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 故事 关于教授-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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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中断过寄钱;但是马路的妻子一去沓无音讯;从来都没有给苏教授回过信。对于我来说;马路夫妇之间;总是有些解不开的迷。首先;马路似乎并不是怎么很爱他的妻子;大学的四年里;他从没有回老家探过亲;也从未向我流露过自己如何想念妻子儿女。不能仅仅以经济的原因来解释;事实上;马路很少向我提到过他的家庭;偶尔提到;每次都带有掩饰不住的不满。有一次;马路甚至向我提到了他妻子曾经有过的所谓不忠。马路的妻子在与马路结婚前;曾和自己的表哥谈过恋爱;当然不是一般的谈过;两人的关系一直是马路心头的耻辱。繁忙的学习生活期间;马路能与我促膝倾谈家事;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在这次一吐为快的谈话中;马路告诉我许多不为人知的个人隐私;由于他的家庭成份不好;他能够去公社中学教书;完全得力于未来的老丈人的缘故。马路的老丈人是公社的副书记;他有两个女儿;有意招赘喜欢读书的马路为自己的乘龙快婿;他想让他成为自己的小女婿;可是结果始料未及;马路却成为了他的大女婿。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个亲戚来学校看过马路;他就是马路妻子的表哥。三天里;这位表哥吃住都在学校里;白天吃食堂;晚上和马路睡同一张床上。他们之间看上去很客气;用一种十分怪的家乡口音对着话;大家都听不懂他们说什么。那位表哥已是一个地道的中年人;他的小孩已经成人。我和马路之间仅有的那次有关他家庭的谈话;就发生在送走了表哥的当天下午。我们从苏教授家出来;已经是吃饭时间;匆匆去食堂填饱了肚子;马路突然提出来要我陪他一起散散步。我们沿着校园走了一大圈;他显得十分疲惫;神色黯然;走走歇歇;一路都在谈那位表哥。越说越没有办法平静;越说越刹不住车;越说越沮丧。我们的谈话是从沿海一带的走私开始的;马路叹着气告诉我;说他家乡现在的走私活动非常厉害;那位表哥靠贩卖走私录音机;捞了不少钱。在八十年代初期;最流行的走私商品;是日本的手提录音机;这位表哥此行的目的;是考虑到大学里有许多人在学外语;想让马路为他在大学生中推销他的走私录音机。送马路妻子去火车站回老家的时候;我们在车站又一次遇到了她的表哥。因为来过学校;有许多人曾经都见过这表哥;大家都力这不期而遇感到高兴;觉得孤儿寡母的;一路上有个熟人照顾;毕竟是件好事。由于我是唯一知道其中秘密的人;因此只有我一个人清楚地知道;这绝不会是一次偶然的相遇。和一年前相比;这位表哥现在是真正的阔了;手上戴着一个大的黄灿灿的戒指;金光闪烁十分耀眼;虽然他故作正经;然而我还是能看出他有些慌乱。马路逝世以后;班上同学曾经慷慨解囊;为他的遗属募捐集资。每当我想起当时的募捐;或者是去邮局帮苏教授替马路的遗孀汇钱;我便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位躲藏在背后的表哥。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在车站的情景;那位表哥伸出那只带着金戒指的手;去接马路的骨灰盒;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骨灰盒里马路痛苦的呻吟。多少年来;大学同学重新回忆起当年的寒窗苦读;必然会谈起马路。大家必然会旧话重提;再一次谈论像马路那样;把性命都搭了进去;究竟值不值。马路是读书时代的一种终结;他是班上的一面旗帜;是时代的一个标签;他的死;实际上也是宣告了一个特定时代的结束。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要想在社会上立足;有一张大学的文凭就足够了;书本上的东西在现实生活中往往找不到用武之地。事实证明;大学里苦苦学到的绝大多数东西;走上社会后并没有任何用处。马路死了六个月以后;系领导召集班上的同学开会;作毕业分配动员的形势报告。大家突然发现;四年的大学生活已经到了尽头。我们被一本正经地告知;由于社会上对人才的需要;我们这些毕业生的前景十分看好。未来的社会;将非常看中一纸文凭;有了文凭;我们可以昂首挺胸;通行无阻地走向社会。让同学们耿耿于怀的;是在这次形势大好的尾声部分;系党支部的一位胖子书记站了出来;笑容可掬地动员大家献血。献血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是选择的时机似乎有些不妥。大家不得不把献血和具体的毕业分配;牵强附会地联系在一起。经过四年的学习;肚子里的学问多少增加了一些;然而这并不意味同学们的思想觉悟;就一定会跟着提高。由于措辞听上去不是那么入耳;这位大胖子书记的话;很容易让别人产生别的联想。他的话很容易让人引起误会;这就是是否积极参与献血;将影响校方对一个人的看法;而这种看法最终将决定一个人应该去什么地方。大胖子书记说完以后;一个瘦瘦的医生出来说话;他的风格和前者截然相反;他像哄小孩一样地哄着大家;一个劲地说献血怎么无害。过多了宣传献血无害;物极必反;人们反而要在肚子里产生疑问。没人会相信献血竟然比不献血更有利于健康;人血不是水;大学生毕竞不是小孩子;光说不负责任的大话蒙他们显然不对。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参加了义务献血;不能说都是心甘情愿;也不能说是因为担心不献血;会影响自己的毕业分配。有一点无可回避;这就是大家的心头;普遍地感到不太痛快。大家觉得应该换两个人来动员大家;换两个说话中听一些的人来;换两个懂得尊重别人的人来。这是一个弄巧成拙的典型事例;大家想到胖书记和瘦医生说话的样子;就反感;就觉得自己受到愚弄。在中心血站;同学们高高地捋起了袖子;看着自己的鲜血流进针筒;不能不又一次地想到因为贫血而夭折的马路。要是我们的献的血;能把马路救活就好了。事实上;对于一个健康的人来说;贡献点血;真算不了什么大事;献血以后;每个同学都拿到了三十块钱的营养费;在当时;三十块钱也不是什么小数字;反正就要毕业了;留着钱也没用;因此大家一起去上馆子;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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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教授在我们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重新回到了中文系;这一年他已76岁。事实上;他已经在家赋闲了十几年;工资关系等等一直都放在历史系。中文系师生为他开了一个欢迎会;请他说几句;他的开场白;便是称自己为“出土文物”。然后又即兴对“文物”二字;进行了一番考定。他笑着说;后世的人;一提到文物;就难免想到它是否值钱;其实今人所说的文物;和古人所说的文物;早就不是一会事了。今天的文物;是指那些遗留在社会上;或是仍然埋在地底下的历史文化遗物;是已经消失的往日的一部分。古人的文物;却是礼乐和典章制度的统称;他随口就举了一个例子;《左传桓公二年》中有这么一句:“夫德;俭而有度;登降有数;文物以纪之;声明以发之;以临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惧而不敢易纪律。”苏教授总是出口成章;然而毕竟是面对着几百号人;场面热闹;很多人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只是从心里知道他很有学问。那天苏教授的情绪特别好;大家起哄;要他表演节目。老师中有他昔日的弟子;便提议他来一段昆曲。苏教授也不推托;说自己嗓子不好;只能轻轻地哼几句;于是拉开嗓子就唱;有板有眼;而且声音并不低。同学们那时候还是第一次听到昆曲;都觉得怪怪的;一个个笑得十分开心。唱完了;一位教《欧洲文学史》的中年女教师站了起来;要求苏教授分别用英文法文德文朗诵雪莱的诗歌;说这是苏教授当年在外文系和同学们联欢时的绝活;话音刚落;大家热烈鼓掌。苏教授笑着说:“表演节目;应该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况且又是在中文系;老朽断无在这里卖弄洋文的道理。”女教师不肯放过;说不朗诵雪莱的诗;那就来一段莎士比亚。苏教授拗不过她;于是当真又来了一段丹麦王子的自白。联欢会以后;我和马路送苏教授回去。学校说好派小车接送;然而那小车就是迟迟不来;打电话去;说车早就出来了;可是一等再等;依然不见小车的影子。再去打电话;那边已不耐烦;说车子已经开出来了;什么时候到;跟他们没关系。苏教授在系办公室里坐了半天冷板凳;很知趣地说:“我走回去;这点路没问题。”说了;怕系领导不放心;又安慰他们:“有马路他们送;就可以了。”那天苏教授的精神特别好;一路上有说有笑。从系里去他家也确实不远;苏教授走走歇歇;很快就到了。苏教授回到中文系;发挥所谓余热;目的是让他挂名带研究生。系里有两位中年的副教授;看到这几年比较文学颇时髦;因此想开设比较文学专业;抢占这门学科在全国的领先地位。在我们读书的年代;教授还十分稀罕;副教授就算是有学问;不像现在;教授副教授甚至博导;多如牛毛。根据当时教育部的有关规定;副教授不能授与硕士学位;不能授学位便不能吸引学生;因为大多数学生考研究生;与其说是想多学一些东西;还不如直截了当地说是为了学位。这两位副教授是明白人;知道要卖出狗肉;必须先挂羊头的重要性;于是想到把早就退休的苏教授请回中文系;挂苏教授的牌子招生。以苏教授在学术界的显赫地位;他的招牌绝对有号召力。事实上;中文系的其他专业;也正在动把苏教授请回来的念头。苏教授好为人师;在回到中文系之前;前去向他请教的学生;只有马路和我。即使他回了中文系以后;真正登门求教学问的也不多。这两位副教授捷足先登;联袂上门;慷慨陈辞;好一番游说;苏教授禁不起诱惑;很冒昧地就答应了。然而结局却是大家都不愉快;因为双方为人处事的原则完全不一样。苏教授这人做事一向顶真;不明白只是让他挂名;和让他实际带研究生;是两回事。首先在录取上就有严重分歧;按照苏教授的观点;考研究生就得有研究生的实际水平;因此录取这一关马虎不得。其次读研究生;仍然应该是以打扎实的基础为主;不能急着写文章;急着发表那种半调子的论文蒙人。这一年的比较文学专业;招了四名研究生;两名是往届的工农兵大学生;一名文化大革命前学理科的;还有一名所谓自学成才;是个作家;虽然没上过大学;但是发表了一些有反响的作品;得过一个省级的文学奖;因此被破格录取。苏教授在家里替这几位研究生上课;让我和马路跟着旁听。在一开始;这几位研究生和苏教授就有些格格不入;因为他们觉得我们只是本科生;不应该去蹭他们的课;让本科生和他们一起上课是看轻他们。尽管他们的平均年龄并不比我大多少;甚至比马路还小;但是他们很有些看不起我们的意思。他们嫌苏教授的讲课有些落伍;老是把别人当作了小学生;动不动就讲训诂;动不动就引经据典;天南海北没有任何重点。他们觉得苏教授太老了;对国外的最新思潮根本就不了解;对流行的现代派无动于衷;对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极不尊重。最让他们容忍不了的;是苏教授坚决反对师生间的对话;他总是自顾自地说着;每当他的研究生向他提出什么问题;他便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事实上;苏教授压根就不赞成比较文学成为一门专业;他觉得比较是做一切学问的基础;把比较文学独立出来;有些莫名其妙。他身上有着太多老派的作法;不管学生怎么想;他要求弟子必须“恪守师承和博学多闻”;先把老师身上的本事学到家;然后融会贯通;再去研究别的学问。苏教授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谈到做学问的基础;常常把扎实的基础比作旧时代的八股文。苏教授始终认为;八股文并不像后人所说的一无是处;没有一篇好文章。正像《儒林外史》上鲁编修曾说过的那样;“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什么文章;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反过来;“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什么来;都是野狐禅。”这观点有些迂腐;然而也不无道理。苏教授谈起自己的学问;言必称师承;情不自禁地就会说到;当年章太炎怎么说的;黄侃又是怎么说的;他提起那些往日的大师们;脸上总是闪烁着一种童真的光芒。他希望我们都能像他一样;把大师的精神发扬光大;在学问上能够更上一步台阶。几位研究生听苏教授的课;精神总是集中不起来;尤其是那位作家;脸上屡屡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据说他喜欢开夜车写小说;写那种当年一度很流行的伤痕文学;有一次;在听苏教授谈屈原的时候;他竟然闭上眼晴睡着了。苏教授大为光火;喊他到隔壁卧房里去睡;或者是回自己的宿舍。苏教授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憋了半天;悻悻地说:“你既然不是做学问的料子;跑到我这来混什么?”那位作家很不好意思;脸上有些发红;嘴里嗫嚅着;谁也听不清他说什么。苏教授不依不饶;说:“有什么话;你大声一些;我快八十岁的人了;耳朵背;听不见。”作家不敢吭声;其他的人也不敢插嘴。课于是上不下去了;苏教授不愿意继续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