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4-10李敖系列之31我最难忘的事和人-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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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市长看到你吗?”傅总司令看见我走进他的办公室,赶紧问我,接着说:“汤永咸和市议会闹翻了,不能再干,你马上到警察局接事。我向中央保荐,不会有问题的。”
“报告总司令!”警政总署由唐乃建先生负责,再由傅总司令推荐,我任北平市警察局长,绝对不会有问题。问题是北平市已经非常危险,我不愿意干。我说:“汤局长虽然干不下去,可是警察局还有副局长白世维,现在可以由白副局长暂行代理。至于我个人是否胜任,还得请总司令再考虑考虑。我觉得,一个特别市的警察局局长,在未奉到中央命令以前,先行接事,好象不太妥当。”
就当时整个国家的形势来讲,抗战胜利冲昏了许多人的头脑,接收变成劫收,贪污腐化,政治风气败坏到极点。马歇尔来华进行和谈,使共产党武力日益坐大,国军的士气,早被编遣下来的军官到中山陵哭陵哭垮了。北平城里异常复杂,难民和学生团体被共产党渗透掌握,危机四伏,这个警察局长绝对不能干。从剿总回到办公室,立刻向毛局长去电,报告傅总司令接见我的经过。说明我干不了这个警察局局长,请他提出人选,以便向傅总司令推荐。
两三天以后,是六月二十五六吧?毛局长忽然来到北平。大概是怕我干上警察局长,不好收拾,赶紧来阻止吧?他这次来北平,一切安排和行动,都避开北平站,不让我知道,很明显的是来收拾我们的,我和汉三兄约张永铭兄来弓弦胡同商谈,请他问问傅总司令,能不能对我们负责,他是剿总的军法处长,又是中统局北平负责人之一。我们不得已向人家求助,内心非常悲痛。
“绝对没有问题,傅先生会对你们负责的。”张永铭兄为人非常诚实,和我们私交很不差,我们很信任他。当时傅总司令主持华北剿匪事宜,中央非常借重他,一言九鼎,保障我们两个人的安全,轻而易举。张永铭兄这样一说,我们也就放心了。
五花大绑进入狱牢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毛局长来到北平,和北平站完全隔绝,行动诡秘,不住什锦花园,也不住弓弦胡同,而要住在南池子吴家元的家里。吴家元系张宗昌的兔子,了解北洋政府内幕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一位堂堂政府大员不住过去戴先生住过的房子,而要住兔子窝,真给政府丢脸。这一着,也许是潘其武给他安排的,潘其武的舅舅曾毓隽是吴家元太太的甚么亲戚。临时办公处不用什锦花园,也不用弓弦胡同,而由孙耕南借到灯市口资源委员会的一幢房子。可能是督察王蒲臣、稽查处长倪超凡、剿总第二处长史泓和李希成等布置的。六月三十日夜,接到毛局长的通知,七月一日下午八点钟在灯市口开会,商讨某一问题,并要我约马汉三兄来参加。
杜亚坪兄从东北回来,我请他在寓所吃晚饭,吃饭前随便聊天,他对东北的情况很悲观,他又说:“干我们这一行工作,不会有好下场,不被敌人杀死,也会被自家人宰割。所以,我打定主意,不再干了。”
吃完饭,送亚坪兄回北京饭店,路过灯市口,我先下车,到指定的开会地点。这是毛局长的临时办公处,但是没有通知我,我没有来过,今天是第一次来,冷冷静静,气氛很不对。我进了会客室不到五分钟,汉三兄来了,他今天上午才交卸了民政局局长的职务。他一进门,稽查处督察长佟荣功带着七八个人跟进来,一言不发,如狼似虎地把我们两人五花大绑绑起来。他们敢于这样做,无疑的是奉了毛局长的命令。这样作法、这样态度,比捉汉奸、捉土匪,有过之而无
不及。现在这样对付曾为国家、曾为抗战,冒险犯难,出生入死,工作了十多年的同志,毛局长的良心也够狠、够黑了。戴先生殉职不到两年,他说的团体即家庭、同志如手足,就变成这个样子,能不令人寒心,能不为革命一哭吗?
被绑起以后,没有停留多久,分别塞进两部轿车,送到炮局胡同保密局的监牢。这所监牢是日本人和汉奸们用来拘押爱国青年的,国大代表王志超、周良辅、樊祖邦就在这儿关过很久。抗战胜利后,成了保密局的监牢,汉三兄主持北
平的肃奸工作,用来拘押汉奸齐燮元、殷汝耕、江亢虎、周作人、川岛芳子等。现在他也进来了,我也跟进,循环报应,这样迅速。
这所监牢本由周端甫兄主持,大概因为他是山西人,怕他和我有关系,对我们客气,才让毛惕园来临时主持。我们到了炮局,不到两分钟,毛惕园满面笑容出来迎接我们。我们没有和他说一句话,革命革到如此地步,还有甚么话可说?毛惕园命令他的手下,解开捆绑我们的绳子,然后把我们分别送进两间牢房。实践了刘秋芳没有当选立法委员,要毛先生干掉马汉三的宣言。我要主持正义、明辨是非,也遭到同一的结果。
牢房里有一位四十多岁的看守陪伴我,坐牢还要看守来陪伴,绝对不是怕我寂寞,大概是因为我太重要了,可能有两种原因:第一、景震泰率领陕坝班学生组成的交警十三总队,驻防西郊,负责警戒剿匪总部,怕他们来劫牢,救我出去。第二、也许是怕我因气愤而自杀吧?有人日夜盯着,就绝对没有自杀的机会了。
半夜,我听到铁器打击声,感觉到很神秘、很奇怪。一会儿,打开牢门,让我出去,在过道里,给我钉上脚镣。我才明白,刚才的声音是给汉三兄钉镣的声音。精神很疲倦,好像朦胧睡着了,又听到钉镣的声音,是不是刘玉珠兄也进来了,他们老早就想收拾他。
看守长是北平特警班的学生段建洲,这一夜他进进出出,好象很为我难过似的。第二天周端甫兄来到牢房,相对无语。我自从绑进牢房,已经四大皆空,除了气愤,不再想别的。我看到端甫兄很难过的样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无能为力。他也是过来人,知道坐牢的滋味,他曾任华北督导团的科长,因为李广和私自通敌,跑到敌区,却把他关到西安,无缘无故,坐了半年牢。
七月五六日吧?建洲拿着纸笔,走进牢房,要我给家里写几句话。心想,大概今天晚上要处决了,要我写遗嘱。自从十九岁加入国民党,革了二十多年命,没有死,现在是死的时候了。给妻写几句话,告诉她,我对得起国家,俯仰无愧。唯一难过的,就是对不起她。多少年来,她跟我担惊受怕,现在把家庭的重担压在她的肩上,子女都末成年,我不能再尽教养的责任了。希望她振作精神,勿以我为念。写这封遗书,内心非常惨痛,但是没有眼泪,可能已经干了。手表和钢笔进牢房时已被拿去,嘱建洲一并交给我妻,以留纪念。
乘坐飞机解往南京
自从入牢,到写遗书,六天以来,没有吃东西,并不是绝食,而是气愤地吃不下去。陪我住在牢房里的看守,一再劝我,多少吃一点,不吃支持不下去,他哪里知道,我难以下咽。他说曾听司机说过,我家生活艰苦,比不上任何一家,好象对我坐牢,有些不平。我没有同他说甚么,懒得开口,说甚么也是枉然。晚上送进饭来,既已让我写过遗书,今天晚上大概就要埋葬我了,那么今天的晚餐,可能是最后的一餐。耶稣对于最后晚餐都不忽视,我能对这人生的最后一餐放弃吗?勉强吃了几口,也是六日来第一次进食。
全部希望寄托在张永铭兄身上,谁想得到他的承诺竟成泡影。而杜亚坪兄说的话,却立刻实现了,是不是他听到甚么风声,特意提醒我?人生总有一死,不过迟早不同而已。心境坦然,只等候最后一刻来临。
思潮一幕接着一幕,已往的一切呈现眼前,都像昨天的事情。死有重于泰山,要死得壮烈,死得有价值。像我这样死,死得不明不白、死得这样窝囊,辱及父母祖宗,愈想愈愤恨。一直等到天亮,没有把我拖出去活埋,第二天、第三天也没有动静。
七月九日上午,突然要我收拾东西,似有行动。走出牢房,重见天日,虽是暂时的光明,也是难能可贵的。到达广场。有几部汽车停在那里,汉三兄和刘玉珠兄也出现了,这才知道要上飞机。我们各被装上一辆汽车,我穿着短统袜子,建洲看见,怕脚镣打伤皮肤,赶紧跑回去,拿来一双长统袜子,打开车门,给我套在脚上。这一切都是令人十分感慨的。
汽车不出西直门,绕了一个大圈子,经东单到西单,一直往西,出城后,沿着城边北行。这样神秘,大概是怕人知道我们要走,去飞机场,故意这样。到达飞机场,看见一边站着的少数人群中,只有航检所长董其彬兄,再看不见其他同志。在上飞机以前,才把脚镣砸开。
飞机起飞后,绕北平城上空一周,从机窗望下去,游行的队伍像一条长蛇,在长安街蠕蠕移动。那是学生们在共产党操纵之下,又在闹事。国事如此,我们却在煮豆燃豆箕,屠杀自己的战斗员,真为亲者所痛,仇者所快。
在飞机上,刘玉珠兄坐在我的旁边,他知道我没有钱,悄悄地塞给我一把钞票。李希成亲自押解,在飞机上监视我们,同汉三兄和玉珠兄没有说甚么。路过济南,飞机停留一会儿,济南飞机场颇有些寂寞感。起飞后,直飞南京。
下飞机后,送到宁海路的监牢里。宁海路的监牢是汪精卫伪组织关我们同志的监牢,刘戈青就在这里关过。三十五年我由北平到南京,是搭乘运送重要汉奸的专机。下机后,机上的人都陪着汉奸们先到这里。现在是第二次光临这个特殊的地方了。我被关在楼上,汉三兄和玉珠兄关在哪里,就不知道了。
关我的这间牢房已经关着六十个人,只有三张床,一张空着,原来是专为我预备的。一张床是张学良的参谋长鲍文樾占用,久闻其名,虽是初次见面,他确有大将风度,其他的人白天挤在一张床上,夜里打地铺睡觉。难友中有一无锡人,除了身材比戴先生矮一些,面貌和动作像极了,另外一位河南人马兴骏,是一位非常和善的好人。我对别人坐牢的原因,不愿过问,记忆很少,只记得大多数是冤枉的。我同鲍文樾每餐另外加两碗菜,数量不多,但比同牢的难友,好得太多了,必须分给大家一些,所以,我们就不丰富了。
牢门上有小孔,是走廊上值班的看守不时偷瞧牢房里一切动静用的。看牢的既然可以从外往里瞧,坐牢的自然也会从里往外瞧。因为看牢的占用的时间极少,空着的时间我,所以难友以此为极大的消遣。从里面瞧外面,所见度非常窄狭,但难友们乐此不倦。有时被看守瞧见,会臭骂一顿。坐牢的挨骂,好像是天经地义,骂尽管骂,偷瞧照旧偷瞧。有一天,他们喊我去瞧,得到意外的发现。瞧见楼兆元兄从另一间牢房出来上厕所,原来他也进来了。又一次瞧见严家诰兄,他为甚么也进来了?
牢房的容量永远不变,但住客出去的少,进来的多,有时多到十一二人,晚上打地铺,比沙丁鱼都要挤。牢房的天地虽小,因住客复杂,可知千奇百怪的事情,无异大千世界。有一天进来一位莫名其妙的人,原来他找人找错门牌,找到这所没有挂招牌,和普通住家户一样的黑监牢。他一敲门,就把他请进来,关着不放。
有一位许昌附近土财主,他是地主,自己买枪,成立保卫团,和保密局发生关系,成为保密局的地方武力。保密局派去联络的人向他借两百元现洋,他没有照借,于是报告他通匪,由徐州最高军事机关抓起来,送到保密局。他心里很不服气,一再向同牢房的难友诉苦。他故意装肚痛、装呕吐、闹个不休,看牢的硬说他抽鸦片,是发瘾了。济南失守,省主席王耀武被俘,吴化文叛变,把他的南京办事处处长关起来。这位仁兄才真抽鸦片,瘾发得眼泪鼻涕,死去活来。可是看牢的和管牢的都不说他抽鸦片,他常常要求去见管牢的,每请必准,瘾发时,要求出去,出去牢房几十分钟,回来烟瘾不发了。
总统府警卫旅的士兵,有几十人关进来,我们牢房里分配了三位,都是二十刚刚出头。有一位很英俊,带着脚镣,脚镣太短,迈不开步子,走路必须跳着走,同牢的人都为他难过。这是一种惩罚吗?管牢的叫张炎,他具备了古今中外管牢的一切残暴手段。
坐牢九年谈话一次
保密局属于国防部,我是陆军少将,就是真的犯了国法,也应当按照军法审判,经过军法会审。我等着法律给我公道,会审的那天来临,我好有个说话讲理的机会。大概是到南京两三星期,看守打开牢房,要我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