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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狼烟北平下-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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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三儿喝下一杯“剑南春”,心情似乎好了起来,话也多了:“徐爷,您还记得方爷吧?头些日子我碰见他啦。”
    “方景林,他还活着?”
    “活着呢,就是活得不太好,也是坐了十年大牢,今年年初刚放出来。”
    “怎么,他也坐牢了?不会吧,他可是个老革命呀。”
    文三儿夹了一块猪耳朵放进嘴里:“解放后我就没怎么见过他,可也是,人家当了大官儿,谁搭理我一臭拉车的?方爷先是公安分局的局长,到了‘文革’那年,方爷已经是市局的副局长啦,照理说方爷混到这份儿上不容易,可不知咋回事儿,六七年底方爷被拿进大牢,一关就是十年,听说方爷是叛徒又是日本特务、国民党特务,罪过大了去啦。”
    “文三儿啊,你拣重要的说,他现在怎么样?你怎么看见他的?”
    “头前日子我帮煤站拉蜂窝煤,不是要过冬了吗?家家都得存点儿煤生火取暖呀,煤站的人忙不过来,办事处就叫我们联社去帮忙送煤,我负责教子胡同那一片,方爷被放出以后,上面说他的事儿还没完,不能分配工作,就暂时住在那儿,还真巧,方爷住的那个院离当年罗小姐死的那院只隔了一堵墙,是上面分配的还是方爷自个儿要求的我就不清楚了。那天我把煤往院门口一卸就打算走,我朝院里吼了一嗓子,谁要的煤?可自个儿看好了,回头丢了我可不负责。这时方爷端着块木板搬煤来了,他把蜂窝煤一块块码在木板上,再从院门口端到他住的小屋里,弄得自个儿跟煤黑子似的,我瞅着他眼熟,一琢磨,哎哟我的妈呀,这不是方爷嘛,他怎么住这儿来啦?我说方爷,您还认得我吗?方爷抬头看了看,一眼就认出了我,你是文三儿吧?您瞧瞧,记性真好,要么怎么说是当警察的呢。不像我,属耗子的,记吃不记打,什么事儿撂爪儿就忘。我说方爷,您还记得徐金戈徐爷吗?他也出来啦,您想见见吗?方爷说,哦,以后再说吧……”
    徐金戈马上打断文三儿的话:“文三儿啊,你以后再看见方景林不要再提我的事,人家虽说也遭了难,可那都是共产党内部的事,和我这种人性质不一样,老方也有自己的难处,我们应该体谅才是。”
    两人走出酒馆时,文三儿说要送送徐金戈,他用一块干净毯子铺在三轮车的平板上,请徐金戈坐上,然后蹬起了三轮车:“徐爷,您可能不知道,干我们这行的如今有了新称呼,叫板儿爷,我喜欢这称呼,好歹是爷呀,比原先叫我们臭拉车的强多了。”
    文三儿熟练地在街上的车流中拐来拐去,犹如鱼儿入了大海一样自如。他今天心情似乎不错,酒量也见长,喝了半斤“剑南春”居然没醉,除了有些亢奋话多外,还不见失态,看来文三儿如今已经摘掉“酒腻子”的称号了,他正兴致勃勃地哼着一支小调:
    桃叶儿那尖上尖,柳叶儿遮满了天儿。
    在其位的你就明哎公,细听我来言哪,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蓝靛厂啊,蓝靛厂火器营儿有一个松老三。
    提起了松老三,两口子卖大烟,一辈子无有儿,生了个女儿婵娟哪。
    小妞哎年长一十六啊,起了个乳名儿,荷花万字叫大莲……
    一辆公共汽车将要进站,慢慢靠向路边,一个年轻的女售票员从车窗里探出头喊道:“汽车进站了,请让一下……”
    文三儿似乎浑然不觉,继续哼着小曲儿慢悠悠地蹬着车,公共汽车被文三儿别得进不了站,女售票员拍打着车门喊:“嘿!说你哪,成心是不是?”
    文三儿一脸坏笑地用手指着女售票员继续大声唱道:
    大莲妹妹你慢点走,等我六哥哥……
    徐金戈心说坏了,文三儿这混蛋故意扮出一脸的轻佻相,明摆着是在调戏妇女,这家伙怎么这样?好歹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简直是为老不尊。
    文三儿果然惹出事儿来,公共汽车停住了,泼辣的女售票员冲下车来一把揪住文三儿嚷嚷道:“你这老家伙,耍什么流氓?”
    男司机揪着文三儿的衣领吼道:“老流氓,今天你要不说清楚,我他妈揍你!”
    汽车站上候车的人群一下子围了上来,北京人似乎有这个传统,对看热闹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徐金戈感到很尴尬,他被夹在人群中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这时文三儿说话了,他和刚才挑逗女性时判若两人,先是照自己脸上扇了两巴掌骂道:“打你个老东西,让你喝点儿马尿就胡说八道,打你这臭嘴……”文三儿向女售票员深深鞠了一躬,痛心疾首地检讨道:“大姑,大姑啊,我跟您赔不是啦,您别往心里去,您外甥我今天喝多啦,您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就是千万别生气,为我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大姑啊……”
    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人们似乎还没见过如此滑稽的场面,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的老头儿不停地向一个年轻姑娘叫“大姑”,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您外甥”,女售票员被文三儿一连串的“大姑”叫得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男司机也悻悻地松开文三儿。
    文三儿又不停地向男司机鞠躬:“大舅,大舅,外甥给您赔不是啦,您不打那是心疼外甥,回头外甥我自己打……”
    人们大笑不止,男司机和女售票员骂了一声:“神经病……”转身回到车上,汽车在一片哄笑声中开走了。
    徐金戈也被逗乐了,他看见文三儿还在不停地朝汽车离去的方向鞠躬,嘴里还在嘟囔着:“大舅,大姑,您走好,您走好……”文三儿直起腰,脸上露出坏笑,“走啦?嘿嘿!您玩去吧……徐爷,您坐好,咱也走。”
    徐金戈埋怨道:“我说文三儿,你都这把岁数了,怎么没点儿正形?幸亏人家不和你计较,要是把你扭送到派出所,我看你怎么办?”
    文三儿笑道:“徐爷,我看出来了啦,您最近心情不太好,我闲着也是闲着,这不是逗您开开心嘛,人哪,有什么事儿别闷在心里,得自个儿找乐儿,甭管有多大难事儿,一乐心里就舒服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徐金戈心中有些感动,他只拍拍文三儿的肩,什么也没有说。
    两个月之后的一个傍晚,徐金戈下班回宿舍。
    他被释放后政府分配了一套独居室单元房,楼里的邻居身份都和徐金戈差不多,不是前国民党县长就是前国军军官,大家都是从监狱里出来的,有这么一套住房已经很知足了。
    徐金戈发现文三儿坐在楼门前的台阶上,他把两手揣在破棉袄的袖子里,蜷缩着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徐金戈连忙上前招呼:“哟,这不是文三儿吗?你怎么在这儿?”
    文三儿站起来说:“徐爷,我跟这儿候您半天了。”
    徐金戈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嘁,您这楼可有名儿,谁不知道这叫‘战犯楼’?”文三儿还是老样子,一开口就得罪人,净说些招人不待见的话。
    徐金戈苦笑道:“真要是战犯倒好喽,恐怕早特赦出来了,也用不着住这儿。文三儿啊,进去坐坐吧。”
    “不进去了,我呆不住,就是想告诉您个信儿,是有关方爷的。”
    “方景林?他怎么了?”徐金戈很奇怪。
    “嗨,方爷最近新搬了家,是个独门独院,昨儿个我从他院门口过,碰见看门儿的大老张,大老张原先也在联社,后来岁数大了,街道上照顾他,给他找了个看大门儿的活儿,就是方爷家。”
    徐金戈催促道:“你说话能不能简短点儿,拣主要的说。”
    “您别急呀,是这么回事儿,大老张说,文三儿啊,好久没见了,咱哥儿俩找个地方喝二两去,我说行啊,该你小子请客了,咱去铁门胡同南口小吃店喝去……”
    徐金戈打断他的话:“唉,你得把人急死,说了半天还不知你要说什么,方景林到底怎么啦?”
    “哎哟,对不住您哪,我这嘴一说就收不住,咱说正题,大老张说,方副局长明天上午要去西郊万安公墓,说是给以前的一个战友扫坟去,还打发司机去买花儿,我一琢磨,对了,方爷肯定是去看罗小姐,我忘了跟您说,解放后方爷给罗小姐在万安公墓弄了个坟,其实罗小姐什么也没留下来,早粉身碎骨了,这您知道,可方爷那人太轴,他找了几件罗小姐穿过的衣服埋进坟里,每年罗小姐祭日都去扫坟,这不,明天又该去了。徐爷,您可不知道,方爷现在官复原职了,平时想找他可不容易,我琢磨着,你们老哥儿俩也该见个面儿了,他一当副局长的,只要说句话,闹不好就给徐爷您安排个一官半职的,您徐爷可不是一般人,解放前就是中校长官了,总不能跟我似的,黄土都埋到嗓子眼儿了,不定哪天就听蛐蛐儿叫去啦……”
    徐金戈终于听明白了,真难为文三儿了,他认为徐金戈这样的人就该当官儿,至于当哪边的官儿并不重要,无论是国民党的还是共产党的都行,只要徐金戈向方景林低个头,说几句软话,方爷兴许就帮这个忙了。
    文三儿走了以后,徐金戈想了很久,最后终于决定明天去万安公墓看看,不为别的,他想去看看罗梦云的墓,他羡慕方景林,罗梦云多少还留下几件衣服,还可以做个衣冠冢,可自己的爱人杨秋萍呢?徐金戈不知道她被埋在哪里,甚至连她穿过的衣服都没有找到,每当想起这些,徐金戈仍然会悲伤不已,很长时间不能从抑郁状态中解脱出来……
    万安公墓地处香山脚下,始建于一九三○年,公墓规划完善、中西合璧。据称是开北平现代公墓之先河。这里环境清灵淡雅,有松竹之幽、兰荷之雅。苍松翠柏间埋葬着不少晚清、民国等时期的文化名流,名人墨迹、碑石文脉遍布,是个很雅致的陵园。
    徐金戈在公墓管理处查到了罗梦云墓的位置,他沿着林间小径一路探寻来到一片墓碑之间,他终于看到了,罗梦云的墓碑是一块不大的白色大理石,上面刻着几行碑文:
    爱情的喷泉,永生的喷泉!
    我为你送来两朵玫瑰。
    我爱你连绵不断的絮语,还有富于诗意的眼泪……
    徐金戈在墓碑前发现两朵用红丝带扎在一起的玫瑰花,一朵是黄色的,另一朵是红的。
    看样子方景林已经来过了,这两朵玫瑰是他带来的。
    徐金戈触景生情,不禁悲从中来……他理解方景林那种痛彻心怀的情感,恋人的温情犹在唇齿间存留,而此生却阴阳隔阻,永远无法相见,怎不叫人难以忘怀?
    恍惚间,他看到罗梦云和杨秋萍向自己走来……冥冥之中传来两个年轻姑娘的声音,有如天籁之音:“先生您别生气,我的同学是个急性子,并不是有意冒犯您,我替她向您道歉,至于这块手表……太贵重了,您还是留下吧,我们心领了。”
    “先生,您真慷慨,这是我参加募捐活动以来收到的最大一笔捐款,非常感谢!您的爱国热情会得到回报。”
    徐金戈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块手帕塞进嘴里,他使劲咬住手帕忍不住呜咽起来,泪水止不住地滴落在草地上……
    这一天晚上,公墓的看墓人在关闭公墓大门之前进行例常的巡视,他发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块墓碑前,就像一座石头雕塑……
    尾声
    一九七八年年底,徐金戈的“历史问题”得到平反,有关部门经过调查得出结论:徐金戈同志当年参加起义,为北平的和平解放作出了一定的贡献,由于错误路线的干扰,徐金戈同志受到了很多不公正的待遇,为此,根据中央××号文件,为徐金戈同志落实政策,予以平反,恢复名誉,参加革命日期按一九四九年一月算起,并享受县团级干部离休待遇……
    方景林和徐金戈在分手三十年后又见了面,两人约定的见面地点颇具怀旧意味,仍然是景山中峰上的“万春亭”。
    景山中峰不算高,海拔高度仅仅为88。7米,当年徐金戈多次登过此山,那时他还年轻,从山脚下到峰顶所用时间不过十几分钟,如今可不行了,在坐牢期间他得了风湿性关节炎,两条腿的关节像是生满锈的轴承,隐隐发出“吱吱”的响声,才爬了一半就气喘如牛了。
    徐金戈歇了三次,用了四十五分钟才爬上峰顶。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这里的风光依旧,当年解放大军压境,北平城中一片混乱,从这里望去,东单公园临时机场上频繁起降的飞机给守军一方带来一种末日临头的恐怖感……如今,徐金戈站在“万春亭”上向东南望去,当年的临时机场一带已是草木葱绿的公园,向西边望去,唯见天际间一片火红的霞光,黛色的群山隐约可见,一种安详宁静的氛围笼罩着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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