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与剑 作者:[苏] 瓦季姆·科热夫尼柯夫-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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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您相信星象术吗?”魏斯问她。
迪特默尔太太郑重其事地说:“我是基督徒。我信上帝。不过,怎见得希特勒就不是上帝的使徒呢?怎见得他就不是新的耶稣呢?教士都这样称呼我们的元首。”
“您也认为他是上帝的儿子吗?”
“仁慈的主啊!”迪特默尔太太生气地说,“他还会是怎样的人?我们大家都是耶稣的孩子!”
魏斯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即使象这样一位慈爱、善良,答应做他的母亲并象慈母般关怀着他的迪特默尔太太,在谈话涉及到政治时也不敢以诚相见。她虽然把魏斯当儿子看待;其实也害怕这个干儿子出卖她。
是啊,这一片人与人之间互不信任的甲壳是不大容易打破的。人人都象乌龟那样驮着一片甲骨的硬壳,象这种爬行动物似的躲在亮下,苟且偷生……
然而,毕竟还是迪特默尔太太帮了忙,使魏斯打进了他一直费尽心机而无法进入的那个圈子。
做礼拜的时辰刚过,魏斯驱车来到那座看起来很象一根大冰柱或大石笋似的教堂门前,他看见迪特默尔太太挽着一位身穿灰鼠皮大衣的夫人从高高的拱门里走了出来。迪特默尔太太把魏斯介绍给那位夫人,然后说,玛丽娅·布赫尔太太是冯·札里茨上校的管家,她和布赫尔太太很久以前,从童年起就认识了。
魏斯先把迪特默尔太太送到家,然后载着玛丽娜·布赫尔驶向市中心冯·札里茨上校的私邸。布赫尔太太彬彬有礼、然而很冷淡地问了一句:“您在这儿过得怎样?”为了回答这个问题,魏斯就把他那一套生活经滔滔不绝地数说了一遍:他在此地举目无亲,同事们缺乏教养;他每天晚上都同迪特默尔太太在一起;他读她儿子的书籍,学习一些东西;他想在退伍后创办自己的事业;他当过机械工,只要能搞到一座不大的车库,在那儿办起汽车修配厂来,他的收入是不会少的。
玛丽娜·布赫尔心不在焉地听着,看上去她对这个青年人的生活计划一点也不感兴趣。但是汽车到家的时候,布赫尔太太忽然很关切地问道:“您有钱买下这个修配厂吗?”
“我有一颗脑袋,”魏斯夸耀地说。
“哦,可惜这还不够,”布赫尔太太温和地说,但随即又加上一句:“是的,您有这么高明的主意,可见您有头脑,很有头脑。”她停了停,口气坚决地说:“您这会儿跟我去喝杯咖啡吧。”
她下了车,掏出钥匙打开花园的铁栅门,从后门走进自己的房间。房里家具很好,但是堆放着许多用铁皮箍好的大小箱笼,显得不太雅观。
布赫尔太太脱掉灰鼠皮大衣,在魏斯面前只穿一件薄薄的浅蓝色平针织的连衣裙,把她那副健壮身躯的各个隆起部分都清晰地显露出来。
女管家一面招待魏斯喝咖啡,一面向他卖弄风骚,谈一些挑逗性的话题,搞得魏斯不禁发起愁来:虽说他很想打入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圈子,但他决不肯以这种方式的献身行动来作为代价。
幸亏布赫尔夫人很快就停止了轻佻的饶舌而言归正传。她用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腔调说,她女儿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中学毕业生,现在给上校当翻释,跟魏斯一样,也是个军人。上校在军事情报局担任要职,干他这一行经常长期外出,所以她女儿能够同体面的年轻人一起消磨她的余暇,不过当然是母亲在场的时候。最后布赫尔夫人说,她会通过迪特默尔太太转告魏斯,他什么时候可以再来看她。
第七章
车库里总共只有两三名职业司机。其余的司机都是通过各种手段安插到后方部队来的。这些人没有多少开车经验,只知道低三下四地巴结上司,争相显示他们对元首的忠诚。
这些不务正业之徒——过去的小店主、农场主少爷、手工作坊和下等旅馆的老板、啤酒店掌柜、仆役、跑堂以及末流公司的经纪人等,他们的社会、政治和生活条件,较之在车库里过军营生活的勤杂工、钳工和机修工来说,有着明显的优越性。
有一天,运输部队司令部文书长福格特命令魏斯找一个修理打字机的人来。魏斯自愿帮助修理。他不但把福格特的打字机修好、擦净,而且在试机时打得飞快,又无书写错误。福格特见此又惊又喜,于是决意把近几天接到的工作,分一部分给这个列兵去做。上级抓下级的差在这里是天经地义,层层如此。他命令魏斯晚上到办公室去,但警告他不准告诉任何人。
福格特把军大衣卷起来当枕头,在长沙发上躺好,开始向魏斯口授从各个运输分队抽出去补充突击部队的士兵名单。他严厉警告说,这些是绝密材料。
魏斯一边打字,一边迅速领会并记住最重要的情况。他受过的长期训练帮了他的忙:上十页的材料,他能够过目不忘。在这种时刻他暗暗感激自己的教官。教官时常说,一个侦察员的各种机动性的职业知识越多,他的活动能力就越大,他对中介手段的依赖性也就越小。当时魏斯熟练地掌握了打字技术,教官对他这一成绩的评价,比对他学会使用外国武器的评价还要高。
当夜,魏斯作了记录并释成密码,将这份密电写在迪特默尔太太儿子的一本书里,把书放在橱子的最上一格,然后心满意足地躺下来睡觉:工作有了个顺利的开端。
遗憾的是,魏斯在其他方面不大走运。克勒尔对魏斯的态度冷淡了,他没有进一步发现这个司机跟盖世太保帕普克有什么联系,便把他调去开卡车。
魏断只得一车又一车地把上司在城里搜刮到的成箱成捆的财物运往火车站。这种抢劫事前都经过策划,搞得细致而周密,凡是稍稍值钱的东西,都有专人登记。
抢来的财物严格按照地位、军衔和职务分配给那些有权享受德军胜利果实的人。
级别高一些的军官,只要在盖世太保或谍报局反间谍人员中有熟人,从他们那里得悉某个波兰人即将被处决,就连忙借口为部下安排住宿,走访这些波兰人家。他们寻根究底地查问绘画、瓷器、古老家具和青铜器皿的情况,—一记入手册;毫不难为情地打开衣橱,询问那里边的女式皮大衣和斗篷是否值钱。人被处决以后,他们再度登门,指挥受害者的亲属好好包装被他们扣下来的东西,免得在运往德国的途中遭到损坏。
这班德国国防军骑士们的祖先,就是那些鼓吹过什么“投军乃光荣之路”,平时死要面子,为了区区小事同人决斗而在脸上留下伤疤的妄自尊大的普鲁士容克地主。现在他们的后裔坐在人家客厅中央的椅子上,被马裤裹得紧紧的两腿中间拄着祖先的军刀,严密地监视着那个也许已被押去处死的人的亲属哆哆嗦嗦地用麦秸、纸张和棉絮包装一件件家传的珍品。
那些最老练的家伙不但强迫不幸者为他们开列被抄物品的清单,而且还要他们不厌其详地说明物品的来龙去脉,最后签字证明所述情况属实。
魏斯在驶往车站的一路上是不能停车的。卸完货后车子要经过严格检查,驾驶室的座位要掀起来,工具箱也得打开。当兵的可能是小偷,当官的则绝对不会。
每当魏斯把卡车停在往外搬运财物的人家,他总感到个别行人的目光象唾沫似地落到他脸上来。这时他就尽量多想想自己既定的长远任务;他应当坚持不懈、老老实实地习惯于这种生活,对一切麻木不仁,要符合魏斯的身份,博取周围人的好感,学会向他们讨好,甚至在纳粹党徒身上也要寻找人性的心弦,设法拨动它……
魏斯很久没有见到帕普克了。这一天帕普克突然来到汽车库,不知为什么,他难为情地笑笑说,现在罗兹市几乎没有一个里加人了,他真想见到同乡。他问魏斯能不能跟他呆一个晚上。
魏斯每晚都在司令部办公室里忙着。福格特尽量利用他。现在盖世太保的党卫队少校下令给他一个晚上的自由,这使文书长对司机更加信任了。
时已初冬,天黑得早了,湿漉漉的雪花飘落在人行道上,化成又粘又滑的雪水往四面流去。不久前在发电站破获了一个抵抗组织,其中的成员全部被枪决。经过盖世太保审查的一批新的发电站工作人员,人虽然可靠,技术却不行。路灯的光线时而亮得晃眼,仿佛灯泡的电压太高,眼看就要象手榴弹那样爆炸;时而又暗淡下去;一会儿调皮地眨眼;一会儿惊恐地打颤。大街上黑影乱掠,有如幽灵。
巡逻队的皮靴踏着地面,发出森严而有节奏的冬冬声。这种低沉的响声,就象锤子钉棺盖时发出的声音。呆板迟钝、毫无人性、好象用石头凿成的暴力象征正在施展淫威。
圆盘似的白光突然落到行人脸上,仿佛巡逻兵在用手电筒向人射击。黑暗中马上浮现出一张吓得变了形的人脸,这张脸强作笑容,结果变得更加难看。照花了的眼睛象死刑犯那样眨动不已。无声无息地在刹那间出现的脸孔,同样是无声无息地在刹那间消失,然后出现另一张脸,再消失,这种有节奏的循环,差不多跟巡逻队沉重的脚步声合成了一个节拍。
这些脸孔的消失,仿佛不是由于巡逻兵熄掉了手电筒;而是被他们的靴跟“呜”的一声踩灭了。皮靴声声,践踏着波兰人民饱经磨难的心灵。纳粹不是在土地上,而是在人民的血肉之躯上行进。
面对着这座被奴役的城市,魏斯显得忧心忡忡,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帕普克在一旁絮叨,有好几次答非所问。后来他觉察到这一点,竭力控制住自己,恢复了魏斯的面目,又精神抖擞地问道:“您诸事顺遂吗,党卫队少校先生?大概都不错吧?”
帕普克莫名其妙地冷笑一声,忽然又温和地说:“我们单独一起的时候,你可以叫我奥斯卡。过去有两三个朋友都这样叫我。”
“哦,感谢您,党卫队少校先生!”
“奥斯卡!”帕普克提醒他。接着又愁闷地说;“一个朋友当上了党卫队一级军士长,如今已不能屈驾叫我奥斯卡,我也不敢再叫他保罗。另一个进了惩戒部队,纵然见面也不能让他直呼我的名字。”
“第三个呢?”
帕普克怏怏不乐地说:“我警告过他,别跟我说不该说的话,他还是说了。我就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明白了。要是我和您谈天,也说了不该说的话呢?”
帕普克沉吟一会儿,叹了口气说:“说到底,不叫我奥斯卡我也能过日子。不过我真想有个朋友这么叫我。”
魏斯端详帕普克的脸部,发现他脸上有一种过去从未见过的悲哀和失望的表情。尖尖的下 皱起来,沮丧地紧贴着肥厚的下巴,下唇耷拉着,显出一副委屈的模样。他那低矮的前额上,皱纹变得更深;眼睑浮肿,眼里布满了血丝。帕普克懒懒地挪着步子,遇到军衔比他高的人也不敬礼,他显然明白,谁也不愿意跟盖世太保打交道。他把冻僵的双手深深插进大衣兜里,高顶子的军帽拉得很低,把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挤得朝外支楞着。
帕普克说,他不想到士兵啤酒店去,而军官俱乐部魏斯又进不去,其实最好是找个僻静地方坐一坐,无拘无束地谈谈往事。说真的,他们从前在里加不是过得满好吗。
魏斯考虑了一会儿,邀请帕普克上自己家去。
帕普克对迪特默尔太太颇有好感,甚至她明显表露出来的敌意,也被他看成是贵族派头。进了魏斯的小房间,他从马裤口袋里掏出一瓶烧酒放在桌上,把冻僵的双手贴到荷兰式火炉的瓷砖上取暖,一面等魏斯准备好下酒的莱,一面抱怨说,他在这里得不到器重。他对军衔和职务都抱有更大的期望。他还说,冯克是个骗子。
帕普克推测,冯克是个双重间谍,既属于盖世太深又属于军事情报局。不知他通过什么渠道,把最珍贵的情报送给军事情报局的。卡纳里斯在军事情报局里集中了国防军所有的老牌间谍,他们都是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技术人员和专家。卡纳里斯梦想成为元首的主要亲信,渴望着把盖世太保、纳粹党、外交部等各个系统的情报机关都抓到自己手里。但元首决不会允许把这样大的权力集于一人之手。盖世太保就是党,削弱盖世太保就等于侵犯纳粹党至高无上的权力。帕普克好象顺便提起似的,说自己是一九三四年入党的纳粹党员,但是当他在拉脱维亚忠心耿耿为帝国效劳的时候,所有的要职都被暴发户占据了。他的下额儿又撮成一个小块,湿润的下唇又委曲地耷拉下来。
帕普克贪婪地一连喝了几杯烧酒,变得精神委顿,浑身无力,他用一双醉意朦胧、泪水模糊的眼睛望着魏斯说,他这个老纳粹党员、勤勤恳恳的老军人,不久以前受了人家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