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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最后的情人-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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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走了之后,里根先生每天来替你换床单。我们都讥笑他,但他不生气。”

  埃达向那张行军床走去。她的床紧靠着大榕树的树干,当她摊开被子,将头靠着枕头躺下去时,榕树的树冠便垂下来护卫着她。她闭上眼,看见了平和美丽的沙滩,海,还有海鸥。和风吹着,死去的女伴一脸严肃地出现在浅海区,她仍然穿着那身衣服,她在解胸前的扣子,那些扣子解都解不完,她那细长灵活的手指急速地上下移动。埃达叹道:“唉,里根啊里根,你怎么为我们定做了这种倒霉的制服呢?”大群的海鸥飞起来,然后又落在那位女伴的周围。她还在解那些扣子,在她的上方,骄阳如火。良还在那边逗那些老鼠,现在她发出了欢快的笑声,劳拉也在旁边尖叫着。埃达的心境变得平和起来,好多日子以来她第一次进入了深睡。

  她梦见了橡胶树。橡胶树不知怎么长在山坡上,而农场是未开发之前的模样。湖里有莲蓬,野鸭子在游荡,而太阳,居然是黑的。“橡胶树如果移栽的话,成活率大概很低。”她对里根先生说。里根先生正在她体内喘着气。她在梦里睁开眼,看见久违了的乌鸦又布满了天空,它们扇动着翅膀,水珠落到她的脸上,是那些湿淋淋的鸟儿,它们穿越时间,飞到了从前。细小地、一点一点地,她的欲望化为远古的记忆,正在复活。这种欲望失去了先前的暴烈性质,变得像蚕儿吐丝一样迷乱又清晰。现在她到了里根先生体内的最深处。

  “谁在哭?”埃达问道。

  “我。”里根在黑暗中说。

  里根站在树干后面,埃达同他隔着树干说话。

  “我和阿丽现在住在一艘船上,是海轮。在梦里,我们的船到了世界各地。有一天,我看见阿丽在吃榴莲,我问她从哪里弄来的,她说马来西亚。她还反问我说:‘昨夜我们从那里下船,在一个三角形的花园里待了那么久,你都忘了?’”

  “这些日子我住在酒吧的空中楼阁里面。那里面有两间卧室,我和老板的女儿一人一间,下面有乐队整天在演奏乡村民乐。没有楼梯通到下面,我们全凭意念上上下下。那真是难忘的日子啊。”

  天还没亮,所以埃达还是躺着,她拼命地想回到梦境中去,同里根在梦中交谈。她集中意念想着那扇小小的黑门,盼望听到“吱呀”一声轻响。由于过分的努力,到后来她已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入梦了。她觉得自己口中老在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无论她说出什么话,都转化成了那种声音,而那扇小黑门,就在她面前不远的地方,半开着,有美丽的孔雀在出出进进。

  “和风的夜里,我躺在甲板上听鲸鱼游动。有一条鲨鱼是那里的居民,它一到来那些鲸鱼就骚动起来了。岸上有人在说:‘这里是水果之乡吗?’然后一阵跑动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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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埃达回到农场(3)     

  “我们,我和那老板的女儿,后来到了不要起床的地步,我们就睡在空气里头。慢慢地,楼下的音乐变成了哀乐,满屋子全是穿丧服的妇女和老人。有一次,居然还有人牵来一条汪汪乱叫的狗。”

  里根看见埃达说话时一动不动,他看不清被子下面的人脸,他不断地怀疑埃达的身体已经消失了,因为他听到的声音很像录音机里头发出来的。是不是埃达来了,天就不亮了呢?劳拉和良在那边点亮了油灯,里根觉得这两个女孩有点紧张,觉得她们在等待什么事发生。榕树的那些气根在他上面“格格”地摆动起来,很像解剖室里的骨骼发出的声音。他想,也许埃达醒来之后,就不会再记得她与自己的交谈了。这种阴错阳差将是他们今后交往的格局。

  里根不记得自己是从哪一天开始变成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的。他穿着散发出汗酸气的衣服,在密集的乌鸦当中穿行。这些湿淋淋的鸟儿有时也会袭击他,将鸟粪拉得他满身全是,但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事了。在农场里看见任何一位陌生的姑娘,他就要上前盘问,直到别人感到厌恶为止。

  美丽的埃达就躺在榕树下面,而他,躲在粗大的树干后边,浑身散发着臭气。他们被分隔在两个世界,进行这种古怪的交合。里根觉得,这个女人带走了他体内的所有元气和重量,他现在轻得如一只蜉蝣,身体随气流起伏着。

  “变成鸟好呢,还是变成树好?”劳拉在那边高声发问。

  良发出清脆的笑声,在黑暗中逗那些老鼠。

  里根从树干后面出来,朝那两位姑娘走去,他感到自己在游动,大地对他的引力在减少,直到变得少而又少。

  “姑娘们,姑娘们!”他虚弱地说,他的声音像蝉鸣。

  “变成鸟好呢,还是变成树好?”劳拉用这个问题来回应他。

  他走不动了,他就地坐了下来。他听到有一截断壁垮下来了,但却不是一下子垮下来,而是一块砖一块砖地往下落,像有人在敲打似的。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坐在地上,因为摸不到泥土,只摸到一把一把的枯叶。他变得多么轻了啊,枯叶居然没有在他的身体下面碎裂。

  “他就是那个强权人物、我们的老板吗?他的身体像瓦片一样碎裂了啊。”

  还是劳拉在说,她那讽刺的语调令里根无地自容。他想,她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老板呢?她多么尖刻啊。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身体,确定自己并没有碎裂。

  良还在笑,不知是笑他还是笑劳拉,也许她的笑同两人都无关。

  暴风雨将这座楼房摧垮的那天,里根看到良在断垣残壁中搜寻老鼠。她的动作如天上的闪电,一旦她的手触到那些小动物,它们就乖乖地不动了,于是她将它们一只一只拎进自己的围裙里头。当时的情形令里根十分感动,他想,他要嘉奖这个姑娘,可是后来他就忘了这事,因为忙于安置这些失去住所的人去了。农场里老鼠很多,但里根的注意力很少放在这些游来游去的隐士们身上,看来良是一个有心的人,也许她的心计是很深的吧。这里的每个人心计都很深,包括淹死的那一位。

  “姑娘们,姑娘们。”他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

  “我的老鼠,我的老鼠啊!”一直没说话的良突然叫了起来,然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号,那声音彻底地划破了夜空的寂静。

  里根垂下头,对自己默念道:“消失吧,消失吧。”他看见了那条船,还有黑色的河流,于是他上船,进舱,在狭小的舱里躺下去……他的手伸向身体下面探了几探,抓到一把一把的枯叶,那是他没法捻碎的枯叶。良的声音越来越远,终于听不到了,河面上刮着方向不定的乱风。

  天亮时两个姑娘才过来,她们看见里根的身体被埋在厚厚的树叶层里头,口里也塞满了树叶。他的形象很像一具尸体。

  “老板在追求精神享乐呢。”劳拉说,“瞧他多么惬意。我有个爷爷,身体终年嵌在土墙里头,别人以为他在受苦,其实他在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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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埃达回到农场(4)     

  埃达夜间睡在榕树下面,白天就在农场里游荡。有一天夜里她睡不着起来走,不知不觉地走到东边的山坡那里。山坡上有一栋倒塌了半边的木屋,埃达知道那里住着经理金夏一家人,埃达早就知道他们的房子被白蚁蛀空了,现在看来终于倒下了一边。没有倒塌的那几间房里亮着灯,传来压抑的狼嗥。有两个人影在窗前窜动。这一家人在深夜忙乎些什么呢?

  那条狼猛然高声嗥叫起来,声音之大,振聋发聩。埃达感到脚下的地都在微微发抖。接着窗户打开了,一个黑影从窗户里头飞出来,稳稳地落到地上。埃达简直看呆了。那人是金夏的大儿子,养狼的那一个。男孩来到埃达面前。

  “他们要杀人。”他指着窗口对埃达说,“狼是用铁链拴着的,但是拴不住。妈妈迁怒于我,现在全家人要杀我。”

  “你跑到哪里去呢?”埃达忧愁地说。

  “是啊,我跑到哪里去呢?”

  少年绞扭着双手,眼里射出令埃达胆寒的绿光。埃达感到他虽然害羞,却有点像铁链拴住的狼。莫非是他也变成了狼,他家里人才要杀他的?她再看那窗口时,灯已经熄了,里面悄无声息的。

  “你怎么办呢?”埃达问他。

  “嗨,”他忽然变得轻松了,“我就睡在这附近的树林里,我都已经习惯了。是爹爹叫我养狼的,我来农场不久就养上了。到头来他们却要赶我走。我们家的那一边房子就是被我的狼撞垮的,我有罪。可是我担心的是弟弟。爹爹又会叫他养狼了,弟弟很软弱,这一下非完蛋不可。”

  “你不要太操心,他会变的。”埃达安慰他道。

  “也许吧。有什么好担心的。”少年突然不耐烦了,独自往灌木后面走去。

  风吹着,埃达继续往山上爬,什么东西绊了她一下,使她差点摔倒。

  “经理!您怎么在这里?”

  “我在找我儿子,想把他抓回去,这小子破坏力很大,怕要出事。”

  “我看不会吧,刚才他还好好的呢。”

  现在埃达和金夏并排立在那块突出地面的岩石旁了。月亮躲在云彩后面,四周黑漆漆的,金夏用打火机点燃了烟卷。

  “金夏先生,您认为您的儿子应该像狼一样长大,是吗?”

  “是啊,不过要用铁链拴牢呢。”

  “太残忍了。”

  金夏刺耳地笑起来,眼里闪出那种绿光。

  “这里的人,都这样,不是吗?”

  埃达一低头眼泪就落下来了。她闷闷不乐地离开他,往下面走去。

  天开始蒙蒙亮了,湖水在远处发出白光,坡上有鸟在叫。埃达的心中有什么东西也在渐渐苏醒。这是她生活过的农场吗?为什么人们都不工作了呢?这些天来,她在橡胶林里看不到一个人。仅仅有一天,远远地看到穿黑裙子的东方女人在林子里寂寞地行走。她听说工友们都住在山坡上,她去了那里,却并没有看到任何房子,也没有帐篷。她也曾经去过里根先生的家,房子并没有倒,但看上去好像里头没人,停在门口的吉普车上落了厚厚一层灰,车子的颜色都看不出了。上个月,埃达还曾试图下决心到这栋房子里头来过夜呢。本来她已打定主意半夜从后门进去,可是里根先生又改变了主意,他对她说,他的家并不适合于她,如果她来了,他会很伤心的。现在他自己好像也不要这个家了。

  她听人说起过农场的地界,似乎是已经扩张到周围几个县了。而作为中心的这个农场,内部却一片死气沉沉,惟一活跃的就是那些湿淋淋的乌鸦,埃达不管走到哪里都会遇见它们。也有可能农场已经解散了,工友们都回家了,埃达想到这里时,未来就变成了一片荒凉的沙滩,一直延伸到天边。劳拉曾对她说,工友们都住在山坡上,她大概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才这么说的吧。离她们睡觉的地方不远倒是的确有个食堂,有一名黑人厨师在那里做饭,她们三个都去那地方吃饭,但并没有遇见别的工友,一次也没有。食堂后面有厕所和澡堂,似乎都是刚建好不久的,那里还有一名负责卫生的仆役。食堂、厕所和澡堂,构成了小小的文明世界。里根先生为什么要为她安排这种奇怪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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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埃达回到农场(5)     

  “是因为爱。”劳拉对她说,“现在他的内心一片荒芜。”

  埃达在芦苇丛中惊骇地发现了一窝死蛇,有大有小,一共十来条,是那种农场最常见的青花蛇。现场并没有杀戮的痕迹,很可能是中毒而亡。她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脑袋就“嗡嗡”地响起来了,有人在她耳边不住地说着什么。湖水变得那么亮,那么阴险。她朝着湖水中自己的面容注视了片刻,那张年轻的脸令她想起死去的母亲,尤其是眉眼之间。她想,她流落到此地很可能是她母亲的心愿。乌鸦飞过,它们扇起的风使水面起了涟漪,她的面容溃散了。

  “埃达小姐,你没有家吗?”

  有人在水里对她说话,是个孩子。她用目光仔细搜寻,却并没有看到水里有人。那人原来在她后面,是金夏的大儿子。

  “小东西,你干嘛跟着我啊。”

  埃达看着孩子那炯炯有神的狼眼,笑了起来。

  “你有家,可是你却不回家。”埃达又说。

  少年忸怩地站在那里,眼睛望着地下的水洼,似乎要说什么又犹豫不决。

  “埃达小姐,你告诉我,我爸爸会杀死我的小狼吗?”他终于说。

  “不会吧,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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