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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狼烟北平下-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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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教子胡同8 号院门前双方进入紧张对峙状态时,文三儿正好不在院里,他受罗梦云之托到文津街北平图书馆去还书,罗梦云把该还的十几本书用纸包好交给文三儿,她知道文三儿不识字,还事先填好书单,连同阅览证一起递给文三儿,叮嘱他到了图书馆只需把书和书单、阅览证放在运书机上就不用管了,一会儿运书机就会把阅览证和刚借的书送来,文三儿取走即可。
    文三儿把书放在洋车的脚踏板上,拉着洋车出了大门,刚刚走出胡同就被两个穿便衣的人拦住,声称要检查一下。文三儿乜斜着眼看了对方一下,脸上露出了冷笑,他一眼就看出这两个人是官家的便衣,这事儿要是搁在过去,文三儿的腿早软了,他最怕和官府打交道。不过今天文三儿可不在乎,自从进赵家当差,文三儿的腰杆子不知不觉就硬了起来,打心眼儿里看不起这些便衣,他们也不打听打听,文爷如今在哪儿当差?赵家那是好惹的?别的不说,就冲那十几个大兵,个个都挂着长短家伙,那威风,那排场,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也该睁眼瞧瞧,赵家的人也敢拦?
    文三儿冷笑道:“干吗呀?小子,睁开眼仔细瞅瞅,知道我是谁吗?”
    一个高个子便衣还挺客气:“我用不着知道你是谁,你就是天王老子,我也得检查,请你配合一下。”
    文三儿傲慢地回答:“小子,要检查也行,劳驾你先到8 号院问一问赵长官,长官要是同意了,文爷我立马给你脱裤子,让你随便检查。”
    那个矮个子便衣终于不耐烦了,他突然左右开弓扇了文三儿两个耳光,嘴里骂道:“妈的,给脸不要脸,你个臭拉车的也敢这么说话?找死呢是不是?”
    文三儿猝不及防被扇了两个耳光,不由大怒,正待还手却被高个子便衣用手枪顶住脑门,他只觉得脑门上冰凉,手枪的枪口紧紧贴在额头上,文三儿的勇气一下子就泄掉了,他小声嘟囔着:“别价,别价,长官,我也没说不让检查呀,长官,您检查,您随便检查……”
    矮个子便衣先把文三儿全身摸了个遍,又打开包书纸,仔细检查每一本书,再把文三儿的人力车上下检查了一遍,矮个子望着高个子摇了摇头,高个子便衣收起手枪简短地说了句:“滚吧。”然后两人便走开了。
    文三儿摸着被打红的脸,将书籍重新包好,他心里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好小子,算你有种,敢打赵家的人,真他妈的吃了豹子胆,咱们山不转水转,等我回来得跟罗小姐说道说道,再叫上警卫班的弟兄来收拾这两个王八蛋。
    文三儿还完了书已经到中午了,他不想急着赶回赵家吃午饭,因为前些天为相亲的事得罪了厨娘梁婶儿,这老娘们儿记了仇,每见到文三儿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每次文三儿出车回去晚了,总是给他留很少的饭菜,有一次甚至告诉文三儿,说是把留饭的事给忘了,硬是让文三儿扛了一下午,每当这时,文三儿明知道是梁婶儿报复,却一点儿辙也没有,县官不如现管,这老娘们儿管不着别的,就是能管饭勺,得罪了她你只能认倒霉。
    文三儿在白塔寺附近的一个食摊上要了两碗卤煮火烧,刚出锅的卤汤上面撒着嫩绿色的香菜,文三儿加了些老陈醋和蒜末儿,香喷喷地勾人食欲,文三儿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汤,却被烫了舌头,他咝咝地吸着凉气把碗放下,想凉一会儿再吃。谁知就这么一愣神儿的工夫,有个破衣拉嚓的老乞丐蹿过来,“呸!呸!”两口唾沫儿吐在两个碗里……文三儿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揪住老乞丐,扇了他一个耳光,老乞丐抱着脑袋,身体蜷缩着做出一副挨打的样子。文三儿余恨未消,正准备一脚踹过去,转念一想,真踢出个好歹来,这老东西还不讹上自己?但凡这把年纪的人在街头耍无赖,多数都是在找棺材本儿①,谁要是气不过揍了他,也就上了套儿,得,您就给他养老送终吧。文三儿明白这里面的圈套,他才不上当。
    文三儿松开老乞丐,眼珠一转便露出了笑容,他盯着老乞丐说:“老东西,跟我斗气儿是不是?我知道你在算计什么,想恶心我?等我一转身这两碗卤煮火烧就归你了?呸!你想得美,文爷我偏不上套儿,咱不怕恶心,我让你瞅着我吃,连口汤也不给你剩,老东西,你给我看好喽。”
    文三儿面不改色地捧起碗,从容不迫地吃起来,他吃得很香,仿佛刚才老乞丐吐的不是唾沫,而是胡椒面儿之类的调味品。
    老乞丐没有走,而是呆呆地看着文三儿,他的嘴唇蠕动着,似乎要说什么。文三儿一边喝汤一边语重心长地教训道:“甭玩这套,文爷我什么没见过?横着膀子走道儿,耍胳膊根儿的主儿我见得多啦,还怕你吐唾沫?还怕你满世找棺材本儿?你个老东西看文爷我面善是不是?鬼子在的时候你怎么不敢跟鬼子找棺材本儿……”
    老乞丐突然开口说话了:“这……这位爷,您是……是文……文三儿……”
    文三儿吓了一跳,他从板凳上蹦了起来:“你是谁?你怎么认识我?”
    两行眼泪从老乞丐的眼中滚落下来:“真是文三儿啊,我是……聚宝阁的陈明泽啊……”
    文三儿惊呆了,他迟疑地问:“你是……聚宝阁的陈掌柜?”
    陈明泽拼命地点头,连声说:“我是陈明泽,我是陈明泽呀。”
    KlybpvkfcvzR0pHk文三儿朝摊主招招手:“再来两碗,快点儿。”他把桌上没动的一碗卤煮火烧推到陈明泽面前说,“陈掌柜,你先吃,甭着急,不够还有,今儿个咱管够。”
    陈明泽像是被饿坏了,他来不及用筷子,直接把手伸进碗里捞出火烧塞进嘴里,连嚼都不嚼就吞了下去,看那样子就像是条饿了很久的狼。文三儿索性不吃了,他掏出香烟点上一支,默默地看着陈明泽,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几分怜悯也有几分自得。真是风水轮流转,眼前这个老叫花子居然是自己以前的东家,想当年陈掌柜大宅院住着,古玩铺子开着,成千上万的银子从手里过,每天晚上不是赶饭局就是搓麻将,迎来送往都是有头有脸的主儿,怎么一眨眼工夫成了这副模样儿?
    陈明泽连吃了三碗卤煮火烧,才算给肚子垫了个底儿,他推开空碗小声问:“文爷,能再来点儿吗?”
    文三儿心说,行,这陈掌柜比以前懂礼儿了,还知道叫文爷了,以前他当东家的时候可没这么懂礼数,别说叫爷,连文三儿都懒得叫,张嘴就是“小子……”,人怎么一穷就懂礼数了呢?
    文三儿叫过摊主吩咐道:“瞅见这位爷没有?听他的,他要几碗你就给他盛几碗,我结账。”
    “好嘞,他吃几碗我盛几碗,我这儿还一锅呢,有的是。”摊主大声回应着。
    文三儿对陈明泽说:“陈掌柜,您先歇口气儿,一会儿管您够,咱们先聊聊,我说,我在你家拉包月的时候是……民国二十六年吧?没错,是二十六年,那会儿鬼子还没进城呢,后来我听说学生们把聚宝阁一把火给烧了,再往后鬼子进了城,一待就是八年,那会儿您在干什么?我怎么听说您死了?我说陈掌柜,您怎么混成这模样儿?”
    陈明泽接过摊主递过的一碗卤煮火烧,边吃边说:“别提了,陆中庸这王八蛋在报纸上煽了把火,说我把老祖宗的玩艺儿卖给了日本人,这罪过比汉奸也强不到哪儿去,鬼子那会儿马上要进城,老百姓正拱着火,找不着人撒气呢,这还了得?聚宝阁被一把火烧了,没把我脑袋挂前门楼子上就算万幸了……”陈明泽又接过一碗卤煮火烧,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汤继续说:“聚宝阁被烧得连个渣儿也没剩下,值钱的青铜器、古字画儿、玉器全让人趁乱抢走了,还有一些老顾主放在我这儿代销的文物字画儿也没了,老陈家两代人的心血啊,全没了……我那个宅院作价抵了钱庄的欠款以后,还不够偿还老顾主的损失,亏得我老婆手里还有点儿私房钱,我在永外沙子口凑合着开了间小杂货铺,日子过得紧我也没什么好怨的,只怨咱命不好,倒霉蛋一个,好好的买卖不做,非把《兰竹图》卖给日本人,家业败了不说,还连累了老婆孩子……”
    陈明泽手里的碗又空了,摊主不失时机地又递上一碗,陈明泽用手指拣出一截猪大肠放进嘴里继续唠叨:“幸亏有个杂货铺,日本鬼子占北平这八年,我一家老小就靠这铺子活过来的,日子虽说过得紧,撑不着可也饿不死人哪,当了八年的亡国奴都熬过来了,好不容易盼到光复,咱自己的政府回来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又被人告了,说我是汉奸……”
    陈明泽说话的时候嘴里一直没停止咀嚼,他似乎被饿坏了,想把自己变成骆驼,尽量多贮存一些食物在驼峰里,以抵御今后面临的饥饿。他仔细把空碗摞在一起,推到一边,又捧起了满满一碗卤煮火烧吃起来:“文爷,真对不住,让您破费了,不好意思,我这肚子也邪门儿了,就像是无底洞,越吃越饿,您不知道,我真是被饿怕了,五天了,我只吃了三次东西,每次都是半儿拉窝头……”
    文三儿说:“没关系,您吃您的,今天管够,我说老陈哪,你开个小杂货铺怎么会落个汉奸呢?有这模样儿的汉奸吗?”
    “嗨,我要是真当了汉奸,还用开那小杂货铺吗?话又说回来了,我要是真是汉奸,这会儿也犯不上当叫花子,政府早一枪把我给毙了,我倒也省心了。是这么回事,日本人不是喜欢睡榻榻米吗?榻榻米上面还要铺席子,我有几位客户是日本人,他们用的席子、锅碗瓢盆什么的,都是我定期给送上门去,那些日本人只是买卖人,对我也很客气,他们知道我开过古玩店,有时淘换点字画儿什么的也请我过过目,辨辨真伪,还请我喝过几次酒,就这么点儿事。光复的前两年,我有个街坊得‘虎列拉’②,人还没死呢,就被日本人的防疫队拖走埋了。谁承想光复以后,邻居们把我告了,说我成天和日本人混在一起吃吃喝喝,送货上门,是我向日本人告密才造成了那个街坊被活埋,这下可说不清楚了,有人还翻出民国二十六年的报纸,把陆中庸那篇文章挑出来,说我在抗战前已经是汉奸了……得,简单点儿说吧,就这点儿事,我在大牢里呆了八个月,身上脱了几层皮,等我出来时,杂货铺被当做‘逆产’充公了,我老婆上了吊,儿子也病死了,不到一年时间,我是家破人亡啊,以后的事儿您也瞧见了,唉,一言难尽啊,如今当叫花子都难啊,有钱人的票子都毛成这样,一个窝头得一千多万金圆券,谁会把好好的窝头给叫花子?前天刮了一宿的西北风,我和几个叫花子在大栅栏一个门洞里过的夜,早上起来一瞧,那几位都成‘路倒儿’啦,我还算命大,当夜没冻死,可谁知道还能撑几天呢?早晚也是‘路倒儿’,我早想开了,这是命里注定,你躲都躲不开,认命吧。”
    文三儿瞧着吃得满头大汗的陈明泽,心中竟生出几分对人生的感悟,他点上一支烟感慨道:“人哪,这辈子保不齐就有走背字的时候,文爷我虽说是个臭拉车的,没钱没势受人挤对,四十大几的人连个媳妇都娶不上,人家晚上搂着媳妇睡,文爷我只能搂着枕头睡,有钱人吃大鱼大肉,文爷我只能啃窝头。看着咱够惨吧?可话又说回来了,咱再倒霉还能倒霉到哪儿去?咱本来就啃窝头,倒霉了也不能啃土坷垃不是?不还得啃窝头吗?咱本来就搂着枕头睡,再倒霉也不能把枕头换成刺猬不是?要这么算,咱拉车也有拉车的好处,你就是一穷人,没人拿正眼瞧你,世上多你一个少你一个都无所谓,这就对啦,这样就没人算计你,你活得比有钱人还踏实,这好比孩子玩藏猫儿,有钱人总在明处,你总在暗处,他算计不了你,你倒是能瞅机会算计他一把,他还不知道让谁算计了,白连旗说要给他爷爷、他爹磕头,也是这个理儿,要不是他爷爷、他爹把家产都败光了,共产党来了你就闹心吧,非他妈的收拾你不可。老陈哪,你再熬几天,说不定哪天共产党就进了城,我听说共产党就待见穷人,你越穷他瞅你越顺眼,到那时候你就他妈的抖起来了,闹不好我都得沾你的光,我不如你穷啊……”
    文三儿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却没发现陈明泽不见了,他正在纳闷,这老家伙怎么这么没礼没面儿?文爷我大把花着银子请你吃饭,你吃饱喝足一抹嘴儿跑啦?连个招呼也不打,真他妈的……文三儿还没来得及骂出来,就听见摊主恐怖地大叫起来:“坏啦,这位爷,老叫花子死啦。”
    文三儿被吓得一激灵,他往桌下一看,发现陈明泽已经躺在了地上,眼睛睁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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