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艺术 作者:周汝昌-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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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刚说到《芙蓉女儿诔》。宝玉作诔祭雯,以何物为奠品致其礼敬?
惟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芳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
你看,这四样“微”物,确实是“微不足道”之至了吧?泉之与茗,更似信笔拈来,“本地风光”罢了,何以如此轻率?如有斯疑,试思真解:
一,群芳之蕊——即第五回“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群芳髓(碎)”的呼应。
二,冰鲛之縠——自古以喻拭泪之帕。《丽情集》载锦城官妓灼灼,“以鲛绡多裹红泪”,以寄相思。又《古今小说·张舜美灯宵得丽女》:“囊里真香心事封,鲛绡一幅泪流红。……”第三十四回黛土题帕,即用此典。
三,沁芳之泉——“花落水流红”,我已在第六章《巨大的象征》中详加阐释。
四,枫露之茗——此名见于第八回,甲戌本有侧批云:“与千红一窟遥映。”此又何解?盖枫叶鲜红,露珠如泪,正寓“红泪”“血泪”也(另有一批也点出此义)。
你看见了?心作何想?可曾想到雪芹于此“微物”中竟然蕴涵昔如此的一腔血泪?他又在“瞒蔽读者”(脂砚语),他又是以最悲痛的心情来写他的“供人耳目”的“小说”,诚所谓“滴泪为墨,研血成字”,嫡真不假。
在这回的正文中,雪芹自己也作了“说明”:说是作诔要“一字一咽(ye4哽咽),一句一啼”的。但到了粗心人眼中,只怕这些都“看没”了。
所以,要讲《红楼》艺术,实非易易。
书到七十八回,异样情景,作诔在最末幅,前幅写的是宝玉连遭悲戚恨愤之事故(诸女儿相继亡散),到一处一处空空落落,大作往日园中景象,茫茫然,踽踽然,正在十二分难遣,却人来唤他:老爷命他去作诗!(仿佛《西楼会》于叔夜被命去“赴社”)。作的何题?怪,林四娘!
在这儿,忽然夹上了一个青州的姽婳将军,此为何意呢?这早成为《红楼》一案,释者多端了。如今我觉得须作出新解了。否则的话,谈《红楼》艺术也会大有谈不下去之忧了呢。
关于林四娘的史迹,我曾搜辑过数家之说(略参拙著《红楼梦新证》1985年版)。而直到最近,得到了何龄修先生的指点,这才见到康熙六年(1867)林云铭(西仲)为她作的传记,这才知道:她的父亲做江宁府的库官,因亏空了官帑而入狱;四娘与其表兄某,悉力营救(即是必须筹资缴齐,方能脱罪),她们二人为此而同起居者数月之久,而不及于“私”(即不涉男女关系)!
这是流行史料所未曾能详的(有的甚至反而污蔑四娘“淫乱”)。这是位“贞烈”(二字见于《诔》文)的奇女子,女英雄!雪芹深知其事〔1〕,合了他小说人物的“资格”——而且恰恰又暗关着雪芹之父曹?#092;因(上辈)亏空官帑而入狱,深触其隐痛。并且,晴雯又正是与宝玉长期居处而没有“私情”的令人起敬的奇女子!综合起这许多别人难解的情由,他才特意在此回书中与祭雯平列并提,构成了一幅奇光异彩的椽笔名篇。
林云铭著有《庄子因》,即黛玉诗讽宝玉续《庄》曾云“作践南华《庄子因》”的由来(程、高本妄篡为“庄子文”)。这种种迹象,揭示了雪芹读书的范围之一斑,并使我们从中窥见他是怎样精微巧妙地把他的学识蕴蓄熔铸为艺术的魅彩。
讲《红楼》艺术,是个极为精致、细密、微妙的文化寻求与精神契遇。像本书这样“寒俭”的小册子,要写几本、十几本也是写不完的。我这所见所述,太浅陋了。我力所未逮的,会有为我补
过的来哲。我以五十天的光景,草成此编,用以引玉。《红楼》艺术的宝库,正向我们透射出与日月常新的光耀。这光耀定会永远吸引中华民族的一代又一代,由被吸引而研求,由研求而得培育涵养。因为,《红楼》艺术的可爱可宝,亦即中华文化的可爱可宝。《红楼》艺术是中华文化的结晶、离开文化大母体,我们将无法理会这种艺术都是怎么一回事情,又有何意界。
中华文化有儿个眼目:一是“才”,《周易·说卦》已经标出天、地、人为“三才”之道;天与地皆是有生命的,故皆具才性。三才配伍,互相一体,才推动着人类智能的不断发展进化。雪芹本人是人之道的才性的代表之一名,他最爱才惜才,故为天地生才之各种方面特为敏感和关切。他为写那些人才的遭遇与命运而滴泪研血,是思想与心境的事,而他如何以才人而传才人,就发生了《红楼》艺术的一大文化现象。这是异常重要、异常宝贵的民族精神的产物,无价之宝。忽视轻视了它,抛弃破坏了它,将为中华民族文化招致致命的灾难——如果民族后代连这种宝贵结晶也不懂了,则此民族的灵魂也就亡失了,民族将随之而归于亡失。试看,从数字的文化涵义与组合,直到诗画的文化境界神采,他都是运用到了极高的层次的,这就绝非仅仅讲一个“叙述学”的概念和方法所能胜任的巨大课题了。我愿热爱中华文化的人们,一齐来阐扬《红楼》艺术的深处蕴藏的奥秘与其焕发出来的夺目光彩,则此小书与有幸焉。
〔1〕林四娘的事迹,实为清初广泛流传的一段佳话,历久遂有歧异讹变,记载不同。但这是江宁的实事,几代久居江宁的曹家,人人习闻其事实,也未必即只据林云铭的文字记叙。
附录1 《红楼》花品
曹雪芹以《红楼梦》为名目写成一部小说,又自题名曰“金陵十二钗”。钗者,女子之代称〔1〕。名为十二,是只举“正钗”之数作为代表的意思,实则还有很多层次的副钗、再副、三副、四副……,直到八副,共计九品。合为一○八位女子。雪芹写了这么多女儿,其原稿卷末列有“情榜”,即是“九品十二钗”的总名单〔2〕。但雪芹从一开头就以花比人,所以秦可卿向凤姐托梦,最后说的是“三春去后诸芳尽”。及至众女儿给宝玉介寿称觞,回目则标曰《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宁府的花园(后亦并入新建的大观园,名叫“会芳园”。)而大观园的主景,命脉之所系,则特别标题“沁芳”(桥、亭、溪、闸),一切景物皆因此水而布局。这“沁芳”二字,看似新雅香艳,堪以赏心悦目,不知雪芹意中,却是伤心惨目——他是暗寓“花落水流红”之真意于字面的背后或深处。如此一说。便可悟知:雪芹原是处处以花喻人。名花美人的互喻,是中华文化中的一种高级的审美观,极古老,极独特,极有意味。雪芹虽然处处创新,但对这个审美传统,并不目为“俗套”,反而发挥以光大之。因此,我说不妨把《红楼梦》看作一部崭新的、奇特的、高超美妙的“群芳谱”。
从这个角度来说“《红楼》花品”,方觉既不“失花”,也不“失人”。
雪芹意中最重视的——或者说曾以重笔特笔来写的花品,有杏、桃、海棠、芍药。至于石榴、菊、梅、荷、芙蓉、水仙、牡丹、蔷薇、玫瑰、桂花、腊梅等等,仅仅一举其名而未有实笔的,尚所不计。如今,依我个人印象中必欲一谈的选列几品,粗陈鄙意,并求同赏。
但首先须明一义,即雪芹是一位大诗人。我们中华的诗人,咏物斌题,并不像西方艺术,专门讲求“刻划”、“逼真”,而是遗貌取神,绝不拘拘于“具体”、“细节”的描写。如不明斯义,便会感到“不满足”,抱怨雪芹“不会形容”,“短于摹绘”。这个大分际,先要懂得,而后方能谈得上理解雪芹的审美意度。那是高层次的感受与“传达”。
比如拿秋菊来说,它与春兰、夏荷、冬梅并称四高品,从毛诗、楚骚以及陶彭泽以后,题咏太多了,但谁也不去“刻划”它的“形象”。雪芹笔下菊花,只见曾插满刘姥姥的头,以及为它而起社分题的十二首七律,别的什么叶子怎么样,花瓣什么形……,休想再觅他一字“多加”描绘。梅花的“处理方式”,也差不多,他只提到苏州的玄墓(那是“梅海”),妙玉取梅花上的积雪,也为它题了诗。开头写宁府“梅花盛开”,其景如何?也难觅一字之正写。只是在拢翠庵外望过去,见其“气象”,并闻“寒香”而已。后来宝玉乞得一枝,却也只写那折枝的姿态不凡,于花之本身亦不加半句“描写”。此为何故?这就是中华文化的精神之所在,这就是诗人感物的中华特色,重神取韵,而无意于貌取皮相。
明乎此,则荷花若何,桃花怎样?就无须乎多问了。
我觉得雪芹例外地给了两三句“正笔”的只有杏花、海棠两大名花。其馀则石榴与水仙,却各得一句“特写”。
杏花是初出“稻香村”,这处景色时,先写的就是“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在雪芹,肯如此落笔,实为仅见。这大约是他写得最“红火”,最“喜相”的一例,透露他对杏花的“吉祥感”。杏花是探春的象征或“标志”,她在“薄命司”中算是命运最好的一位出类拔萃的女英杰。杏在我国文化传统上涵有贵盛的意味。“日边红杏倚云栽”,风致可想。
雪芹写夏花,则曰“石榴,凤仙等杂花,锦重重的铺了一地”——此乃第二十七回的“葬花”的真对象,一般绘画、影视等都错以为这葬的也是桃花,其实葬桃花是第二十三回的事,葬桃花是二人看《西厢》两相和美的情景,时在“三月中浣”,而葬杂花是四月二十六芒种节,已是正交五月仲夏的节气了!很多事例中往往出现错觉,积非成是,牢不可破。
雪芹写水仙、我一向很有感叹:他写“花香药香”时,见黛玉屋内一盆水仙开的正好,而特别书明那是一盆“单瓣水仙”!这引起我思索很多问题。
何谓“单瓣水仙”?就是向来享有美称的“金盏银台”了。多瓣的,雅名“千叶水仙”,那花形成一个“撮子”,而单瓣者却形成一个娇黄齐整的小金杯,下面的六个白叶托,活像杯托,故为银台。这种水仙风致独绝,我从小就“偏爱”金盏而不喜那“一撮子”。后读《红楼》,见雪芹独标斯义,虽只用了两个字,乃大喜!攀个高儿吧:我们的审美观,所见略同。不觉大为得意。
一部《红楼梦》,写花虽多,最最重要的是海棠。读雪芹之书而不知着眼于海棠,则“失《红楼》之泰半”矣!
海棠之所以重要,可分两个头绪来说。其一是全书的“诗格局”,以海棠社为开端。此社开时正是秋天,贾芸进献的是白海棠,实为秋海棠的一种。秋海棠是草本花卉,因终年开花,故又有“四季海棠”之称。常见的有两种,一种弱小,一种大叶斜尖,叶带银斑,可以长得很高大,其茎间有明显的“竹节”。可书中所写是后一种,所以宝玉的诗句说它是“七节攒成雪满盆”,可为明证。
其二是怡红院的“红”的唯一标志,即木本的海棠花。海棠不但是怡红院的主花,也是全部书的“红”字的代表花品。
怡红院本名“怡红快绿”,取红绿对映之义,本因院中是“蕉棠两植”。蕉绿棠红,构成全书的象征色彩。当贾政与众人和宝玉第一次“游园”时,有特笔专写海棠,有八字两句,道是“葩吐丹砂,丝垂翠缕”,写尽了垂丝海棠的风貌。
贾政让众相公题匾,一人题日“崇光泛彩”,连宝玉也为之喝彩称佳。这是用东坡咏海棠的名句“东风袅袅泛崇光”的典故。这首诗的末二句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仍是以美人喻名花,成为干古绝唱。雪芹用之,可见击赏,可见心契。
讲说至此,我便要提醒你: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时,行的酒令是“占花名”,那湘云掣得的牙签,就是一面画有海棠一枝,一面镌有“只恐夜深花睡去”七字(黛玉打趣她,说“夜深”改“石凉”。妙绝!)。所以要记清:海棠是湘云的“花影身”。
这层艺术关系,其实雪芹早就交代明白了——宝玉自题怡红院的五律,中间即云:
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这正是暗暗点给看官:院中一方是蕉,一方是棠。而独以棠为美人,用的仍然是东坡那同一首的典故!其针线之密,笔墨之妙,粗心人是未必得味的。
在雪芹意中,海棠最美,而唯湘云足以当之——所以书中唯独湘云的丫餐名之为“翠缕”,照应第十七回“丝垂翠缕”,一丝不走。
游园时,众人盛赞那株西府海棠,说花也见过不少,哪里有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