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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红楼艺术 作者:周汝昌-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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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凤姐一面,于衣服、车马、仆从、房屋、铺盖等物,一一检点,色色亲嘱,既得掌家人体统,而袭人之俊俏风神毕现。
  文有数千言写一琐事者:如一吃茶,偏能于未吃以前、既吃以后,细细描写。如一拿银,偏能于开柜时生无数波折;平(秤)银时又生无数波折。——心细如发!
  这才够得上是一个《红楼》读者的资格的人,看得见,说得出。如此方是雪芹独擅的绝艺的知音。当然,也可以同时指出:这种写法,却拱卫着一个“暗鼓心”:专从侧面写出袭人在家时一切经手操持妥贴,别人只觉这都“自然而然,没啥稀奇”,一旦此人一离开,什么都不熟悉了,什么都外行而生疏得很,须从头“摸索”了。这一点,全从晴雯;麝月二人身上“反折”出来。前面讲过“背面傅粉”之法,于此再作沟通,多么令人可思可悟。
  此回(第五十二回)前幅以药香花香联络为章法,后幅以西洋鼻烟、西洋依弗哪药、西洋画儿、西洋诗、西洋哦啰斯国雀金裘联络为章法。极穿插映带之妙。
  写宝玉写不尽,却于仆从上描写一番,于管家见时描写一番,于园工诸人上描写一番。园中,马是慢慢行;出门后,又是一阵烟!大家气象,公子局度如画。
  说“如画”,不错;但于今日之人,作喻就可改说如“活动片(movie 电影)”了。评者确实是个善体能言之人。当然,若让我补充,则这些描写,皆是预为后文宝玉贫困时的对比反跌而设。不过此义须容另章再讲。
  如今且看书文写到“盛极”顶点处的评论:
  叙元宵一宴,知不叙酒何以清,菜何以馨,客何以盛,令何以行(注意四句是韵文——引者),先于香茗古玩上煊染,几榻座次上铺叙,隐隐为下回张本,有无限含蓄,超迈獭祭者百倍!
  獭祭,指翻书引典,死板堆砌——以充富丽,而实寒俭浅陋,雪芹与此迥异,俗常不识此理,总以为他专善铺陈富贵繁华,即以为与“獭祭”是一回事了。
  前半整饬,后半疏落,浓淡相间。祭宗祠在宁府,开夜宴在荣舟,分叙不犯手。是作者胸有成竹处。
  然后他指出此回有三个层次,随读者之浅深而识解不同。此回一过,便到第五十四回了,看他如何感受?
  ……是作者借他人酒杯,消自己块垒,画一幅行乐图,铸一面菱花镜,为全部总评。噫!作者已逝,圣叹云亡,愚不自谅(量),辄拟数语,知我罪我,其听之矣!
  真是佩服赞叹,感慨怅惘,百端交集〔2〕。此一重批,结束上文。下面是第五十五回了,你听他说——
  此回接上文,恰似黄钟大吕后,转出羽调商声,别有清凉滋味。
  寥寥数语,重要异常:盖书到此际,正是上下两半部的分界处,内容、气氛、笔调、情味,一下子都变了!
  这是何故?这就该讲到雪芹原书的整体结构大法则的问题了——也就是《红楼》艺术的另一种极大的特殊创造,在所有文学中也堪称并无铸匹的唯一奇例。
  〔1〕此评者于第四十一回前署名“立松轩”。我于《蒙古王府本序言》中推测其人可能为佟氏之后人。但尚待佐证。
  〔2〕此指贾母批评历来佳人才子俗套的一篇议论。过去评论者,因受了程、高本的欺蔽,总以为这是预示她反对“宝黛爱情”,这真是最大的歪曲篡乱。戚本此评,是符合雪芹原意的。贾母与凤姐都是宝黛关系的维护者,破坏它的只是赵姨娘和邢夫人那边的一党坏入。抄检大观园,主唆者为王善保家的,她正是邢夫人的亲信,而抄园的目标实在“嫌疑犯”林黛玉。然则,请看邢氏之亲媳王熙凤,在全部过程中的态度与表现,最是分明,不知有些评家何以那么容易被程、高骗过?
  
  第二十七章 特犯不犯
  这一叙述美学概念和词语,也是中华民族的,而《红楼梦钒阉⒒拥搅艘恢制嬷潞图恪!疤胤覆环浮保呛我庖?译成白话就是:故意地写“重复”文章,而笔法又绝不重复。这也就是说,大艺术家不甘于写些平庸顺手的东西,总喜欢自己给自己出难题,以“考验”和施展自家的才力,出奇制胜,务弃俗套。雪芹似乎特别喜欢这个特犯不犯。
  若举例子,可真多得很。细小的不必列举,单看大的,两次过元宵节,两次丧殡,两次起社,两次宝玉生辰,两次袭人箴玉,两次试才(题园与题林四娘),两次病起(宝玉),两次出门(偷祭与庆舅),两次大联句(雪景与中秋),两次进府(刘姥姥),……没有一例是相似而“略同”的,甚至让人不知觉那是“特犯不犯”。这些还只是就现存八十回而言(原全部应有不少竟是“三次性特犯不犯”)。
  宝玉两次生辰,我已讲过。可卿与贾敬两次丧殡,戚序本总评提过,这都太显易晓,故不多赘了。只如几次联句、作诗、填词怎么不犯,恐怕一时就道不清白。如今引第七十六回一段评语以为佐鉴:
  此回着笔最难:不叙中秋夜宴则漏,叙夜宴又与上元(元宵夜宴)相犯。不叙诸人酬和(作诗)则俗,叙酬和又与起社相犯。诸人在贾政前吟诗,诸人各自为一席,又非礼。
  既叙夜宴,再叙酬和,不漏,不俗,更不相犯。云行月移,水流花放,别有机括,深宜玩索。
  读读这种评语,岂不是与读本文同为一大享受?
  文(桃花社,柳絮词)与雪天联诗篇一样机轴(杼),两样笔墨:前文以联句起,以灯谜结,以作画为中间横风吹断;此又以填词起,以风筝结,以写字为中间横风吹断。是一样机轴。前文叙联句详,此文叙填词略,是两样笔墨。前文之叙作画略,此文(之)叙写字详,是两样笔墨。前文叙灯谜叙猜灯谜,此文叙风筝叙放风筝,是一样机轴。前文叙七律在联句后,此文叙古歌在填词前,是两样笔墨。前文叙黛玉替宝玉写诗,此文叙宝玉替探春续词,是一样机轴。前文赋诗,后有一首诗;此文填词,前有一首词,是两样笔墨。噫!参伍其变,错综其数:此固难为粗心者道也。
  例不再举。我且须尽先说明的,乃是雪芹他多用这种重叠而避犯的笔法,所因何故?
  原来,这种笔法,全系生自全书的大章法大结构。这儿有一个大对称的巨大艺术课题!
  今传世戚序本(包括蒙府本、南图本)的总评者,至少也有二人,一位只就八十回本而评,一位却见过雪芹原著的全貌。其中一条,连已佚的回目都援引了,最堪注意——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之三十回,犹不见此之妙。
  此回《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回《薛宝钗借词含讽谏,于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文则直指其主。
  然今日之袭人、之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他日之宝玉也;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他日之贾琏也——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可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救与强无别也,(有脱文——引者)甚矣!但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运蹇,亦何如是耶?人世之变迁,倏尔如此!
  今日写袭人,后文写宝钗。今日写平儿,后文写阿凤。
  文是一样情理,景况光阴,事却天壤矣。多少眼泪,洒与此两回书中!
  这条第二十一回回前的总评,对我们了解雪芹的独特笔法,是一把总钥匙,重要无比。粗略而言,计有三点:
  一,原书是前后对称对映对比的反正两大扇结构法。
  二,前盛后衰,变化有如翻夭覆地之巨大!
  三,前扇诸文,“孤立”看来,也自成文,也自有情有味,具有“本体性”,但都只是整体双面性的一个单面而已。前后两面,必须合看方明。
  四,从作者来说,他前面写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是遥射后文的惨状——他的心情是“滴泪为墨,研血成字”,或如一位友人之言:“他是眼含着泪向你微笑!”读者对此毫不了解,却空谈侈论什么《红楼》思想、《红楼》艺术,岂非绝大的自欺欺人之事乎?
  说到这里,那么你若回顾前章涉及的宝玉四时即事诗等例,当能加深一层体认。
  这个大对称大反比大衬映的结构,是怎么样的呢?
  原来,《石头记》的全本实共一百零八回书文。一百零八之数,中分时则为两个五十四,故书到第五十四回元宵大盛会(亦即最后一次盛况了)为顶点,一过这条“界河”,一切文情都变了,此点前章已经大致讲过一次。54×2=108
  再一细按,在这一百零八回中,又实以每九回为一“单元”,是总结构法则,也是艺术的脉搏,音乐的节奏。全书共有十二大段落,每段九回。故又得一式:
  9×12=108
  如稍“化”之,即是:
  9×12÷2=54
  前后两大扇,每扇由六个九回构成之。
  九回单元的析证很清楚:
  一九:将全部几条大主脉引伏已毕(详下文),以家塾交代贾府男子之不材无状,过此再不拟多写男人,转入以女为主题的正文。
  二九:至十八回。建园省亲,第一个“盛”的高潮。人物活动地点转以入园为中心。
  三九:至二十七回。以饯花、葬花为一极大关目。
  四九:至三十六回。以梦兆、识分定为关目,出金麒麟。为情缘作一小结。下开“诗局”一脉。
  五九:至四十五回。以“风雨夕”为一大关目,黛钗关系之枢纽。
  六九:至五十四回。又一元宵,再次“盛”的顶点。
  七九:至六十三回。寿怡红,特点“群芳”、“送春”是又一“饯花”形态,全书大关目,再次凸显。
  八九:至七十二回。以凤姐病深,家事忧重为眼目。过此即入抄检大观园——为家亡人散大主脉步步逼进。
  九九:至八十一回。
  但原书已残佚,研究者另有“探佚”专学,以窥见后文大概轮廓。
  十九:(元春猝死,探春远嫁,黛玉夭亡……“三春去后诸芳尽”之聚笔在此。)
  十一九:(贾赦等罪发,贾府彻底破败。凤姐、宝玉系狱。贫困惨状。)
  十二九:(湘云沦落中,有义士扶救,得与宝玉重会。)
  以上仅是一个极粗略的勾勒,简到无可再简的“提纲”示意。(如有兴趣,可参阅拙著《红楼梦与中华文化》之末编)然已大致显示出:这九为单元大章法的规律,并非个人的臆测,乃是客观存在的实况。
  小说有百零八回的吗?有的,与《石头记》同时先后问世的《歧路灯》,就是如此。真是无独有偶〔1〕。
  但九与十二,是什么意义?雪芹何必采用这二数以构全书?这似“神秘”、“离奇”、“怪诞”,其实一点儿也不。这全然是中华文化传统的基本知识的运用。
  为什么要用十二?关键在于这部书的一个异名就叫《金陵十二钗》。作者以“钗”(“裙钗”的简省)代“女”,意谓书中第一流出色女儿(女性人才)有十二位,名之曰“正钗”。有正即有副,故又有“副钗”。正只一级,副则多层,多到几层?以九为次。于是
  12×9=108
  雪芹共写了一百零八个女子——其思路的触磕浚发,就是来自《水浒》的作者立意要写绿林好汉时,特别有意地采取了“一百单八将”这个数字,而且他的“等级观念”将此数目又分为“天”之三十六,“地”之七十二。三十六,七十二,在中华文化上民俗上的出现与应用是更仆难数的,而此二数者,即皆系九的倍数:四九三十六,八九七十二,小学生都是烂熟的。于是——
  9×4+9×8=36+72=108
  9×(4+8)=9×12=108
  这太“通俗”而又“自然”了,故在中华人看来,了无奇异可言,用不着任何的“大惊小怪”。
  十二,阴数——偶数的最大代表数。九,阳数——奇数最大的代表数(九月九日为“重阳”)。九表“最多”(九天,最高;九地,最深)。而从汉魏以来,凡品评人品、艺品,都分“九品”。所以,十二钗也分了九品,所以才有九层的十二钗,共一百零八名〔2〕。
  以十二称钗,来源甚早〔3〕。因为九与十二,皆不过表示众多之义。但十二此数本身,也有天生的特色,如天文学上有十二宫(日月交于黄道上的位次),地有十二支,月有十二圆,音乐有十二律,生理有十二经络……。这是一个奇迹,所以它是个天生奇特数字,而非出人造。至于九,那也来历古远,中华文化的肇始标志“河出图,洛出书”,《洛书》即是九数。
  据脂砚透露,原书最末列有《情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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