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兵档案-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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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到社会影响的决定性作用,认为老子超过一切。实践恰好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社会影响远远超过了家庭影响,家庭影响服从社会影响。”因为,每个人都是“稍懂事就步入学校大门,老师的话比家长的话更具有权威性,集体受教育比单独受教育共鸣性更强”,“领导的教导,报纸、书藉、文学、艺术的宣传,习俗的薰染,工作的陶冶等等,都会给一个人不可磨灭的影响,这些统称社会影响。这都是家庭影响无法抗衡的。”如果按照对联的观点,“老子反动,儿子就混蛋,一代一代混蛋下去,人类永远不能解放。”相反,“人是能够选择自己前进的方向的。这是因为真理总是更强大,更有感召力。你真的相信马克思列宁主义是无比正确的吗?你真的承认内因起决定作用吗?那么,你就不应该认为老子的影响比什么都强大。”遇罗克在文章中呼吁:“一切革命青年,不管你是什么出身,都应受到同等的政治待遇。”
《出身论》还列举了大量事实,说明了“血统论”对青年的影响和伤害,特别是对出身不好的青年的压抑和打击。“不少大学几乎不招黑七类”,社会上有“禁止黑七类串连的,有用出身问题攻击敢于写大字报的同学的,有不许出身不好的青年参加各种战斗组织的,有借出身问题挑动群众斗群众折……这些大家都不感到意外,可见出身不好的青年受迫害历来是常事……在工厂,凡是近三四年提升的行政干部,几乎无一例外是出身好的……农村中,出身不好,便不能做财会、行政、保管等各项工作,也不能外调……”文章希望大家行动起来,努力“填平这人为的鸿沟”。
用《出身论》来抨击“血统论”,对于那些生下来就低着头的狗崽子们来说,无异于一声惊雷。他们在一望无边的沙漠中跋涉,忽然看见了一丛绿树、一口清水井,他们多么欣喜!然而心里头也隐隐有一丝担忧,担忧暴虐的烈日会毁掉那丛绿树、那口清水井。
《出身论》的文章出现后,人们争相传抄,纷纷议论,影响迅速波及开来。北京四中学生牟志京、王建复等人,为《出身论》的观点和论证深深折服,按照油印稿上的联络地址,他们找到了作者本人。
遇罗克和他们握了握手,然后请入陋室就坐。遇罗克说,他开始《出身论》方面的思考,源于他的出身和个人不平静的经历,也源于他对各个学科知识的不断汲取。他之所以取名“家庭问题研究小组”,是因为他不喜欢战斗队之类的名字,而启用这个名称,是希望能启发全国亿万个家庭,愿每一个家庭都能认真思考,研究一下出身问题。
一番交谈,牟志京、王建复等人对遇罗克的崇敬之情又添了几分。经过商议,决定对《出身论》稍作修改,删掉某些太露锋芒的言论,以“首都中学生革命造反司令部宣传部”的名义,向全社会推出。
短暂的筹备和忙碌后,《出身论》在《中学文革报》上登出,首期3
份被一抢而空。有一次,遇罗克的小弟弟遇罗勉在卖报时,发现买报的队伍有骚动,为避免被哄抢,亿收了摊,抱着未售完的《中学文革报》就跑。跑着跑着,一回头,后面跟着一长队想买报的人群。
和传播谭力夫的讲话一样,《出身论》迅速向全国范围内幅射,引起了一阵阵强烈的反响。
在此期间,为《中学文革报》所设的接待站也异常繁忙。记者、工人、学生等纷纷来访或索报。50年代以来一直不敢涉及的出身问题,现在被公开捅到了社会上,并且有人站出来公开为出身不好的“贱民”说话,使不少“贱民”受到了鼓舞,感到振奋。来访的人群中,那一张张焦灼痛苦的脸,使遇罗克也感到痛苦。他不断出击,先后在《中学文革报》的后几期上,发表了《谈纯》、《“联动”的骚乱说明了什么?》等文章,对“血统论”作了系统的批判。
坚持“血统论”的人,对有人胆敢如此大胆的公开挑战,感到怒不可遏。经常有人叫阵,点名要同遇罗克辩论。每每有“血统论”观点的大群人,围着遇罗克辩论,进行口舌围攻。但是每次都被遇罗克雄辩的能力所遏制,被支持《出身论》观点的另一派群众解围。
在辩论台上,遇罗克像是真理的卫士,词锋犀利,言辞中处处闪烁着智慧的火花。他有时候轻松地一笑,幽默地说:“我甚至不屑于同谭力夫之流辩论。因为辩论的过程,就是对出身不好的人污蔑的过程。这样的辩论的最好结果,无非说明他们不是个混蛋而已。”有时候,他又会异常严肃,脸色铁青地论证道:“‘鬼见愁’对联的上半联,是从封建社会的山大王窦尔敦处借来的,难道批判窦尔敦还需要多少勇气吗?”
遇罗克还不知道,他的面前,是一场更加严峻、更加残酷的考验。
当时有为数不少的《出身论》的支持者——包括遇罗克本人,都曾天真地希望毛泽东能读到这篇文章。他们的“希望”并非凭空而来,在“八·一八”大检阅宋彬彬给毛泽东戴上了红卫兵的袖章之后,在毛泽东亲笔写了给清华附中红卫兵的支持信之后,《出身论》的拥护者们完全有理由这样“希望”。
在他们尚且纯真的心灵中,毛泽东看过这篇文章后,一定会奇迹般地“表示热烈的支持”。因为,据说毛泽东家庭出身也是富农,毛泽东一定会同情、理解他们这些出身不好的子女。
基于这种“希望”,遇罗克曾先后5次给毛泽东写信,呈上洋洋万余言的《出身论》,并为自己的观点据理力争。他要求给一个机会,让他向中央汇报《出身论》的写作依据,阐述《出身论》产生的社会背景。
信一封封发出去了,他和同伴们耐心地等待着。
然而奇迹始终都没有发生。
倒是等来了另一个坏消息:1967年4月14日,戚本禹代表中央文革表态:“《出身论》是大毒草,恶意歪曲党的阶级路线,挑动出身不好的青年向党进攻。”
戚本禹的表态,宣判了《出身论》的死刑,遇罗克随时都面临被“专政”的危险。
面对冷酷的现实,遇罗克无声地低下了头,他失败了。真理又一次输给了邪恶,又一次输给了权势。他的失败,意味着正义被污辱,意味着亿万出身不好的“狗崽子”将坠入更黑暗的深渊。
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遇罗克写道:“无论怎么讲,围绕《出身论》的斗争,我是失败的一方,也许是‘光荣’的失败,也许是‘暂时’的失败,但归根到底还是失败。”但是“这个问题终究是会解决的。把一部分人的尊严建筑在另一部分人的侮辱之上,是不合理的。这种尊严是维持不住的,这种手段也是不能奏效的。”在给另一位友人的信中他写道:“我们不是阴暗角落里的跳蚤,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事都那么脉络分明。整个一部历史,并非一册因果报应的善书,罚不当罪的决不是没有,即使将来真相会大白于天下。”
他已经预感到了前途不会平安,遇罗克坦然地对伙伴们说:“把一切都放到我身上好了,你们不必去承担什么,因为那样也不会减轻我身上的罪名,反而只能给你们自己找麻烦。”
中央文革不相信《出身论》会出自一个20多岁的青年工人之手,他们怀疑在遇罗克的身后一定有背景,有黑手操纵。于是采取放长线钓大鱼的方法,跟踪、盯梢、邮件屡屡被检查。凡是与遇罗克有关系的人,也一个个遭到了各种各样的审查和“帮助”。
在被捕的前几天,遇罗克在一则日记中写道:“如果我自欺了,或屈服于探索真理之外的东西,那将是我一生中最难过的事。我要做一名马列主义的忠实信徒,为共产主义事业而献身。”
1968年元旦,新年带给遇罗克的是一份黑色的礼物。这一天,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部长亲自批准逮捕了遇罗克;1月5日,一辆囚车开过来,在阵阵凄迷的警笛声中,遇罗克被投进了监狱。
共和国最优秀的儿女,被共和国剥夺了所有的权利。历史就是这么无情。历史就是这么辛酸。历史就是这么沉重。
遇罗克却依然那么执着,他还是坚持他的真理。
在狱中他说:“历史是会评价我的功过的。”
是的,历史总有一天会把这所有的一切重新评说。但是很多人等不到那一天了——比如遇罗克。
1970年3月5日,遇罗克被指控犯有“恶毒攻击罪”和“组织反革命集团罪”,“罪大恶极,民愤极大,依法判决死刑,立即执行。”
一声枪响,大地也在抖动。
追求真理,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难怪在这个国家追求真理的人总是少得可怜。
为追求真理,失去生命的何止遇罗克一人!在北京,一名少不更事的少年因为贴了张“《出身论》作者永垂不朽!”的标语,被判处8年徒刑;受《出身论》的感召而与遇罗克联系过的人,被定为“遇罗克反革命集团”成员,横遭迫害;北京市地质学院附中女学生郑小舟,珍藏并宣传《出身论》,公开提出18个问题向中央文革挑战,最后身陷囹圄,惨死狱中……。
现在已说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为此付出过代价了。
悲凉吗?惨痛吗?当然是的。但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这样悲凉、惨痛的人间戏剧何其多,遇罗克的悲剧,只是无数幕悲剧中的普通一幕。
让我们以生者的名义请求历史记住:人类曾有过这黑暗的一页!人类不应该再出现这黑暗的一页!
3—3、老红卫兵失宠
“联动”诞生前后
“血统论”与《出身论》经过一番厮杀,两败俱伤,谁也没逃脱掉失败的下场。伤虽伤矣,但程度仍有所不同。当遇罗克用鲜血和生命祭奠了《出身论》时,《出身论》事实上已经粉身碎骨地入下阵来,在以后的相当一段时间里,恐怕再也没有谁有勇气去重新举起这面浸满鲜血的大旗了。而“血统论”的受伤,只是伤在表皮上。在有数千年封建传统的中国,“血统论”有根深蒂固的基础。刚在文化大革命中兴起的红卫兵运动,更是同“血统论”有着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随着谭力夫被批判,从表面上看,“血统论”开始遭人唾骂,然而在人们思想深处,“血统论”依然牢固地占据着原先的地盘,一时半会肯定不会退出。在这种背景下,实际存在的血统论,被批判的“血统论”以及潜伏在人们思想深处的血统论,三者扭结在一起,以三种变形的形式各自发展着。
“联动”的诞生,便是其中一种形式的发展结果。
破四旧后,开始大串连。牛皖平,北京大学附中一位品学兼优的高材生,约了几个红卫兵战友去外地开开眼界。这位天真的学生预备党员,以一腔热诚响应党的号召,积极投身文化大革命,真挚地向往全国都能成为一所“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在大串连途中,他甚至还和红卫兵战友在一起商议过,是不是把北大附中搬到东北或内蒙古,搞成半工半读、半牧半读的学校呢?
很快,现实和理想发生了冲突。在牛皖平和他的红卫兵战友所到之地,“炮轰”不断升级,省委、市委的各级领导班子基本瘫痪,党委和党委负责人纷纷落马成了黑帮……。
如果说这一切还能容忍的话,回到北京之后,他们亲眼看见自己的父母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造反带来的灾难已经降落到了他们自己的头上,他们原先“红色贵族”的地位正在动摇,甚至还有可能坠入社会的最底层,成为连云黑帮后代,成为新的“狗崽子”。
他们愤怒了。他们突然清醒过来,共和国的危机和自身的危机纠缠在一起,使他们卷入漩涡之中。他们开始了一轮新的思考和战斗。
这些敏感的老红卫兵们,即使在愤怒之中也没有忘记斗争策略。他们中间,有着极其复杂的家庭背景和社会背景,条条根脉甚至可以把他们同中南海直接联系起来。从各种途径,他们已经听出了中央有两种不太一样的声音。
他们得选择其中的一个声音。他们知道,如果中央的两个声音都不支持他们的话,他们的行动无异于以卵击石。
在喧嚣的声浪中,他们的耳朵在搜寻着。
10月22日,周恩来在国务院小礼堂接见红卫兵多数派代表时说:“怀疑一切是不科学的,不能除了毛主席、林副主席都怀疑。怀疑是允许的,但总要有点根据。”在另一次接见全国红卫兵的会上,周恩来又说:“是不是所有的领导机关都是黑帮呢?我们,你们,没有一个人是这样看的。对于任何一个问题都要一分为二。犯了路线性错误而没有实际的反党行为,这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