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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厨房 作者:吉本芭娜娜-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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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本芭娜娜 著  张哲俊 译

  作者的话 
  过去我就喜欢讲述一件小小的事,因此把它写成小说。无论是写什么,我要写到不想再说的时候。这本书就是我这种执拗性格经历的基本表现。 
  我觉得克服与成长是个人灵魂的记录,希望与可能唯在这里。我的很多朋友都认为日常生活之中,时而激烈地拼搏,时而安静地抗争,不断地积极向上。我真诚地把这本处女作,这一单行本献给所有的这些人。这里收录的小说全是我当女侍时创作的。对我的其他工作寄以宽仁关照的柿沼德治店长、工作之中的同仁、包括负责装订工作的增子由美,对他们我要表示永恒谢意,日本大学艺术系曾根博义、山本雅男两位先生给予《月影》以文学奖,使我感到真心的喜悦。我把《厨房》献给福永书店的寺田博先生,把《满月》献给福武书店的根本昌夫先生,把《月影》献给吉川次郎君,因为是他给我介绍了成为小说原型的M·奥尔德弗莱德的同名名曲。得以出版这本书的喜悦全部献予我的父亲。奉献方式如此麻烦,甚感歉意。如不介意,还请收下。我非常感激。 
  另外读了这本拙劣之作的不相识的朋友,如果小说给你力量,对我来说是一大幸事。后会有期,祝愿你们生活美满。 

                      吉本芭娜娜于京都 

  正文 

  在这个世界上,我觉得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厨房。 
  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是什么样子,只要那里是厨房,只要是做饭的地方,我就不会厌恶。如果可能,最好是用具齐全。时常使用的厨房,要有几条洁净干爽的毛巾,还有洁白瓷砖,闪闪发亮。 
  厨房即使脏乱之极,我也爱不自禁。 
  地板上乱丢青菜的碎屑,拖鞋底漆黑污浊,即使如此,只要宽大敞亮,我还是会喜欢。一只大冰箱赫然矗立,里面摆放着足以度过一个冬天的食品。我斜身依在银色冰箱拉门上,从那油星溅满的灶台和锈迹斑驳的莱刀移开视线,随意举目仰望,窗外星光凄然闪烁。 
  只有我和厨房残存相依,我想,这毕竟好过只剩我独自一人。 
  在精疲力竭的时候,我经常会深思默想:不知何时辞别今生之际,我愿意在厨房咽下最后一口气。无论孤身流落寒冷的地方,或是与人共居温暖的地方,只要那里是厨房,我就能够直面死亡,毫无畏惧。 
  在被田边家收留之前,我每天都睡在厨房。 
  我在哪儿都睡不安稳,就在房间里四处寻找安然入睡的地方。有一天黎明,我发现冰箱旁边最易酣然入梦。 
  我叫樱井美影,父母早已双逝。因而祖父祖母把我养大。上中学的时候,祖父去世了。以后一直是我与祖母二人相依为命。前几天,万没料到祖母也离开了我。 
  家,的的确确,曾经有过;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家人一个个地离开人间,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房间里。每每想及此事,眼前一切恍然如梦。就在我出生成长的这个房子里,时间竟会如此匆匆飞逝,竟会只剩我一个人,对此真叫人惊异不解。这简直是科幻小说,宇宙之谜。 
  葬礼之后的三天里,我总是神志恍惚。 
  悲痛至极,欲哭无泪,与之而来的是软绵无力的困倦。我在悄然发亮的厨房铺开被褥,像母狮那样裹着毛毯睡着了。冰箱的嗡嗡声音,会使我陷入孤独的思绪之中。漫漫黑夜悄然而去,清晨即已来临。 
  我愿在星光下睡眠。 
  我愿在晨辉中醒来。 
  除此之外,一切淡然离去。 

  可是!我不能总是如此消磨时间。现实毕竟残酷无情。 
  虽说祖母多少给我留下一笔钱,不过一个人住在这个房子里毕竟太大,租金太高。我只能另寻住房。 
  无奈我只得买来一本租房广告册子翻阅起来,看着那些没完没了、大同小异的租房广告,我不由得头晕目眩。何况搬家颇费时间,也费气力。 
  我本来没有精力,又日日夜夜躺在厨房,全身关节酸痛,还要把迷迷糊糊的头弄清醒一些,去看房子、搬家、换装电话,这怎么可能! 
  想到这数不胜数的麻烦,我灰心丧气,只得昏睡。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奇迹就像天上掉馅饼一样,落到了我身上。 
  叮咚,突然门铃一响。那是一个天色有些阴霆的春日午后。我连翻都不愿意翻那本租房广告,反正是要搬家,就一心忙着用绳子捆杂志。我穿着一件睡衣连忙跑出来,不假思索地开了门锁,拉开了门。门外站着田边雄一(好在不是强盗)。“前几天,真是谢谢你了。”我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比我小一岁,在祖母的葬礼上帮了很大忙。我一问,他说和我在同一所大学。我现在休学在家里。 
  “不客气。”他说,“住处已经定下了?” 
  “还是没有着落。”我笑了。 
  “果然还是那样。” 
  “进来喝一杯茶怎么样?” 
  “不喝啦。这一会儿出来办事,忙着呢。”他笑了笑。“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我跟母亲商量过了,到我家住一段怎么样?” 
  “啊?” 
  我问。 
  “反正今晚七点左右,到我家来一趟。这是地图。” 
  “嗯。”我茫然地把那张图接过来。 
  “那就这样。我和母亲都很高兴你来呀,美影小姐。” 
  他笑了,笑容灿然可掬。他站在门口,可我觉得我们的眼睛忽地拉近了,叫我定睛而视。这也许是由于他突然叫出我的名字。 
  “……那,我一定拜访。” 
  说得难听一点,我也许走火入魔了。可是他的态度相当冷静,我只能相信。正如平时走火入魔时一样,眼前黑暗之中出现了一条路,银光灿灿而又仿佛实实在在的路。因而我答应了他。 

  他说了句“再见”,就笑着走了。 
  在祖母的葬礼之前,我几乎不认识他。葬礼那天,田边雄一突然出现时,我还真以为是祖母的情人。他一边烧着香,一边闭紧已经哭肿的眼睛,双手不住地颤抖。每当看到祖母的遗像时,眼泪就扑扑簌簌掉下来。 
  看到他如此悲哀,我不由自主地想:我对祖母的爱还不及这个人。他悲恸欲绝到了这种地步。接着他用手帕捂着脸说: 
  “让我帮你做些什么吧。” 
  这样说过之后,他真的做了很多事。 
  田边雄— 
  我费了很长时间,才想起什么时候听祖母提起过这个名字,可能是因为头脑混乱。 
  他在祖母常去的花店里打工。我想起来听到祖母几次说过:有个好孩子,他叫田边雄君,今天哪……祖母酷爱插花,厨房里鲜花不断。每周她要去两趟花店。这样想来他好像到我家来过一次,跟在祖母后面,抱着一个大花盆。田边是一个四肢修长、容貌俊秀的小伙子。品性如何不得而知,不过我看见过他在花店里很热心地干活的样子。即使对他有所了解之后,他那“冷淡”的印象不知为何,依旧未改。无论言谈举止如何温和,总感觉他孤独地生活着。也就是说,我和他只不过认识到这个程度而已,几近路人。 
  夜雨飘落。暖雨淅沥,笼罩街市,如云似烟。我拿着地图走在这春夜里。 
  田边家的那幢公寓与我家刚好相隔中央公园。我走进公园,夜里草木的气息扑鼻而来。我的双脚吧嗒吧嗒地踏在湿漉漉的小路上。小路闪着光,映耀着霓虹灯的色彩。 
  说心里话,我只是因为对方邀请,才去田边家,此外什么也没有想过。 
  我举目眺望那高高耸立的公寓,田边家的10层显得格外高。从那上面远眺,夜色一定迷人。我下了电梯,留心注意着响彻整个走廊的我的脚步声。我一按门铃,雄一马上就开了门。 
  “请进。” 
  雄一说。 
  “那就打扰了。” 
  我走了进去。这个房间独具一格。 
  首先看见的是那庞大结实的沙发,摆在与厨房相连的客厅里。沙发后面是餐柜,前面没有茶几,也没铺地毯。沙发套着驼色布罩,豪华气派,即使上广告也不逊色。似乎一家人都可以坐上去看电视,旁边还可坐着在日本难得一见的大狗。 
  从宽大的窗口可以看见阳台。窗前摆放着一排种植花草的盆或箱子,组成茂密的植物群,宛如热带丛林一般。仔细一看,家里到处是花,各种各样的花瓶里,插着合于季节的花卉。 
  “母亲说马上抽空回来一下。你要是愿意的话,先看看家里。我给你当向导吧。你从哪儿判断?” 
  “判断什么?” 
  我坐在柔软的沙发上。 
  “房间的情调,主人的情趣啦。人们常说,看洗手间,就一目了然了。”他淡淡地笑笑,说话稳重斯文。 
  “厨房。” 
  我说。 
  “喏,就这儿。随便你看。” 
  我绕到正在倒茶的雄一身后,认真打量着厨房。 
  在地板上铺着感觉舒适的擦鞋垫。雄一穿着质地很好的拖鞋。最小限度常用的必备厨房用具,整整齐齐地摆挂着。和我家一样,其中也有银色平底炒锅、德国产的削皮刀。祖母爱发脾气,但只要削皮时顺手,她就很高兴。 
  在小荧光灯的照射下,餐具静待出笼,玻璃杯洁净闪亮。乍看凌乱无序,但净是精品。还有特别的用具:做盖浇饭的碗、做奶汁烤饭的碟子、特大的盘子、带盖子的大啤酒杯子,也都十分精美。雄一叫我随便看,所以我连那台不大的冰箱也打开看了,里面摆得井然有序,没有存而不用的东西。我不住点头赞许,真是不错的厨房,我一眼就对这个厨房发生了深厚的珍爱之情。 

  我回到沙发坐下,热茶已经端了上来。 
  在这个初次登门的房间里,与至今为止几乎未曾见过的人相对而坐,油然涌出一股天涯沦落的孤独感。 
  窗外雨中夜景渐渐淹没于黑暗之中。大玻璃窗上映着我的身影,我与身影中的自己对望着。 
  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与我血缘相近的人,无论我去向何方,去做何事,全无束缚,这是何等畅快淋漓。 
  世界竟是如此浩渺无垠,黑夜竟是如此深邃无底,欢乐与寂寞竟是如此漫无边际,直到最近我才切肤体验到。我想,在此之前,我是闭着一只眼睛,看到这个世界而已。 
  “为什么把我叫来呢?” 
  我问雄一。“我觉得你有些难处。”他亲切地眯着眼睛说,“你的祖母对我非常疼爱,你也看到了,家里有很多空着的地方。你得搬出那里了吧,是吗?”“是啊,现在亏得房东好意,还拖着。” 
  “所以你尽管在这儿住着。” 
  雄一说着,似乎这样是理所当然。 
  他的态度既不过于热情,又不十分冷淡,这令现在的我倍感温暖。不知为何,一股诱我哭泣的感觉沁入我的心底。 
  这时一个漂亮标致的美人咔地一声打开门,喘着粗气闯了进来。 
  我惊异地瞪圆了眼睛。她的年龄比我大不少。但她长得实在很美。从她平时不多见的服饰和浓艳的化妆,我马上就猜到她从事夜间工作。 
  “这是樱井美影小姐。” 
  雄一把我介绍给她。 
  她呼哧呼哧地喘气,用微略沙哑的声音说: 
  “多多关照。”她笑了笑,“我是雄一的母亲,叫惠理子。” 
  她就是雄一的母亲?我大吃一惊,双目盯着她。飘洒柔美的披肩发,深凝有神的狭长双眸,线条娇媚的嘴唇,挺拔高直的鼻梁,浑身充溢生命的鲜嫩光泽,使人觉得她超越于现实世界。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我露骨地。直愣愣地看着她。 
  “请多关照。” 
  愣了半天,我好不容易才回了一个微笑。 
  “明天起就拜托了。”她对我亲切地说,随后冲着雄一急忙说:“对不起,实在抽不开身。我是借口上洗手间跑出来的、要是早上就有时间了。让美影小姐住下吧。”她的红裙子一甩就向门口跑去。 
  “那我用车送你吧。” 
  雄一说。 
  “对不起,为了我。” 
  我道歉地说。 
  “哪里,没想到店里人那么多。是我对不起你。那就早上见。” 
  她抬起高跟鞋跑去了。 
  “你先看看电视,等一会儿。”雄一说着随后跟出去。孤零零地剩下我一人。 
  如果仔细端详,从与年龄相应的皱纹,不够整齐的牙齿,还确实给人以普通人的感觉。尽管如此她仍然美艳超群,真想再睹她的风韵。一束温馨的光线从心底里悄然闪烁,犹如一幅残留的画卷。我觉得这就是所谓的魅力。正如海伦初次得知水为何物一样,语言幻化出形象,活生生地显现于眼前。这不是夸张,这次见面的确是令人如此惊奇。 
  雄一哗啦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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