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百年中国 作者:刘梦溪-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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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从何而来”读起。研究《红楼梦》的人可是不同,他们难得在作品中发现作者的自白,因而如获至宝,格外重视,很想通过解读这段话,找到最终打开《红楼梦》之谜的钥匙。特别是这段叙述中渗透出一种真真假假、若隐若显、扑朔迷离的气氛,增加了人们解读的兴趣。
既然作者自己说,他写这部书的时候已经“将真事隐去”,书中的两个人物甄士隐和贾雨村具有象征意义,那么,“隐去”的“真事”究竟是什么?由不得动人寻根问底之想。而“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这些带有忏悔意味的话,似乎是在回忆一个人家族中的往事,所以便有人猜测:《红楼梦》可能写的是清初某一个家庭。一般的家庭不会与“天恩”有什么关系,更谈不上“仰赖天恩”,能够和朝廷发生关系的只有那些达官显贵。于是又进一步猜想,可能是康熙末年“一勋贵家事”李慈铭:《越缦堂日记补》,参见一粟编《红楼梦卷》第二册,第373页,中华书局1963年版。。这样看来,索隐派的产生倒也顺理成章。作者自己一定要那样说——隐去了“真事”,还能怪读者沿着作者所说的方向——隐去的“真事”到底是什么,去七想八想吗?
早期索隐派猜测种种
这种关于《红楼梦》写的是哪一家的家事的猜测,开始比较分散,有的说明珠家,有的说傅恒家,有的说和坤家,有的说张侯家。所谓张侯家,是周春在《阅红楼梦随笔》中提出来的,叙述得很详尽,其中写道:
相传此书为纳兰太傅而作。余细观之,乃知非纳兰太傅,而序金陵张侯家事也。忆少时见《爵帙便览》,江宁有一等侯张谦,上元县人。癸亥、甲子间,余读书家塾,听父老谈张侯事,虽不能尽记,约略与此书相符,然犹不敢臆断。再证以《曝书亭集》、《池北偶谈》、《江南通志》、《随园诗话》、《张侯行述》诸书,遂决其无疑义矣。案靖逆襄壮侯勇长子恪定侯云翼,幼子宁国府知府云翰,此宁国、荣国之名所由起也。襄壮祖籍辽左,父通,流寓汉中之洋县,既贵,迁于长安,恪定开阃云间,复移家金陵,遂占籍焉。其曰代善者,即恪定之子宗仁也,由孝廉官中翰,袭侯十年,结客好施,废家资百万而卒。其曰史太君者,即宗仁妻高氏也,建昌太守琦女,能诗,有《红雪轩集》,宗仁在时,预埋三十万于后园,交其子谦,方得袭爵。其曰林如海者,即曹雪芹之父楝亭也。楝亭名寅,字子清,号荔轩,满洲人,官江宁织造,四任巡盐。曹则何以廋词曰林?盖曹本作,与林并为双木。作者于张字曰挂弓,显而易见;于林字曰双木,隐而难知也。嗟呼!贾假甄真,镜花水月,本不必求其人以实之,但此书以双玉为关键,若不溯二姓之源流,又焉知作者之命意乎?故特详书之,庶使将来阅《红楼梦》者有所考信云。周春:《阅红楼梦随笔》,参见《红楼梦卷》第66至第67页。
周春这篇随笔写于乾隆五十九年甲寅,此程伟元、高鹗印行程乙本只晚一年多,正是抄本《红楼梦》广为流行的时候,是早期索隐派最详尽的一篇记载。文中不仅把张侯家与《红楼梦》的有关人物一一对应起来,而且融入作者的阅读经验和理解过程,实证与书证相结合,终于由“不敢臆断”发展到决信无疑。在方法上,分解“曹”字和“林”字俱为双木,犹“挂弓”而为“张”,用拆字法加以比附,已开索隐派红学基本方法之先河。也许因为《阅红楼梦随笔》系一抄本,局限了流传范围,周春提出的张侯家事说没有为更多的人所接受。
辗转相传而为很多人所接受的是明珠家事说。明珠是康熙朝的宰相,权倾朝野,比他的前任索额图更贪酷,四方货贿,日进斗金,家资累万;并与余国柱、李之芳、科尔坤、佛伦、熊一潇等权贵结党,又有徐乾学、高士奇、王鸿绪等儒臣出入左右,因此有好士之称。明珠的儿子纳兰性德,十五岁中举,十六岁中进士,聪明颖慧,博学多才,是清代有名的抒情词人,著有《饮水集》,传诵一时。康熙二十七年,受御史郭绣弹劾,明珠被褫职,籍没家产,一败涂地。明珠家世说得以流传,一则因为《红楼梦》里贾府的遭遇与大学士明珠一家的荣枯不无相似之处,都经历了由盛而衰的过程,二则是纳兰公子的性格才情,使人联想到贾宝玉的性格特征。
陈康祺在《燕下乡脞录》里引述徐柳泉的话说:“小说《红楼梦》一书,即记故明珠家事。金钗十二,皆纳兰侍御所奉为上客者也。宝钗影高澹人,妙五即影姜西溟先生。妙为少女,姜亦妇人之美称,如玉如英,义可通假。妙玉以看经入园,犹先生以借观藏书,就馆相府。以妙玉之孤洁而横罹盗窟,并被以丧身失节之名,以先生之贞廉而瘐死圜扉,并加以嗜利受赇之谤,作者盖深痛之也。”陈康祺:《燕下乡脞录》卷五,参见一粟编《红楼梦卷》第386至第387页。《松轩随笔》的作者张维屏说:“容若,原名成德,大学士明珠之子,世所传《红楼梦》贾宝玉,盖即其人也。《红楼梦》所云,乃其髫龄时事。”参见《红楼梦卷》第363页。甲戌本《石头记》墨笔批书人孙桐生说得尤其肯定:“予闻之故老云,贾政指明珠而言,雨村指高江村,盖江村未遇时,因明珠之仆以进身,旋膺奇福,擢显秩,及纳兰势败,反推井而下石焉。玩此光景,则宝玉之为容若无疑。”见甲戌本《石头记》第三回墨笔眉批。这些记载都把纳兰性德和贾宝玉联系起来,虽无实据,终究事出有因。离奇的是,何以《红楼梦》中的金陵十二钗所指竟是高澹人、姜西溟等明府西宾。光是“义可通假”或“玩此光景”,是不足为凭的。当然也有说“以宝玉隐明珠之名的”。梁恭辰:《北东园笔录》卷四,参见《红楼梦卷》第366页。一人而二指,暴露出索隐派的自相矛盾。
明珠家事说的广为流传,还和乾隆帝对《红楼梦》的看法有一定关系。据《能静居笔记》的作者赵烈文回忆,他曾听宋翔凤说过:“曹雪芹《红楼梦》,高庙末年,和猿噬希徊恢浮8呙碓亩恢唬骸烁俏髦榧沂乱病!保渭逗炻ッ尉怼返378页。这条记载的可靠性如何,很难确定。如果可靠,乾隆的这一看法也不见得是自己的创见,不排除事先对明珠家事说已有耳闻。不管是哪种情况吧,皇帝的判断总非等闲之事,流传出去,引起盲从,扩大影响,完全可能。即使是误传,影响照样存在。持否定态度的不是没有,如李慈铭即认为明珠家事说“按之事迹,皆不相合”。参见《红楼梦卷》第374页。谢锡勋在《红楼梦分咏绝句题词》中也说:“裘马翩翩浊世姿,纳兰情事半传疑。”参见《红楼梦卷》第403页。不过在时间上,这已是后来的事情了。早一些的,如前引周春的《阅红楼梦随笔》,是在否定了“为纳兰太傅而作”之后,提出的张侯家事说。只是比较起来,早期索隐派中还是以明珠家事说影响最大。
早期索隐派的特点是起于猜测,止于猜测,辗转相传,缺乏论证。张侯家事说和明珠家事说记载最详尽,但也只是提出《红楼梦》中哪个人物影射张侯家或明珠家某一个人,理由揭示得很不充分,甚至只提出观点,不做任何说明。开始传说的时间,大约在乾隆末年左右,当时附有程、高补作的百二十回本已问世,《红楼梦》流传范围扩大,对这部书的本事和宗旨自然会有各种说法。把这些说法进一步加以引申,形诸更多的文字记载,是清末民初索隐派真正盛行的时候。所以,严格地说,以耳食之谈为其特征的早期索隐,还不能说已经形成了一个红学派别,我们称它为早期索隐派主要是为了叙述的方便。研究红学索隐派,必须从清末民初几位索隐大家谈起。
清末民初三大索隐派之一:明珠家事说
清末民初索隐派盛行之时,明珠家事说仍具有影响力,因此被胡适列为晚清索隐三派之一。王国维反对一一去坐实书中人物,认为艺术是“举人类全体之性质置诸个人之名字之下”,如“对人类之全体,而必规规焉求个人以实之”②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之第五章“余论”部分。,对艺术的本性的认识就会失之肤浅。只是,明珠家事说他认为还是有所本的,至少纳兰公子的《饮水集》与《红楼梦》在文字上稍有关系②。当然,从根本上他不赞成这种比附。连主张用近代的美学观点研究《红楼梦》的王静庵先生都如是说,可见明珠家事说影响之大。
但此派的弱点是,自最初传闻到后来,始终只有零星记载,没有人加以系统化,比之新兴起的另外两大派别——清世祖与董鄂妃故事说和康熙朝政治状态说,显得后力不接,相形见绌。钱静方的《红楼梦考》虽提出“《红楼》一书,写美人实写名士,特化雄为雌”参见《红楼梦卷》第324至第325页。的观点,以及认为林黛玉是影射纳兰成德的“德配”,《葬花辞》脱胎于容若的《饮水词》等等,似乎为该说增添了一些内容,但总的还是一种引申和推演,而且是未经论证的引申与推演,于此说的漏洞无任何弥补,反而增添了新的漏洞。如同胡适所批驳的:“钱先生说的纳兰成德的夫人即是黛玉,似乎更不能成立。成德原配卢氏,为两广总督兴祖之女,续配官氏,生二女一子。卢氏早死,故《饮水词》中有几首悼亡的词。钱先生引他的悼亡词来附会黛玉,其实这种悼亡的诗词,在中国旧文学里,何止几千首?况且大致都是千篇一律的东西。若几首悼亡词可以附会林黛玉,林黛玉真要成‘人尽可夫’了。”胡适:《红楼梦考证》,参见《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选辑》第一辑,第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这批驳得相当有力量,钱氏只能无言以对。至于“写美人实写名士”的说法,钱氏自己也颇感游移,写道:“前清康熙帝为右文之主,一时渡江名士辐辏辇下,或以经术著,或以文才显,或以理学称,其遗闻轶事往往散见于各家记载。使按图而索骥焉,号金钗之列,上中下三册多至三十六人,亦不难一一得其形似,第恐失之附会,不若阙疑,以存其真之得也。”参见《红楼梦卷》第324页。结果是说和没说差不多,还是不知道具体哪一个金钗影射哪一个名士。
明珠家世说一方面缺乏具体论证,另一方面在理论和方法上也没有总结出带有共性的东西,早期影响彰著,在清末民初索隐派红学的三个支脉中势力反最孤弱。
清末民初三大索隐派之二
《红楼梦索隐》及清世祖与董鄂妃故事说王梦阮和沈瓶庵在《红楼梦索隐》中提出的清世祖与董鄂妃故事说,在清末民初盛行的红学索隐派里占据显要位置。所以如此,主要因为它是第一次对索隐中的一说加以系统论述,不仅指明什么是《红楼梦》所依据的本事,而且列举了支持自己论点的尽可能详尽的理由,并逐回进行索隐,使书中许多人物和情节都有着落,形成一部自成体系的红学专著。这在红学史上,还是第一次,当然不能等闲视之。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据寿鹏飞在《红楼梦本事辨证》的序言里说,寿鹏飞:《红楼梦本事辨证》第1至第2页,商务印书馆1927年文艺丛刻乙集本。初稿当写于1911年辛亥革命以前,但正式出版是1917年,按时间顺序,已是王、沈的《红楼梦索隐》公开发表两年之后的事情了。
王梦阮和沈瓶庵的《红楼梦索隐》,首先在1914年的《中华小说界》发表其提要,随后于1916年9月由上海中华书局正式印行。作者在序言中写道:“玉溪药转之什,旷世未得解人;渔洋《秋柳》之词,当代已多聚讼。大抵文人感事,隐语为多;君子忧时,变风将作。是以子长良史,寄情于《货殖》《游侠》之中;庄生寓言,见义于《秋水》《南华》。”王梦阮、沈瓶庵:《红楼梦索隐》,中华书局1916年版,铅印十册,前有序、例言及“红楼梦索隐提要”,其他索隐分布在各有关回次。下面引王、沈均见该书,为避免注文冗繁,不一一注出。意在说明,从古至今,历来的作家都是有所为而发的,只不过在表现形式上多有婉曲,因而解释起来,易生歧义,真谛很难把握。《红楼梦》到底写的是什么?《索隐》的作者认为:“大抵此书,改作在乾嘉之盛时,所纪篇章,多顺、康之逸事。特以二三女子,亲见亲闻;两代盛衰,可歌可泣;江山敝屣,其事为古今未有之奇谈;闺阁风尘,其人亦两间难得之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