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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最后的情人-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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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土耳其猫”这几个字,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感到了书中的内容,并隐隐地激动起来。为了平息这种激动,他将书挪开一点。但这么一挪,他拿过书的右手也有了感觉,一股酥麻的感觉直冲心脏。他一直认为,能沉溺在这么多的书籍里头的爹爹,心脏一定强大得不得了。丹尼尔自己很瘦弱,容易激动,遇事往往不能自拔。他对他爹爹的崇拜是自然而然的。

  丹尼尔将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拿下来翻,然后又一本一本地复原。他又一次被书中散发出来的气息迷住了。那是一种非常熟悉,但又复杂得说不出来的气息,好像雪天清晨起来看见的窗花,陈年老井旁边的青苔,然而最像的还是桌上那本书上的插画——那只土耳其猫。当他专心致志地在那里翻书的时候,有一个人潜入了书房,躲在一个书架后面,这个人是阿梅。阿梅在那个隐蔽的处所不住地叹气,她老觉得丹尼尔是那种难以成活的男孩,现在他的这种样子更证实了她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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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小伙子丹尼尔(6)     

  “谁在那里叹气?”丹尼尔问道,他看不见阿梅。

  他忽然心里有点乱,就将书放好,去找母亲。

  但是母亲不见了,坐在花园里那张桌子旁的是热尼娅。热尼娅眉开眼笑地迎向他。

  “每次来到你家,我就忘记了我的肥胖。我现在差不多身轻如燕了呢。”

  丹尼尔坐下来,面对着爹爹的书房的阳台发愣。在那阳台上,阿梅的身影闪现了一下。他的情绪还沉浸在刚才的书的氛围里。

  “热尼娅,你说说看,我爹爹到底在哪里?”

  “他和马丽亚在一起呢。他俩一刻都不能分离。丹尼尔想过离家出走吗?”

  “我已经决定在这里做园丁了,怎么离得开?”

  “啊,那并不妨碍。”

  热尼娅将非洲猫抱在她气垫一样的肚子上,猫儿驯服地隔着衣服舔着她的肚子。

  “丹尼尔,我要给你讲讲你的妈妈。”热尼娅看着飞来飞去的红蜻蜓说。“马丽亚是一个奇女子,如今已经找不到她这种人了。你想啊,她从前居住的小镇都已经消失那么多年了,从那里留下来的人根本就找不到了,可她还是初衷不改地同他们对话。在这个城市里,谁又会将房子建在先人传下来的宅基地上呢?恐怕只有马丽亚了。有一天夜里,我的西伯利亚的未婚夫托人带信给我,说他等得不耐烦了,还说既然接触不到我的身体,他就等于是没有未婚妻,所以他打算去流浪。我读了他的信之后,哭啊哭的,就哭着到了你妈妈这里。那时你还在寄宿学校,你家亮堂堂地开着灯,你爹爹出差去了。我以为你妈在卧室里,我找了又找却没找着。可是这样一找,我心头的悲伤就减轻了。我坐在你家的厨房里吃馅饼,心情完全平静了。这时我就听到有人在小声说话,我顺着那声音找去,最后找到了地下室的洗衣房里。你妈睡在那个大桶里,那里头装了很多脏衣服,她口里不停地、轻轻地呼唤着一个我听了耳生的名字。她每呼唤一次,从她对面的墙上就响起奇怪的、沙哑的声音,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热尼娅,亲爱的,你爱你的未婚夫吗?’她忽然转过脸来,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我站在那里,我的脑子完全麻木了,紧接着我又感到自己心潮澎湃。我一叠声地说:‘马丽亚,马丽亚,我爱你!你可不要撇下我啊。’”

  “你看,丹尼尔,我同你妈妈是多么的心心相印啊。你妈后来告诉我,你爹爹出差的那些夜里,她通过那些先人同你爹爹进行了‘真正的交流’。当我和你妈坐在这玫瑰丛里喝咖啡时,我的身体就浮在空气中了,那真是少有的舒畅!她给我唱‘小镇的面包坊’,每次我都听得落泪!两只猫跑来跑去的,弄出很多电火花。如果不是外面有汽车的声音,我俩都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了。丹尼尔,我给你说这些,是要让你知道,你妈是个固守着旧时代的女人,她的家族渊源很复杂,她为这个又自豪又痛苦。而她,在这片宅基地上又生下了你,这有多么奇怪啊!”

  热尼娅的话音刚一停下,丹尼尔又看见了阿梅。阿梅悄悄地从大门那里出去了,丹尼尔喊她,她没有回应。

  “生活多么美好啊!红蜻蜓,女孩!”热尼娅说。

  那一天他俩手挽手回到店里,丹尼尔在一路上好几次嗅到了西伯利亚吹来的冰风,既凛冽,又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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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马丽亚去旅行(1)     

  马丽亚站在荒原上吹着南风,心绪豁然开朗。她是坐深夜的火车来的。当时她在车上睡着了,火车一摆一摆的,她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梦,醒来之后全忘了,仅仅只记得一个关于蛇的梦。在梦里,那些灵活秀气的绿蛇无孔不入地往她的屋子里钻。后来屋子里响起陌生人的说话声,蛇就一条一条地游向空中消失了。火车到站她也没醒,是列车员将她叫醒的。列车员是一个脸上长有雀斑的塌鼻子小姑娘,有点像柬埔寨人。她站在一旁看马丽亚收拾行李,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她下车时她还帮她提着行李,老模老样地叮嘱说:“外面天气很凉,您要防感冒啊。”马丽亚觉得她有点异样。

  这是一个名叫“北岛”的地方,是马丽亚童年时的梦想。祖父临终前用寥寥数语向她讲述过这个地方。在后来的年头中,马丽亚心里头会不时地冒出这个念头——难道北岛才是她的真正的故乡?此刻她感到,她来这里并不是忽发奇想,而是经过了几十年的预谋才走到这里来的。这是一次秘密的出行,她连丹尼尔也没有告诉。

  房屋隐藏在竹林里头,那是一个占地不小的村落。马丽亚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竹树,高度超出了像杨树这类乔木,而且光溜溜的树干让人生出恐惧之情。村子由盖着茅草顶的土屋组成,稀稀拉拉地散布在很大的地盘上。

  出租车司机将她送到村口就离开了。马丽亚注视着一望无际的荒原,心里头充满了疑惑:这些村民靠什么为生呢?

  按照事先的联系,她受到了接待。嗓音像男子一样的身材高大的妇女接过她的手提箱,领着她在竹林中穿行。女人赤着脚,穿着深蓝色麻布做的长袍,古铜色的沉重的发髻垂在背后。马丽亚觉得这个叫“乌拉”的女人大概是40岁左右,她还觉得她周身洋溢着野兽一样的力量。女人走得太快,总是要停下来等马丽亚,这使马丽亚感到很抱歉。

  她们在一栋土屋门前停下来,这栋房子比其他的大一些,但已经很旧了,显出颓败的样子,连木门都是摇摇晃晃的。一进门就是一间很大的堂屋,屋里沿墙壁摆着很多大的陶瓷水缸,房子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方桌,那些木椅子也是又粗又大,但看起来很舒适。马丽亚想,也许这里的人都是身材特别高大吧。马丽亚在椅子上坐下来之后,乌拉就不见了。她听见水缸里的水发出“丁冬”的响声,像是有水生动物待在里头似的。马丽亚朝卧室里看去,看见床上的被褥是那种十分嚣张的色彩,家织土布染成深蓝的底子上起金色大花的图案,在幽暗的光线里发出意义暧昧的光。“多么美啊!”马丽亚在心里暗暗吃惊,一时心中又涌起某种遗憾,痛感自己那些手工织品功夫不到家。

  有人敲门,马丽亚走过去开了门,看见一位身材像铁塔似的男子,这人的头发已经白了。他问乌拉在不在,马丽亚说她刚刚走了。

  “可怜的女人!”男的一边说一边弯腰揭开那些水缸的盖子察看。

  由于屋里太暗,马丽亚看不清水缸里的动物,但她隐约看出每个缸里都有一个大东西。缸很深,它们企图爬出来,但总不能成功。

  “这是什么动物啊?”马丽亚忍不住问道。

  “我们这里特有的。本来是野生的,可是好多年以来,它们就成了家养的了。开始时它们一群一群地跑到村里来,跳进我们的水缸里就蹲着不动了,后来我们才把它们变成家养动物。我们称它们为‘金龟’,不过它们身上并没有壳。这屋里这些都是乌拉养的。先前我们是靠种稻米为生,后来来了金龟,就没人再种粮食了。你来的时候也看到了,土地全荒废了,真是欲望之龟啊。老话怎么说的?‘哪里有欲望,哪里就有荒原’,对吗?”

  男人说话时,白生生的牙齿闪亮着,令马丽亚胆寒,她总感到这个人有暴力倾向,但是她又想,这种暴力是无害的。

  “金龟为什么自己找死呢?”马丽亚陷入迷惑之中。

  “大概它们想过一种有把握的日子吧。每个水缸都是一座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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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马丽亚去旅行(2)     

  “它们吃什么呢?”

  “它们早就不吃东西了,就靠自身的营养生活。所以你想想看,这种无本生意谁不愿意做?只要隔一天换一次水!而一头金龟可卖200元。日子一长,村里的人也变得像金龟了。你来的路上没见到人吧?因为人人都躺在自己家里啊。除了小孩子,大部分都躺着。”

  “为什么躺着?可以外出游玩啊。”

  “谁还有心思游玩?都在思索自己的痛苦生活呢。”

  “乌拉也这样?”

  “乌拉是个例外,所以我才说她可怜啊。她没时间思索,她开了这个旅店,要接待外边的游客。我的名字叫清,我还没有告诉你吧?”

  清察看完那些金龟后,就站在门口抽旱烟。现在马丽亚看清他的脸了。他的表情很难形容,因为左脸和右脸就像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马丽亚正对着他坐着,所以同时看见了左脸和右脸。他的左脸很生动,现在挂着悲苦的表情,但刚才他还是生气勃勃的,甚至有点坏心眼的样子。而右脸呢,看上去有点吓人,就好像僵尸一样,紧闭着半边嘴,眼珠像玻璃球。也许他知道自己的右脸吓人,所以他爱将自己的左脸冲着说话的人,此刻他就将他的脸侧过去了,马丽亚看见他的左眼眨个不停,左边脸颊上的肌肉在抽搐。

  马丽亚起身走到门口,朝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乌拉已经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马丽亚吃惊地想,乌拉竟会对这个清有这么大的影响!他连左边的身体都抽搐起来了,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当乌拉皱着眉头走近的时候,马丽亚更吃惊了,因为她的外貌完全改变了,看上去不再像40岁左右的、野性洋溢的妇人,倒像一名沧桑老妪了。她那老树皮一样的长脸使得马丽亚怀疑起来:这是不是刚才的妇人呢?

  乌拉进了屋就同马丽亚打招呼,问她休息好了没有。然后她板起脸,背对着清,用低沉的胸音问他:“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清有气无力地回答,将身体靠着土墙,像要晕过去似的。

  马丽亚想道,这个铁塔般的男人怎么成了烂棉花呢?

  乌拉牵着马丽亚的手进到卧房里,附在马丽亚的耳边说:“不要理他,他是来搞破坏的。我刚才在村东看望病人,有人告诉我他来了,我就赶快往回赶,他没有向你说什么不好的话吧?”马丽亚说:“没有。”乌拉说:“哼,这个空心人。”她将卧房门用力关上,又贴在门缝上向外看,看清是不是已经走了。折腾了一会儿,由于清老不走,她就长吁短叹起来。马丽亚觉得她此刻又苍老又浮躁,好像有极深的难言之隐一样。

  “清是本地人吗?”马丽亚问。

  “我说不清。”乌拉烦恼地摆摆手,“他自己说是,但我看不是。本地人怎么会有他那样的脸呢?不过如果说他不是本地人也说不过去的,很多人都看见他在此地长大。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们的生活如此地鄙视!”

  乌拉愤怒得一脸通红,咬牙切齿地又加了一句话:“他绝掉了我们的后路。”

  乌拉帮马丽亚铺好床,对她说:“你先休息一下吧,我还要去照顾金龟呢。”

  但马丽亚躺下之后,她又并不马上离开。她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里头,对马丽亚讲述起这个村子的故事来。

  “你全看到了,这地方成了一片荒原,这种情形持续了几十年了。先前并不是这样的,先前我们这里是多雾的地区。那个时候啊,到处都是朦朦胧胧的,人们的脾气是少有的好。这里适合种水稻,出了门就看见稻田,整个村子是一个合作企业,有专门的人来收购我们的产品,我们的生活很平静。你想想看,隔着雾,谁又能看清自己的坟墓的位置呢?”

  她说了这些之后,突然沉默了,眼神变得迷离起来。马丽亚躺在那里,她又听到了熟悉的骚动,这些骚动来自墙壁里头,不过不是人的说话声,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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