Olbpa)那三个有大眼睛的姐妹,悲哀地倚在一起,眼里浮起湿润的
优愁,静静地听着窗外远远奏着欢乐的进行曲。那充满了欢欣的生命的愉快
的军乐渐远渐微,也消失在空虚里。静默中,仿佛年长的姐姐奥尔加喃喃地
低述她们生活的悒郁,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