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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5721-现代日本小说集:周氏兄弟合译文集-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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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京都动身,是初夏的一日里。舍了正在鲜活的新绿的清晨中的京都,他向江户去了。    
    从京都经过大津,在濑田的桥边,他因为要午餐,寻到了一个茶店。到正午本来还略早,但他觉得有些口干,所以想要歇息了。他吃些这里有名的鲫鱼。不管那茶店使女含着夜娇的交谈,他只是交了臂膊,暗忖着怎样才可以发见他的仇敌。忽而听到什么地方有和自己一样的带些赞岐口音的说话了。他早就感了轻度的兴奋,便向声音这方面看。这是从正对琵琶湖的隔离的屋子里出来的。照说话的口吻,总该是武士。赞岐口音的武士,这正是他正在搜寻的敌人的一个要件。他不由的将放在旁边的祐定的单刀拉近身边了。这其间,那武士骂着使女,莽撞的从离开的屋子来到店面里。已颇酩酊的武士用了泥醉者所特有的奇妙的步法,向着门外走,一面又忽然和八弥打了一个照面。武士的心里,便涌起轻微的恶意来。    
    “看起来,还是年青的武士,大约是初出门哩。哈哈哈……”他嘲笑八弥似的笑了。八弥愤然了,扬起那美秀的眼睛,不转瞬的看着对手。    
    八弥不能不憎恶这武士了。颧骨异常之高;那鼻子,也如犹太人一般,在中途突出鼻梁来;而且那藏着恶意的眼色,尤其足够唤起八弥的嫌恶的心情。他想,自己的敌人也是这样的男子才好;他又想,倒不如这人便是前川孙兵卫就更好了。其实从口音上,已经很可疑。他用冷静的意志来镇定了激昂,他想试探这武士看。    
    “实在是的。初出门,总有些不便可。”他驯良的回答说。    
    “一看那肩上带着木刀,该是武者修业罢,哈哈……也能使么?”他对于穉弱的八弥,要大加嘲弄的意志,已经很分明了。    
    八弥因为要知道对手的生平,格外忍了气。    
    “很冒昧,看足下像是赞岐的人……”八弥淡然的问。    
    “诚然是生驹浪人呵,因为杀人,出了国的。虽然是有着仇敌的身子,脑袋却还连在颈子上,即使有父母之仇,目下的武士倒也仿佛很安闲哩。这真是天下太平的世界了。哈哈哈……”他漏出侮辱一切有着仇敌的人们的嘲笑来。八弥想,若是生驹浪人,则也许便是自己的仇敌,用着这样的假名字,但对于出去复仇的人们的侮辱,却更其激动了他的心了。要将作为一种手段的沉静,更加继续下去,则八弥还是太年少。他看定对手,双瞳烂然的发了光。    
    “哈,脸色变了,看来你也有仇人罢,哈哈哈……用那细臂膊,莫说敌人,也未见得能砍一条狗。”一面说,武士在自己任意的极口的痛骂里,觉着快感似的,又大声哈哈的笑。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四部分复仇的话(2)

    八弥已经不能忍了。他忘却了有着敌人的紧要的身体了。这男子,并不是自己的仇敌的孙兵卫,那是只一看颊上没有痣,早就知道了的,然而还缺乏于感情的节制的他,却不能使怒得发抖的心,归到冷静里去了。他左手拿了刀,柱起来叫喊说:    
    “哪,怎么说!一条狗能砍不能砍,那么,请教罢。”他的声音上,微微的带些抖。    
    那武士以为八弥的战慄因为恐怖,便愈加嗤笑了。    
    “有趣!领教罢。”他不以为意的答了话,一面从茶店里,跄跄踉踉的走到大路的中央。将那长的不虚发的佩刀,叫一声咄,便出了鞘。    
    好个八弥,居然很沉静。在檐下卸了背上的行囊,缚好了草鞋的纽,濡湿了祐定的刀的柄上的钉,就此亮着,走向敌手了。    
    那武士,最初是以微笑迎敌的,但八弥砍进一刀去的时候,那武士分明就狼狈了。他吃惊于这少年的刀风的太锐利。他后悔自己的孟浪了。而这样的气馁的自觉,又更使这武士陷入不利的地位去。他渐渐被八弥占了上风,穷追到濑田的桥的栏边,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了。感到了性命的危急的他,耸起身来,想跳过栏干,逃到河里去;但实行了他的意志的,却只有他的头颅。因为乘着要跳的空,八弥便给了从旁的一劈。    
    八弥完结了这杀人的事,回到故我的时候,他便已后悔起来。而对于敌人已想逃入水中,还要穷追落手的血气,尤其后悔了。但远远的立着旁观的人们却都来祝八弥的成功。其中几个怀着好意的人还来帮八弥结束,劝他乘村吏未到,事情还未纠缠之前,先离开了这处所。    
    八弥离开了濑田桥,走到草津的时候,最初的悔恨早经消失了。他很诧异杀人有这样的容易。他觉得先前以为重负的复仇,忽而仿佛是一件传奇的冒险了。因为觉得不过是上山打猎,追赶野猪似的,血腥的略带些危险的冒险。而且他对于自己的手段,也因此得了自信。他涌起灿烂的野心来,以为在路上再加修炼,则无论怎样的强敌,也可以唾手而得的了。他于是比先前更狂热于复仇,指着江户,强烈的走着东海道的往来的土地。    
    然而复仇的事,却并非如八弥最先所想像的灿烂的事情,这是一件极要忍耐的劳作。在这年的盛夏里,上了江户的他,一直到年底,留在江户,访求敌人的踪迹,但都不过是空虚的努力。第二年,下了中仙道到大阪,远眺着故乡的山,试进了山阳道向长州去。然而这些行旅,也只是等于追逐幻景的徒劳。第三年的春天,他连日在北陆的驿路中,结他客枕的夜梦,但到处竟不见一个可以疑是仇敌的人。他在仙台的青叶城下迎了二十岁的春季,已经是第四年了。他也常常记起故乡,想赶急报了仇,早得了归乡的欢喜。他看那杀却敌手,已没有些许的不安。四年间的巡行修业,早使他本领达了名人之域了。况且在冒险的旅行中,也有过许多斩夜盗杀山贼的事迹。他觉得无论敌人如何强,帮手怎样多,要取那目的的敌人,只是易于反掌的事罢了。    
    在具备了杀敌的资格的他,虽然想,愿早显了体面的行动达到他的本怀,但有着唯一的问题,便是与那仇敌的邂逅。    
    二十一岁的春天的开头。八弥想从中仙道入信越,便离开江户,在上洲间庭的樋口的道场里,勾留了四五天,于是进了前桥的酒井侍从的城下。报仇的费用,是受着本藩的充足的供给的,所以他大抵宿在较好的客寓里。这一夜,也寓在胁本阵上野屋太兵卫的家中。    
    晚饭之后,他写了习惯了的旅行日记,然后照例是就寝。他刚要就寝,搁下日记的笔来,向着廊下的格子门推开了。回头去看,俯伏在那里的是一个按摩。    
    “贵客要按摩么?”他一面说,一面又低了头。这一天,八弥在樋口的道场里,和门人们交了几十回手,他的肩膀颇沉重滞了。    
    “阿阿,按摩么,来得正好,教揉一揉罢。”八弥说。盲人将他非常憔悴的身子,静静的近了八弥,慢慢的给他揉肩膀。指尖虽没有什么力,但他却很知道揉着要点的。而且这按摩,又和在各处客寓里所见的不相同,沉默得很特别。在主客的沉默中,盲人逐渐的揉得入神了。八弥有些想睡觉,因为祛睡,便和这盲人谈起话来。    
    “你很像是中年盲目似的。”    
    “诚然,三十三岁失明的。因为感觉钝,什么都不方便哩。”他用了分明的声音,极低的回答,八弥一听这,对于盲人的口音觉得诧异了。    
    “你的本籍是哪里呢?”八弥的声音有些凛然了。    
    “是四国。”    
    “四国的那里?”    
    “是赞岐。”    
    “高松岭么,丸龟领么?”八弥焦急起来了。    
    “丸龟顶。”    
    “百姓,还是商人呢?”    
    “提起来惭愧煞人,本来也还是武士哩。”盲人在他的话里,闪出几分生来带着的威严来。    
    “是武士,那便是京极府的浪人了。”一面说,八弥仰起头,看定了盲人的脸。虽然是行灯的光,但在盲人的青苍的脸上,却清清楚楚的看见了仇敌唯一的目标的黑痣。    
    八弥伸出右手,攫住了盲人的手腕。    
    “你不叫前川孙兵卫么?怎的。”他说;用力一拉,盲人毫没有什么抵抗,跄跄踉踉的跌倒了。    
    “怎么,你不叫前川孙兵卫么,是罢?”他又焦急起来。    
    盲人当初有些吃惊,但也就归于冷静了。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四部分复仇的话(3)

    “惭愧,你说的是对的。那么,你呢?”他的声音丝毫没有乱。    
    “招得好。我是,死在你手里的铃木弥门的独子,名叫八弥。觉悟罢,已经逃不脱了!”    
    盲人很惊骇;他暂时茫然了。在那灰色的无所见的眼睛里,分明可以见得动着强烈的感情。但是那吃惊,又似乎并不在自己切身的危险。    
    “怎么怎么,弥门君却有一个儿子么?那么,那时候,八重夫人是正在怀孕的了。……既这样,你今年该是二十一岁了罢。……要对我来复仇,我知道了。正是漂泊的途中,失了明,厌倦了性命的时候。我也居然要放临死的花了。”盲人断断续续的说出话来,临末又添了凄凉的一笑。他那全盘的言话里,觉得弥满着怀旧的心绪,以及平稳的谦虚的感情。    
    八弥一切都出了意外,他愿意自己的敌手,是一个濑田桥畔所遇到一般的刚复骄傲的武士的。愿意是一个只要看见这人,那憎恶与敌忾便充满了心中的武士。然而此刻在眼前访得的仇敌,却是一个半死的盲人。他不由的觉着非常之失望了。况且这盲人说到八弥父母的名字时,声音中藏着无限的怀念。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称他父亲的名字时候,有人用了这样眷念的声音。八弥对着仇敌,被袭于自己全未预料的感情,没有法,只是续着沉默。于是盲人又接下去说:    
    “死在弥门君的遗体的你手里,也就没有遗憾了。然而,在这里,却怕这照顾我多年的旅店要受窘;很劳驾,利根川的平野便在近旁,我就来引导罢。请,结束起来。”    
    盲人很稳静。八弥仿佛发了病似的,茫然的整了装束,茫然的跟着盲人。寓中的人们都抱着奇妙的好奇心,默送两人的出去。到街上,两人暂时都无言。走了几步,盲人问讯道:    
    “冒昧的很,敢问令母上康健么?”    
    “平安的。”八弥回答说,那声音已不像先前一般严峻了。    
    “弥门君和我,是世间所谓竹马的朋友。什么事都契合,真好到影之与形一样的,然而时会招魔罢,而且那一夜,我们两人都酩酊了。有了那一件错失之后,我本想便在那地方自己割了腹,但因为家母的劝阻,只好去国了,这实在是我的一生的失策。直到现在,二十一年中,无一夜不苦于杀了弥门君的悔恨。弥门君没有后,以为复仇是一定无人的了,谁知道竟遇到你,给我可以消灭罪愆,那里还有此上的欣喜呢。……身为武士,却靠着商人们的情来度日,原也不是本怀。……这笛子也就无用了。”他说着,将习惯上拿在右手带来的笛子抛在空地里。    
    八弥在先前,便努力的要提起对于这盲人的敌忾心来,但觉得这在心底里,什么时候都崩溃了。他也将那转辗的遇着杀父之仇却柔软了的自己的心,诃斥了许多回。然而在他,总不能发生要绝灭这盲人的存在的意志。他想起自己先前在各样景况之下,杀人有那样的容易,倒反觉得奇怪了。    
    盲人当未到河畔数町的时候,说些八弥的父亲的事情。他似乎在将死时,怀着青年时代的回想。八弥从这盲人的口里,这才知道了父亲的分明的性格,觉得涌出新的眷慕来。但对于亡父怀着新的眷慕,却决不就变了对于盲人的恶意。而且盲人最后说,不能一见八弥,这是深为遗憾的。    
    于是在这异样的同伴之前,现出月光照着的利根川的平野来了。盲人又抛下了他的杖,并且说:    
    “八弥君,很冒昧,请借给你的添刀罢。我辈也是武士,拱手听杀,是不肯的。”他借了八弥的添刀,摆出接战的身段。这只是对于八弥的好意的虚势,是明明白白的。    
    八弥只在心里想。杀一个后悔着他的过失,自己也否定了自身的生存的人,这算是什么复仇呢,他想。    
    “八弥君胆怯了么?请交手罢!”    
    盲人大声的叫喊,这叫喊在清夜的河原上,传开了哀惨的声音。八弥是交叉着两腕沉在思想里了。    
    第二天的早晨,河原附近的人们在这里看见了一个死尸。然而这是盲人孙兵卫的尸体,却到后来才知道,因为那死尸是没有头的。而且那死尸,肚子上有一条挺直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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