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21-现代日本小说集:周氏兄弟合译文集-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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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命是什么意思,给我这样的小康,那可不知道。然而他是不问有怎样的事,要做的事总非做完不可的。这年已近年底的时候,你们的母亲因为大意受了寒,从此日见其沉重了。而且你们中的一个,又突然发了原因不明的高热。我不忍将这生病的事通知母亲去。病儿是病儿,又不肯暂时放开我。你们的母亲却来责备我的疏远了。我于是躺倒了。只得和病儿并了枕,为了迄今未曾亲历过的高热而呻吟了。我的职业么?我的职业是离开我已经有千里之远了。但是我早经不悔恨。为了你们,要战斗到最后才歇的一种热意,此病热还要旺盛的烧着我的胸中。
正月间便到了悲剧的绝顶。你们的母亲已经到非知道自己的病的真相不可的窘地了。给做了这烦难的脚色的医生回去之后,见过你们的母亲的脸的我的记忆。一生中总要鞭策我罢。显着苍白的清朗的脸色,仍然靠在枕上,母亲是使那微笑,说出冷静的觉悟来,静静的看着我。在这上面,混合着对于死的(Resignation)(觉悟)和对于你们的强韧的执着。这竟有些阴惨了。我被袭于悽怆之情,不由的低了眼。
终于到了移进H海岸的病院这一天。你们的母亲决心很坚,倘不全愈,那便死也不和你们再相见。穿好了未必再穿——而实际竟没有穿——的好衣服,走出屋来的母亲,在内外的母亲们的眼前,潜然的痛哭了。虽是女人,但气象超拔而强健的你们的母亲,即使只有和我两人的时候,也可以说是从来没有给看过一回哭相,然而这时的泪,却拭了还只是奔流下来。那热泪,是惟你们的崇高的所有物。这在现今是干涸了。成了横互太空的一缕云气么,变了溪壑川流的水的一滴么,成了大海的泡沫之一么,或者又装在想不到的人的泪堂里面么,那是不知道。然而那热泪、总之是惟你们的崇高的所有物了。
一到停着自动车的处所,你们之中正在热病的善后的一个,因为不能站,被使女背负着——一个是得得的走着——最小的孩子,是祖父母怕母亲过于伤心了,没有领到这里来——出来送母亲了。你们的天真烂熳的诧异的眼睛,只向了大的自动车看。你们的母亲是悽然的看着这情形。待到自动车一动弹,你们听了使女的话,军人似的一举手。母亲笑着略略的点头。你们未必料到,母亲是从这一瞬息间以后,便要永久的离开你们的罢。不幸的人们呵。
从此以后,直到你们的母亲停止了最后的呼吸为止的一年零七个月中,在我们之间,都奋斗着剧烈的争战。母亲是为了对于死要取高的态度,对于你们要留下最大的爱,对于我要得适中的理解;我是为了要从病魔救出你们的母亲,要勇敢的在双肩上担起了逼着自己的运命;你们是为了要从不可思议的运命里解放出自己来,要将自己嵌进与本身不相称的境遇里去,而争战了。说是战到鲜血淋漓了也可以。我和母亲和你们,受着弹丸,受着刀伤。倒了又起,起了又倒的多少回呵。
你们到了六岁和五岁和四岁这一年的八月二日,死终于杀到了。死压倒了一切。而死救助了一切了。
你们的母亲的遗书中,最崇高的部分,是给与你们的一节,倘有看这文章的时候,最好是同时一看母亲的遗书。母亲是流着血泪,而死也不和你们相见的决心终于没有变。这也并不是单因为怕有病菌传染给你们。却因为怕将惨酷的死的模样,示给你们的清白的心,使你的们一生增加了暗淡,怕在你们应当逐日生长起来的灵魂上,留下一些较大的伤痕。使幼儿知道死,是不但无益,反而有害的。但愿葬式的时候,教使女带领着,过一天愉快的日子。你们的母亲这样写。又有诗句道:
“思子的亲的心是太阳的光普照诸世间似的广大。”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二部分与幼小者(3)
母亲亡故的时候,你们正在信州的山上。我的叔父,那来信甚而至于说,倘不给送母亲的临终,怕要成一生的恨事罢,但我却硬托了他,不使你们从山中回到家里,对于这我,你们有时或者以为残酷,也未可知的。现在是十一时半了。写这文章的屋子的邻室里,并了枕熟睡着你们。你们还幼小。倘你们到了我一般的年纪,对于我所做的事,就是母亲想要使我来做的事,总会到觉得高贵的时候罢。
我自此以来,是走着怎样的路呢?因了你们的母亲的死,我撞见了自己可以活下去的大路了。我知道了只要爱护着自己,不要错误的走着这一条路便可以了。我曾在一篇创作里,描写过一个决计将妻子作为牺牲的男人的事。在事实上,你们的母亲是给我做了牺牲了。像我这样的不知道使用现成的力量的人,是没有的。我的周围的人们是只知道将我当作一个小心的,鲁钝的。不能做事的,可怜的男人;却没有一个肯试使我贯澈了。我的小心和鲁钝和无能力来看。这一端,你们的母亲可是成就了我。我在自己的孱弱里,感到力量了。我在不能做事处寻到了事情,在不能大胆处寻到了大胆,在不锐敏处寻到了锐敏。换句话说,就是我锐敏看透了自己的鲁钝,大胆的认得了自己的小心,用劳役来体验自己的无能力。我以为用了这力,便可以鞭策自己,生发别样的。你们倘或有眺望我的过去的时候,也该会知道我也并非徒然的生活,而替我欢喜的罢。
雨之类只是下,悒郁的情况涨满了家中的日子,动不动,你们中的一个便默默的走进我的书斋来。而且只叫一声爹爹,就靠在我的膝上,啜啜的哭起来了。唉唉,有什么要从你们的天真烂熳的眼睛里要求眼泪呢?不幸的人们呵。再没有比看见你们倒在无端的悲哀里的时候,更觉得人世的凄凉了。也没有比看见你们活泼的向我说过早上的套语,于是跑到母亲的照像面前,快活的叫道“亲娘,早上好”的时候,更是猛然的直穿透我的心底里的时候了。我在这时,便悚然的在目前看见了无劫的世界。
世上的人们以为我的这述怀是呆气,是可以无疑的。因为所谓悼亡,不过是多到无处不有的事件中的一件。要将这样的事当作一宗要件,世人也还没有如此之闲空。这是确凿如此的。但虽然如此,我不必说,便是你们,也会逐渐的到了觉得母亲的死,是一件什么也替代来的不悲哀和缺憾的事的时候。世人说是不开心,这不必引以为耻的。这并不是可耻的事。我们在人间常有的事件中间,也可以深深的触着人生的寂寞。细小的事,并非细小的事。大的事,也不是大的事。这只在一个心。
要之你们,是见之惨然的人生的萌芽呵。无论哭着,无论笑着,无论高兴,无论凄凉,看守着你们的父亲的心,总是异常的伤痛。
然而这悲哀于你们和我有怎样的强力,怕你们还未必知道罢。我们是蒙了这损失的庇荫,向生活又深入了一段落了。我们的根,向大地伸进了多少了。有不深入人生,至于生活人生以上者,是灾祸呵。
同时,我们又不可只浸在自的悲哀里。自从你们的母亲亡故之后,金钱的负累却得了自由了。要服的药品什么都能服,要吃的食物什么都能吃。我们是从偶然的社会组织的结果,享乐了这并非特权的特权了。你们中有一个,虽然模胡,还该记得U氏一家的样子罢。那从亡故的夫人染了结核的U氏,一面有着理智的性情,一面却相信天理教,想靠了祈祷来治病苦,我一想他那心情,便情不自禁起来了。药物有效呢还是祈祷有效呢,这可不知道。然而U氏是很愿意服医生的药的,但是不能够。U氏每天便血,还到官衙里来。从始终裹着手帕的喉咙中,只能发出嘶嘎的声气。一劳作,病便要加重,这是分明知道的。分明知道着,而U氏却靠了祈祷,为维持老母和两个孩子的生活起见,奋然的竭力的劳作。待到病势沉重之后,出了仅少的钱,计定了的古贺液的注射,又因为乡下医生的大意,出了静脉,引起了剧烈的发热。于是U氏剩下了无资产的老母和孩子,因此死去了。那些人们便往在我们的邻家。这是怎样的一个运命的播弄呢。你们一想到母亲的死,也应该同时记起U氏。而且应该设法,来填平这可怕的濠沟。我以为你们的母亲的死,便够使你们的爱扩张到这地步了,所以我敢说。
人世很凄凉。我们可以单是这样说了就算么?你们和我,都如尝血的兽一般,尝了爱了。去罢,而且为了要从凄凉中救出我们的周围,而做事去罢。我爱过你们了,并且永远爱你们。这并非因为想从你们得到为父的报酬,所以这样说。我对于教给我爱你们的你们,唯一的要求,只在收受了我的感谢罢了。养育到你们成了一个成人的时候,我也许已经死亡;也许还在拼命的做事;也许衰老到全无用处了。然而无论在那一种情形,你们所不可不助的,却并不是我。你们的清新的力,是万不可为垂暮的我辈之流所拖累的。最好是像那吃尽了死掉的亲,贮起力量来的狮儿一般,使劲的奋然的掉开了我、进向人生去。
现在是时表过了夜半,正指着一点十五分。在阅然的寂静了的夜之沉默中,这屋子里,只是微微的听得你们的平和的呼吸。我的眼前,是照相前面放着叔母折来赠给母亲的蔷薇花。因此想起来的,是我给照这照相的时候。那时候,你们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还宿在母亲的胎中。母亲的心是始终恼着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不可思议的希望和恐怖。那时的母亲是尤其美。说是仿效那希腊的母亲,在屋子里装饰着很好的肖像。其中有米纳尔伐的,有瞿提的和克灵威尔的,有那丁格尔女士的。对于那娃儿脾气的野心,那时的我是只用了轻度的嘲笑的心来看,但现在一想,是无论如何,总不能单以一笑置之的。我说起要给你们的母亲去照相,便极意的加了修饰,穿了最好的好衣服,走进我接上的书斋来。我诧异的看着那模样。母亲冷清清的笑着对我说:生产是女人的临阵,或生佳儿或是死,必居其一的,所以用临终的装束。——那时我也不由的失笑了。然而在今,是这也不能笑。
深夜的沉默使我严肃起来。至于觉得我的前面,隔着书桌便坐着你们的母亲似的了。母亲的爱,如遗书所说的一定拥护着你们。好好的睡着罢。将你们听凭了所谓不可思议的时这一种东西的作用,而好好的睡着罢。而且到明日,便比昨日更长大更贤良的跳出眠床来。我对于做完我的职务的事,总尽全力的罢。即使我的一生怎样的失败,又纵使我不能克服怎样的诱惑,然而你们在我的足迹上寻不出什么不纯的东西来这一点事,是要做的;一定做的。你们不能不从我的死掉的地方,从新跨出步去。然而什么方向,怎样走法,那是虽然隐约,你们可以从我的足迹上探究出来罢。
幼小者呵,将不幸而又幸福的你们的父母的祝福带在胸中,上人世的行旅去。前途是辽远的,而且也昏暗。但是不要怕。在无畏者的面前就有路。
去罢,奋然的,幼小者呵。
一九一八年一月新潮所载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二部分阿末的死(1)
有岛武郎
一
阿末在这一晌,也说不出从谁学得,常常说起“萧条”这一句话来了:
“总因为生意太萧条了,哥哥也为难呢。况且从四月到九月里,还接连下了四回葬。”
阿末对伙伴用了这样的口吻说。以十四岁的小女孩的口吻而论,虽然还太小,但一看伊那假面似的坦平的,而且中间稍稍窈进去的脸,从旁听到的人便不由的微笑起来了。
“萧条”这话的意思,在阿末自然是不很懂。只是四近的人只要一见面,便这样的做话柄,于是阿末便也以为说这样的事,是合于时宜的了。不消说,在近来,连勤勤恳恳的做着手艺的大哥鹤吉的脸上,也浮出了不愉快的暗淡的影子,这有时到了吃过晚饭之后,也还是黏着没有消除。有时也看见专在水槽边做事的母亲将铁餐鱼名的皮骨放在旁边,以为这是给黑儿吃的了,却又似乎忽然转了念,也将这煮到一锅里去在这时些时候,阿末便不知怎的总感到一种凄凉的,从后面有什么东西追逼上来似的心情。但虽如此,将这些事和“萧条”分明的联结起来的痛苦,却还未必便会觉到的。
阿末的家里,从四月起,接着死去的人里,而第一个走路的是久病的父亲。半身不随有一年半,只躺在床上,在一个小小的理发店的家计上,却是担不起的重负。固然很愿意他长生,但年纪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