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库-第1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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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谁也不会想得开。
1933年
两个世界
看她装得像一只美丽的孔雀——
五色羽毛镶着白边,
粉红纱裙拖在人群里面,
她快乐的心飘荡在半天。
美丽可以使她样子欢喜和发狂,
博得了喝彩,那是她的渴望;
“高贵,荣耀,体面砌成了她们的世界!
管它什么,那堆在四面的伤亡?”……
隐隐的一阵哭声,却不在这里;
孩子需要慈爱,哭嚷着,什么,“娘?”
但这声音谁都不知道,“太偏僻!”
哪知却惊碎了孩子的母亲的心肠?
三岁孩子也舍得离开,叫他嚎,
女人狠着心,“好孩子,不要哭——
妈去做工,回来给你吃个饱!”
丝缸里,女人的手泡了一整天,
肿的臂,昏的头,带着疲倦的身体,
摸黑回了家,便吐出一口长气……
生活?简直把人磨成了烂泥!
美的世界仍在跳跃,眩目,
但她却惊呼,什么污迹染在那丝衣?
同时远处更迸出了孩子的哭——
“妈,怕啊,你的手上怎么满铺了血迹?”
1933年
夏夜
黑暗,寂静,
这是一切;
天上的几点稀星,
狗,更夫,都在远处响了。
前阶的青草仿佛在摇摆,
青蛙跳进泥塘的水中,
传出一个洪亮的响,
“夜风好!”
1933年6月24日
一个老木匠
我见到那么一个老木匠
从街上一条破板门。
那老人,迅速地工作着,
全然弯曲而苍老了;
看他挥动沉重的板斧
像是不胜其疲劳。
孤独的,寂寞的
老人只是一个老人。
伴着木头,铁钉,和板斧
春,夏,秋,冬……一年地,两年地,
老人的一生过去了;
牛马般的饥劳与苦辛,
像是没有教给他怎样去表情。
也会见:老人偶而吸着一支旱烟,
对着漆黑的屋角,默默地想
那是在感伤吧?但有谁
知道。也许这就是老人最舒适的一刹那
看着喷着的青烟缕缕往上飘。
沉夜,摆出一条漆黑的街
振出老人的工作声音更为洪响。
从街头处吹过一阵严肃的夜风
卷起沙土。但却不曾摇曳过
那门板隙中透出来的微弱的烛影。
9月,29日,1934年
前夕
希望像一团热火,
尽量地烧
个不停。既然
世界上不需要一具僵尸,
一盆冷水,一把
死灰的余烬;
那么何不爽性就多诅咒一下,
让干柴树枝继续地
烧,用全身的热血
鼓舞起风的力量。
顶多,也不过就烧了
你的手,你的头,
即使是你的心,
要知道你已算放出了
燎野中一丝的光明;
如果人生比你的
理想更为严重,
苦痛是应该;
一点的放肆只不过
完成了你一点的责任。
不要想,
黑暗中会有什么平坦,
什么融合;脚下荆棘
扎得你还不够痛?——
我只记着那一把火,
那无尽处的一盏灯,
就是飘摇的野火也好;
这时,我将
永远凝视着目标
追寻,前进——
拿生命铺平这无边的路途,
我知道,虽然总有一天
血会干,身体要累倒!
1934年10月31日
冬夜
更声仿佛带来了夜的严肃,
寂寞笼罩在墙上凝静着的影子,
默然对着面前的一本书,疲倦了
树,也许正在凛风中瑟缩,
夜,不知在什么时候现出了死静,
风沙在院子里卷起来了;
脑中模糊地映过一片阴暗的往事,
远处,有凄恻而尖锐的叫卖声。
(1934年)11月3日偶作
哀国难
一样的青天一样的太阳,
一样的白山黑水铺陈一片大麦场;
可是飞鸟飞过来也得惊呼:
呀!这哪里还是旧时的景象?
我洒着一腔热泪对鸟默然——
我们同忍受这傲红的国旗在空中飘荡!
眼看祖先们的血汗化成了轻烟,
铁鸟击碎了故去英雄们的笑脸!
眼看四千年的光辉一旦塌沉,
铁蹄更翻起了敌人的凶焰;
坟墓里的人也许要急起高呼:
“喂,我们的功绩怎么任人摧残?
你良善的子孙们哟,怎为后人做一个榜样!”
可惜黄土泥塞了他的嘴唇,
哭泣又吞咽了他们的声响。
新的血涂着新的裂纹,
广博的人群再受一次强暴的瓜分;
一样的生命一样的臂膊,
我洒着一腔热血对鸟默然。
站在那里我像站在云端上,
碧蓝的天际不留人一丝凡想,
微风顽皮地腻在耳朵旁,
告诉我——春在姣媚地披上她的晚装;
可是太阳仍是和煦的灿烂,
野草柔顺地依附在我脚边,
半个树枝也会伸出这古墙,
青翠地,飘过一点香气在空中荡漾。。。。。。
远处,青苗托住了几间泥房,
影绰的人影背靠在白云边峰。
流水吸着每一秒间的呼吸,波动着,
寂静——寂静——
蓦地几声巨响,
池塘里已冲出几只水鸟,飞上高空打旋。
1935年6月13日
更夫
冬夜的街头失去了喧闹的
脚步和呼喊,人的愤怒和笑靥
如隔世的梦,一盏微弱的灯光
闪闪地摇曳着一付深沉的脸。
怀着寂寞,像山野里的幽灵,
他默默地从大街步进小巷;
生命在每一声里消失了,
化成声音,向辽远的虚空飘荡;
飘向温暖的睡乡,在迷茫里
警起旅人午夜的彷徨;
一阵寒风自街头刮上半空,
深巷里的狗吠出凄切的回响。
把天边的黑夜抛在身后,
一双脚步又走向幽暗的三更天,
期望日出如同期望无尽的路,
鸡鸣时他才能找寻着梦。
1936年11月
玫瑰的故事
英国现代散文家L。P。Smith有一篇小品The Rose;文笔简洁可爱;内容也非常隽永;使人百读不厌;故事既有不少的美丽处;所以竟采取了大部分织进这一篇诗里;背景也一仍原篇;以收异域及远代的憧憬之趣。至于本诗能够把握住几许原文的美;我是不敢断言的;因为;这诗对于我本来便是一个大胆的尝试。想起在一九三六年的最后三天里;苦苦地改了又改;算是不三不四地把它完成了;现在看到;我虽然并不满意;但却也多少是有些喜欢的。
二十六年一月忙考时谨志
庭院里盛开着老妇人的玫瑰;
有如焰焰的火狮子雄踞在人前;
当老妇人讲起来玫瑰的故事;
回忆和喜悦就轻轻飘过她的脸。
……许多年前,还是我新婚以后,
我同我的丈夫在意大利周游,
那时还没有铁路,先生,一辆马车,
带我们穿过城堡又在草原上驰走。
在罗马南的山路上马车颠坏了,
它的修理给我们三天的停留:
第一晚我们在茫茫的荒野里,
找到路旁的一间房子,敝落而且破旧。
我怎能睡啊,那空旷的可怕的黑夜!
流水的淙淙和虫鸣嘘去了我的梦;
趁天色朦胧,我就悄悄爬起来,
倚立在窗前,听头发舞弄着晨风。
已经很多年了,我尚能依稀记得,
清凉的月光下那起伏的蓝峰;
渐渐儿白了,红了,一些远山的村落,
吻着晨曦,象是群星明耀地闪射。
小村烦嚣地栖息在高耸的山顶,
一所客栈逗留住我们两个客人。
几十户人家围在短墙里,像个小菜园,
但也有礼俗,交易,人生的悲哀和喜欢。
酒店里一些贵族医生和官员,
也同样用悠闲弹开了每天的时间,
在他们中间我看到一个清瘦的老人,
又美丽,又和蔼,有着雄健的话锋。
他的头发斑白,精神像个青年,
他明亮的眸子里闪耀着神光,
不住地向我们看,生疏里掺些惊异,
可是随即笑了,又像我们早已熟悉。
老人的温和引起来一阵微风,
轻轻地吹动了水面上的浮萍;
他向我们说陌生人不必客气,
他愿意邀请陌生的客人到他家里。
于是,在一个晴朗炎热的下午,
青青的峦峰上斜披夕阳的紫衫,
一辆小车辘辘地驰向老人的田园,
里面坐着我和我的丈夫。
这所田园里铺满了小小的碎石,
丛绿下闪动着池水的波影,
一棵紫红的玫瑰向天空高伸,
发散着甜香,又蔽下幽幽的静。
玫瑰的花朵展开了老人的青春,
每一阵香化成过去美丽的烟痕,
老人一面让酒一面向我们讲,
多样的回忆在他脸上散出了红光。
他坦然地微笑,带着老年的漠冷,
慢慢地讲起他不幸的爱情:
“……多少年以前,我年轻的时候,
那隔河的山庄住着我爱的女郎,
“她年轻,美丽,有如春天的鸟,
她黄莺般的喉咙会给我歌唱,
我常常去找她,把马儿骑得飞快,
越过草坪,穿出小桥,又抛下寂寞的墓场。
“可是那女郎待我并不怎样仁慈,
她要故意让我等,啊,从日出到日中!
在她的园子里我只有急躁地徘徊,
激动的心中充满了热情和期待。
“园子里盛开着她喜爱的玫瑰,
清晨时她常殷殷地去浇水。
焦急中我无意地折下了一枝,
可是当我警觉时便把它藏进衣袋里。
“这小枝玫瑰从此便在泥土中成长,
洗过几十年春雨也耐过了风霜,
如今,啊,它已是这样大的一棵树……”
别时,老人折下一枝为我们祝福。
修理好的马车把我们载上路程,
铃声伴着孩子们欢快的追送;
终于渐渐儿静了,我回视那小村
已经高高地抛在远山的峰顶……
现在,那老人该早已去世了,
年轻的太太也斑白了头发!
她不但忘却了老人的名字,
并且也遗失了那个小镇的地址。
只有庭院的玫瑰在繁茂地滋长,
年年的六月里它鲜艳的苞蕾怒放。
好像那新芽里仍燃烧着老人的热情,
浓密的叶子里也勃动着老人的青春。
发表于《清华周刊》(1937年1月25日)
署名:慕旦
古墙
一团灰沙卷起一阵秋风,
奔旋地泻下了剥落的古墙,
一道晚霞斜挂在西天上,
古墙的高处映满了残红。
古墙寂静地弓着残老的腰,
驼着悠久的岁月望着前面。
一只手臂蜿蜒到百里远,
败落地守着暮年的寂寥。
凸凹的砖骨镌着一脸严肃,
默默地俯视着广阔的平原;
古代的楼阁吞满了荒凉,
古墙忍住了低沉的愤怒。
野花碎石死死挤着它的脚跟,
苍老的胸膛扎成了穴洞;
当憔悴的瓦块倾出了悲声,
古墙的脸上看不见泪痕。
暮野里睡了古代的豪杰,
古墙系过他们的战马,
轧轧地驰过他们凯旋的车驾,
欢腾的号鼓荡动了原野。
时光流过了古墙的光荣,
狂风折倒飘扬的大旗,
古代的英雄埋在黄土里,
如一缕浓烟消失在天空。
古墙蜿蜒出刚强的手臂,
曾教多年的风雨吹打;
层层的灰土便渐渐落下,
古墙回忆着,全没有惋惜。
怒号的暴风猛击着它巨大的身躯,
沙石交战出哭泣的声响;
野草由青绿褪到枯黄,
在肃杀的原野里它们战栗。
古墙施出了顽固的抵抗,
暴风冲过它的残阙!
苍老的腰身痛楚地倾斜,
它的颈项用力伸直,瞭望着夕阳。
晚霞在紫色里无声地死亡,
黑暗击杀了最后的光辉,
当一切伏身于残暴和淫威,
矗立在原野的是坚忍的古墙。
*原载北平《文学》杂志1937年1月诗歌专号。以上据李方《穆旦诗全集》本。曹元勇《蛇的诱惑》本有文字出入,如“奔旋”作“奔驰”、“严肃”作“严悚”、“肃杀”作“悚杀”等。
野兽
黑夜里叫出了野性的呼喊,
是谁,谁噬咬它受了创伤?
在坚实的肉里那些深深的
血的沟渠,血的沟渠,灌溉了
翻白的花,在青铜样的皮上!
是多大的奇迹,从紫色的血泊中
它抖身,它站立,它跃起,
风在鞭挞它痛楚的喘息。
然而,那是一团猛烈的火焰,
是对死亡蕴积的野性的凶残,
在狂暴的原野和荆棘的山谷里,
像一阵怒涛绞着无边的海浪,
它拧起全身的力。
在黑暗中,随着一声凄厉的号叫,
它是以如星的锐利的眼睛,
射出那可怕的复仇的光芒。
1937年11月
我看
我看一阵向晚的春风
悄悄揉过丰润的青草,
我看它们低首又低首,
也许远水荡起了一片绿潮;
我看飞鸟平展着翅翼
静静吸入深远的晴空里,
我看流云慢慢地红晕
无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
O,逝去的多少欢乐和忧戚,
我枉然在你的心胸里描画!
O!多少年来你丰润的生命
永在寂静的谐奏里勃发。
也许远古的哲人怀着热望,
曾向你舒出咏赞的叹息,
如今却只见他生命的静流
随着季节的起伏而飘逸。
去吧,去吧,O生命的飞奔,
叫天风挽你坦荡地漫游,
像鸟的歌唱,云的流盼,树的摇曳;
O,让我的呼吸与自然合流!
让欢笑和哀愁洒向我心里,
像季节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1938年6月
园
从温馨的泥土里伸出来的
以嫩枝举在高空中的树丛,
沐浴着移转的金色的阳光。
水彩未干的深蓝的天穹
紧接着蔓绿的低矮的石墙,
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