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21-现代日本小说集:周氏兄弟合译文集-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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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跳着的鱼,用了他的长嘴横咬着,抬头向着上边,抽搐着长的颈子,吞咽下去了。
从那天起,鹤便将我父亲的庭园当作住家了。父亲的庭园,给鹤去散步,确是极好的地方。在廊下的檐前,通过全个庭园,耸立着有三丈高的岩壁,上边生着长春藤,或是飘飘的下垂的一种苔类,在岩上各处,父亲又种上了兰草。岩壁的半腰里、有鸰鹡来造了巢,父亲说,这巢里有两三个蛋在那里。父亲叫车夫阿辰装上梯子,自己去看过了。但是我说要看,他便说这是危险的;说是不危险,他又说这样的屡次去窥探那巢,鸰鹡会要逃走了。在岩壁的下面,许多石头凹凸的堆着;没有岩石的土里种着很多的胡枝子,开着红的花,也开着白的花。岩壁的一部分有筑着石墙的地方;在那里生着羊齿。在羊齿的阴里,红色的蟹住着,时常出来。雨连续的下降的时候,岩壁下有泉水涌出。父亲的确想到了好的地方,将他造成庭园了。鹤便在这样的地方每日游嬉着。只是父亲的庭园里没有池,这是最不行的。鹤走到井边去,也走到厨房的水槽边去,便是过路的一间泥地的屋里也进去。而且有十二三级的门口的石阶,鹤也会一级一级的下去,正如人走的一样。于是横过了人们的街路,走往城濠的方面。在这城濠里有时有翡翠游嬉着。是先前藩主的城濠的旧迹,就在左近地方,从我的父亲的诊察室窗内望去,就能看见的。
“喀喀!喀!”
鹤有时用了很大的声音,在濠边啼着。他沿着水际走,用嘴捉了活的青蛙来吃。夏天城濠的水干了,他将长脚踏到烂泥里去,捉活的鱼。鹤的大的足迹,在泥上印了不知多少。近地的小孩,从学校回家去的小孩,还有大人们,都来看我父亲的鹤。倘若他们捉弄他,用小石子投掷他,鹤便大步的啄过去。但是只要不去搅扰他,也是很和气的,到了晚上赶他往小舍那方面,他独自会走进小舍里去。有时候鹤抖擞他的身子,从他的胸前,或是翅子上,有白的小羽毛飘飘的落了下来。我便悄悄的近前,急忙屈身下去,将他拾了来。
鹤有时候用力的振动翅膀,那时不但是小羽毛,便是翅上的翎毛也落下一枝来了。但是父亲说,这鹤因为是从雏鸟养大的,所以不知道飞翔。有一天鹤在父亲的庭园里那个高的岩壁底下,略低一点,仿佛也是岩壁的地方,站着游嬉。父亲对我说,且看鹤能够飞到多少远,从那岩上去赶他一下罢。我伸张了两手,从鹤的后面突然跑过去。可怜的鹤张皇着。从那大约有二间高的岩壁上飞了焉,一半是落下的样子,正如大的鸡或是什么一样。我的父亲的鹤这一点路以外是不会飞的了。但是我仿佛记得鹤曾经飞得很高,从园里飞过父亲的房屋的顶,一直飞到城濠那边。倘若不会有这样的事,那或者是我在梦中看见鹤那样的高飞,也未可知的。
有一天,——的确是阵雨初晴,空中挂着虹霓的傍晚,我同父亲仍旧的在一起看鹤。这时候我对父亲说道,
“父亲,鹤的头很好看呀。”
“唔,那是叫丹顶之鹤,——头红的鹤,——丹就是红,顶就是头的上边,就是说头红的鹤。鹤是吉祥的鸟,是仙人的伴侣。……”
父亲说了这样的话,又指着庭园里岩壁的上方说道,这边的城也叫做丹鹤城;丹鹤这句话也便是说头红的鹤。于是我又问道,
“那么,尼持卢这一句话也是这样罢?也是说头红的鹤么?”
“尼持卢?唔,正是这个。你知道很妙的事情哩。你是从那里听来的?”
我得意的微笑,却不先回答,再问他道,
“那么,父亲,三巴四巴是怎么说呢?”
“什么,三巴四巴?”他诧异的回问,“那是什么事情呢?”
“可是,在歌里有的。是学校记念日所唱的歌。”我这样说了之后,低声唱给他听,——
“尼持卢之城的山阴里,
三巴四巴的宫殿建筑,
建筑成了的今天是满愿的日子,
祝贺呵,祝贺呵,大众的人人。”
父亲对于我的质问,似乎很满足,——每逢我发问的时候,本来都是如此。父亲于是一一教我:尼持卢也就是丹鹤,只将丹鹤两个字照日本式读罢了;这里的父亲的家,也便在尼持卢之城的山阴;三巴四巴大约是说三幢四幢,须得再去问一问学校的先生;于是将我所唱的歌全体的意义讲给我听。但是三幢四幢的话,我总是不大了然。父亲举了例教我,譬如病室,门口,药局,诊察室,现在坐着的上房,厨房以及后边的小屋,在这里一共是有七幢。学校现在也不止三幢四幢了,当初造成的时候,大约只是三幢四幢罢了。随后父亲又说道,
“我不喜欢这样的大的住家。大的房屋很烦厌。我只喜欢小小的好的住家。在那个龙鼓的瀑布下,那边去掘笋的竹林里,我要建造那样的住家。你们快点大起来,成了伟大的人,父亲便要隐居了,带了那只鹤。用了瀑布的水冲起茶来,整天的我想随意的游嬉。我想成为仙人。……你们去成伟大的人去,父亲已经不能成为伟人了,所以成为仙人。……”
父亲说,仙人这东西是头发白了,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总不会死的。我虽然不很懂得父亲所说话的,但觉得父亲所想成的那种仙人,必定是很好的东西。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四部分我的父亲与父亲的鹤的故事(2)
父亲这样的珍重的鹤,有一天终于死掉了。大家都说,“了不得!怎样办呢?”我跑过去看,鹤将长的颈子伸缩着,骨碌骨碌的打圈子,似乎很痛苦,后来那长脚在骱节的处所,突然的折转倒在放洋灯的房间的前面,滚作一团,鹤已经死了。人家说,苦闷得很是长久;我去看的时候,却正是那脚突然折转,滚作一团的最后的一刻了。父亲往人家看病去了,刚不在家;药局生急忙出去寻父亲。父亲虽然当即回来了,但他说,“这样的东西已经无可救了!”父亲当时发了怒。他说这鹤总是吃了什么做了想去毒那住在山里专会出来闹事的野猫的,有毒药的饭团,所以死的。这和药局生商量了做那饭团的人,原来就是家里的车夫阿辰。老实的阿辰说这实在是对不起,便哭了起来,虽然他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大人了。死了的鹤,或者是忽然的瘦了,羽毛都紧贴在身体上,正如被雨打湿了的时候一般。
这一天的傍晚,父亲说已经和我家的檀那寺清闲院——父亲同那里的和尚原是朋友,我也时常跟着父亲清早走去,看荷花开放,——里说过,将死了的鹤葬在那里,他便从寺里打发阿辰拉了他自己坐的车子,来搬运鹤的尸首。而且叫我也去参与鹤的葬仪。阿辰将鹤的尸首载在车上,——怎样的载着现在不记得了,+缓缓的走着。跟在像死了的鹤先前走路的样子缓缓的拉着车走的阿辰的后面,我也步行到了寺里。在寺里墓穴已经掘好了等着,但是鹤的身子比人家所想象的还要长大,所以将那墓穴重行掘宽,在那天傍晚,鹤便被埋在寺门旁边的碧绿的芭蕉底下了。在这上面盖完了泥土,天色已晚,变成黄昏的模样了。
“呵,新月出来了。”
父亲指着月亮给我看。
那只鹤在父亲家里养了几年,不甚清楚了。大约是在一年的夏天拿来,在第二年夏间——芭蕉的叶是那样的绿,一定是在夏天,——死了。却又觉得这期间更为长久,也未可知。我仿佛听说,这鹤原是离我们的街不远住在T街的爵爷所养的。本来有一对,后来一只被大水冲去死了,只剩下一只,经什么人讨来养着,我的父亲又从这人要了来的。但是这件事不能确凿的记得了。这回归乡去遇见父亲的时候,想再仔细的问他。
在我父亲的上房里,有一方很狭长的扁额,上面是古时的人所写的这几个字,
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
这扁额大约现在也还挂在那里罢。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四部分黄昏的人(1)
佐藤春夫
这一篇赠与下文所说写那封信的T。I。君
请看,这里是寄到我这里来的一个少年作家的一封信。至多不过是二十一二岁的人,——不,我还没有会见他过,作品却见到许多了。是的,总在百篇以上罢。说是一篇,本来也不过一叶或是一叶半罢了。我总算是,说也惭愧,俨然的一个作家的模样,所以时常突然的有不认识的人送作品来给我看。但是像这个少年作家T。I。给我看的那样中意的东西,却还一篇也没有见到过。不,说是中意,那还不行。我觉得这个少年他真禁不得将那作品送来给我看罢;因为他同我在一种基调的上边,是那样的相合。这决不是什么故意的模仿,是出于自然的。你试读下面的这一封信罢。你——熟悉我的性格的你,或者要猜想,这封信是我造作出来的拟作,拿来说明我自己的性格的,也未可知。实在这个人和我是这样的相像。便是我自己也仿佛觉得是将我的全生活缩印成了二十岁,拿来看着似的。但是,这却确凿是从那个人寄来的一封信。
谨启:
好久没有奉候了。独自看着明石的海与海上的云的时候,夏天已经过去,九月也就来了。
说到九月来了,你往上海去么?我就是到了东京,也没有什么兴致,觉得有点寂寞,倘若你真是已经往上海去了,……
我以后写了几篇短篇,和一百叶左右的一篇“辉耀的城。”想写的材料虽然还有两三件,但是什么我都没有大兴趣,也没有什么希望;这个莫名其妙的忧郁,究竟是从那里来的,那也终于不能知道。
“这是心的毛病,只能静养着,等他恢复过来。”
喜欢苍田百三的著作的一个朋友这样的对我说,但是我三年来连续的过这困倦的生活,说什么恢复,反而似乎愈加倾向到古怪的方面去了。像我这样的人,大约可以说是所谓黄昏的人,将来总是自灭的族类:这在我自己自然是知道的;现在的问题只是在于等着自灭为止这个期间罢了。
你说,“是少年人,季节又好,我想或者可不是玩着什么恋爱么?”怎的,我那里是玩什么恋爱的人呢?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恐怕终身也不——。那样烦厌的事情,无论如何是不可堪的;勉强的说来,除了在我的“他怎的爱上了月亮”的故事里所说的那样恋爱之外。花发三月半的时节已经吹着秋风,在这样的我的故乡的气候里,月亮看去这样才是美丽哩。
“倘若玩着恋爱,月亮与星的故事可以不必写了,”你这句话,只在反面的地位,才能成立。只在对于人生毫无兴味的时候,人才成为童话的天文学者。离开了示巴女王的巴尔达沙耳不是躲在城楼上研究星宿么?
“人生也厌了,艺术也厌了,搜寻自己所喜欢的东西走遍世界的人!”我对于你的这一句话,很是中意了,特别对于在伦敦寻到了中意的两条领带的话。……倘若能够做到,我想去会一会这样的人,或者索性去过这样的生活罢,——虽然现在的境遇无论如何是够不上的。我好好的想,又屡次想过,总觉得我是除了这样的事情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事业可做了。所以虽然是梦一般的总想有什么人肯带我到世界的极边去不然便是法兰西一带也好以后终身不想再回到日本来了。我想这样的做;不单是想,实在是切望。要是不能这样,这个毛病到底没有痊愈的希望了。……无论什么时候,便是刚才,也都想着这事情。实在这样的活着,无端的觉得寂寞,悲哀,而且又夹杂着觉得想笑,想哼哼的冷笑;心想以后到底怎样的混过去呢?……倘若还是古时,那便上高野山去了也罢,现在索性也走到远方的深山里去罢。周围的人都不和我要好,而且早晚又须决定立身方法,想到这些事情,我所爱的那月亮与星的故事,究竟能够支持到什么时候呢?这样的结果,是落在像我一样生下来的一切的人们的上面的运命么?生了下来,这件事的确是错了。自己一点都不知道的时候,却已经来到要不得的地方了。我不得不到了这个结论。关于这问题,我实在是完全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了。一面觉得自己怯弱,但对于“生活派”的那面,也想回顾过去,细细的看。这难道是我不彻底的缘故么?像我这样的人所当行走的道路,那是不能知道的。
上月,在七月的上旬,想上东京去,我告诉父亲说明日出发,他的回答是:
“无论什么时候,只在你高兴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