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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红楼艺术 作者:周汝昌-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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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叙说至此,雪芹的“横云断岭”法,便又使用得入理入神,真是句句出人意表,又全在“理内”。
  这处横云,便是回到角门时,一个小厮正找她,里头传的紧,三四个人分头找她也不见。二人戏谑,“找野老儿去了!”又讨园内杏子吃,勾出柳嫂口中描绘管园婆子的厉害,已到了“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的地步。两人角门外的一场对话,又被另一层“横云”断了——园里又来催了,再不来,可就误了(开饭)了!柳嫂忙应声赶来。
  这角门外一段小插曲,一幕“垫场”小玩笑戏,且莫轻看了它,它使我们恍然憬然:原来这个“世界”,不只是“上头”的人们的地方,还有另一群众生,在下层活动、生活、营谋、争斗……。他们的语言,情趣,气味,都与园里人很不一样!雪芹虽然只用了这么一小块“云”,却也竟把一条“龙”的鳞爪展现了出来,这一鳞半爪,又竟使我们如见金龙一般,那么活灵活现。
  这,大约也就是脂砚提出的“云龙雾雨”之奇笔妙法了。
  到此,今通行本已到回尾,但又正与前例相同:又是原稿本来相连是一个长回的,后方强割为二。次回紧接,柳嫂赶着正忙分派各房菜撰,却来了迎春房里大丫鬟司棋打发来的小丫头莲花儿,要一碗炖鸡蛋,“嫩嫩的”(用水将蛋释稀调匀,蒸炖成豆腐脑儿那样)。柳嫂支吾,说鸡蛋正缺。莲花儿不服,二人舌枪唇剑,对阵起来,真是旗鼓相当,好看煞人!——
  柳家的道:“就是这样尊贵。不知怎的,今年这鸡蛋短的很,十个钱一个还找不出来。昨儿上头给亲戚家送粥米去,四五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二千个来。我那里找去?你说给他,改日吃罢。”莲花儿道:“前儿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馊的,叫他说了我一顿。今儿要鸡蛋又没有了。什么好东西,我就不信连鸡蛋都没有了,别叫我翻出来。”一面说,一面真个走来,揭起菜箱一看,只见里面果有十来个鸡蛋,说道:“这不是?你就这么利害!吃的是主子的,我们的分例,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莲花妙舌”,令人绝倒!——柳嫂也不逊色——莲花听了,便红了脸,喊道:“谁天天要你什么来?你说上这两车子话!叫你来,不是为便宜却为什么。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篙’,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鸡炒?小燕说‘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你忙的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说我给众人听。“
  刺中要害。——在笔法上又是“补遗”之妙招。
  “……连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来给我,我倒笑起来了,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去。这三二十个钱的事,还预备的起。‘赶着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说赏我打酒吃,又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那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你拿着这个钱,全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这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只替他念佛。没的赵姨奶奶听了又气不忿,又说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发个小丫头子来寻这样寻那样,我倒好笑起来。你们竟成了例,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我那里有这些赔的。”
  我要说:这种文字,才是《红楼》艺术的绝技的重要一部分,要看雪芹如何写人、写“话”、写事、写境,如何掌握驾驭得如此复杂微妙的“人际”、“房际”关系,都必须向这种地方来着眼,来参会,来汲取。可惜,有不少人习惯只看那些“热闹场面”,“有趣”的故事,“爱情”的“描写”等等之类,把这个看成了琐屑冗长,不但“微不足道”,而且“令人生厌”!
  之后,司棋亲自来了,大闹了一场,搜出了鸡蛋。上房里失了盗,大管家婆子到处搜查,莲花儿看见柳家厨里有玫瑰露,被认定是“贼赃”。柳五儿入园找芳官,偏偏被查园的碰上,生了大疑,当贼软禁起来;五儿又气又屈,病更重起来。柳家被撤职,不对头的“仇家”秦显家的兴兴头头地来“接任”……。
  雪芹写这些,为了什么?用意非一。但最最要紧的是下列几点:
  一,这是两派的明争暗斗,勾心斗角,十分激烈。夏婆子,秦显家的,与后文调唆抄检大观园的王善保家的一群,是贾赦、邢夫人那边的一党,和贾政这边作对。
  二,事情里头总有个赵姨娘(与贾环),赵最嫉妒宝玉怡红院的人和事,处处安着坏心,找空子惹事。
  三,柳嫂子虽不过是个厨役女人,却也“夹”在这种矛盾冲突的中间,成了怡红这一边的“附手”与“外围”。
  四,日后赵氏和环儿,与贾赦那边勾联为一,共攻这边的宝玉、熙凤,并不择手段,勾结了外祟(异姓仇敌),酿成了贾家诸罪并发、一败涂地的惨局。结果是家亡人散,群芳凋尽。
  所以,莫把写柳家的这回大书,看做等闲了。在这极为复杂的局面、关系中,也写柳五儿作为群芳之一的命运之不忍细言(定为钱槐一派人所害;〔2〕),写了柳嫂的“小意殷勤”,会奉承,可又十分“势利”;但是,也如实反映了她当差的苦衷:经费有限,众房齐来“叨登”索取,应付不暇。有可议之短,也有可谅之苦。雪芹写人,永远是这样子:不掩善,也不隐恶,——他写王熙凤,尤其是最好范例。
  所以我说:雪芹具有哲学家的慧悟性,有历史家的洞察力,有科学家的精确度,还更有诗人之心、之眼、之笔。这才是一个奇迹式的“复合构成体”的罕见的异才!
  那么,在结束本章时,我却意不专在上述几点,而是特别强调——
  雪芹究竟是怎样“体验”他的“生活”的?你看他写下层小丫头的锋利,写小厮的顽皮,写门房的索礼陋规,写厨房里的一切内幕情肠,苦衷委屈……,一句话,写哪儿就如他在哪儿,他是所有场合的“局中人”!他如不在柳嫂厨房内、以及她的亲友家“生活”过,他如何写得出那祥精采文字?——但他都“生活”过,这可能吗?
  这完全不可思议。
  然而,雪芹艺术所昭示分明的,又清清楚楚,即我在题目中所用的四个字:他作为小说作者,对一切场景事故,是一个神奇的“无所不在”的“超人”!
  【附记】
  《红楼梦》第七十八回宝玉作《姽婳诗》,写至精采处,一清客说:怎么如此真切,难道“宝公”当日也“在座”不成?这话与本章所论合看,饶有意味。
  〔1〕此等问题,详见《石头记会真》中按语。实际上,现在流传本的很多处分回法,都是后来才从“长回”割断的,此不过一例而已。
  〔2〕柳五儿的结局,今传世本已非雪芹原文,盖自第五十五回为始,直写到柳五儿,是为一脉之结穴点,其重要可知,岂有费如此重笔而只于王夫人口中一句“幸而他短命病死了”即是“交代”之理?观程、高续书中又令五儿再现,正是透露了本子原已残缺、迭遭后笔妄补所致。然程、高竟将此重要悲剧人物“续”成为“承错爱”、其精神世界之低下可知矣。
  
  第二十四章 吴带曹衣
  俗语说,“人配衣裳马配鞍”,含有至理,倒不同于“三分人材,七分打扮”的假相。中华是个衣冠之古国,全人类的衣着服饰之考究精美,没有能与古代中国相比的。服饰也是人的身份、性情、风度、处境的表现与“标志”,令人一望而可以大致判断此为何如人也。因此,在小说中写人,没有不先“交代”此人怎么“穿戴”的,说评书也免不掉这一节。谁戴一顶方巾,谁穿一件“蓝绸直裰”,总有那么几句。雪芹虽然力破俗套,却不是废除了衣饰的叙写,倒是加强了细度。
  雪芹为何注重这个“外表”?一般传统原由之外,还因为他是位大画家。画人物,除了“头脸儿”是用功夫的部位、不待赘言之外,什么是最重要的,——答曰:衣纹。
  中国自古绘画大师们创造了一门“衣纹学”,当然他们不是用这样“名词”来表达,正像那时不说什么“浪漫主义”“抽象主义’,一样。这门“衣纹学”,是由四个字来做为代表概括的,即是——吴带曹衣。
  我们此刻也要借它来解说雪芹写人的“衣纹学”是怎么样的。
  宋代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有一段话:曹吴二体,学者所宗。按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称,北齐曹仲达者,本曹国人,最推工画梵像,是为曹。谓唐吴道子日吴。吴之笔,其势圈转,而衣服飘举。曹之体,其笔稠叠,而衣服紧窄。故后辈称铡拔獯狈纾芤鲁鏊薄?br》  这可以说是“衣纹学”的早期形成的痕迹。
  再说中国绘画技法理论中有“十八描”之目,其实也就是十八家派画衣纹时用笔特点的名目,更构成“衣纹学”的主体。我要说,这种“衣纹”会形成专学的艺术造诣,在西洋是无从想象的事情。试观其目,便可想见身兼诗画大家的雪芹,其胸中对如何写人、如何以衣纹法衬出人物神采的手段,不会是一个“如尸似塑”的死笔了。
  何谓“十八描”?一、高古游丝描;二、琴弦描;三、铁线描;四、行云流水描;五、马蝗描;六、丁头鼠尾描;七、混描;八、撅头钉描;九、曹衣描;十、折芦描;十一、橄榄描;;十二、枣核描;十三、柳叶描;十四、竹叶描;十五、战笔水纹描;十六、减笔描;十七、柴笔描;十八、蚯蚓描。
  这大致可以看出,所分“十八等”是由最细的线勾递变为最粗的线勾法。“曹衣出水”法居第九,正在粗细得中之间。至于“吴带”相当于哪一目?则须另寻解答。
  大致说来,十八描中除线条粗细这一等次之外,再一个就是用笔正侧之分。我是拿这些来与雪芹之行文写照相互参悟的,不是为讲绘画。我要指出的,是曹吴二宗的区别不在线条粗细,而在用笔之正锋还是侧取,在气格之飘逸还是凝重。吴是铁线描,正锋笔,行云流水的意度;曹则是厚线描,侧锋笔,稠叠凝重的气骨。讲清了这二者,便识得雪芹的用笔是侧锋多,细线少,而善以“曹衣”之“出水”来显“吴带”的“当风”。他的奇致是:技法分明是淡色写意取神,给你的印象却是“工笔重彩”;笔致分明是“稠叠紧窄”,而给你的感受却是“行云流水”。他游刃于“工”与“不工”之间的“夹空”中,“描”与“写”之间的沟通之际。貌似繁而质实简,笔虽侧而象则正!
  说到这里,我再提醒看官一句:戚蓼生所指出那个从所未见的“异矣”的奇迹中。就也含涵着这一层复笔的因素的作用在。
  如果你从衣饰上看雪芹如何用它来助写人的神采,那么你会发现有味的“规律”——
  一,男人的衣饰、一字不屑。(严格之至。)
  二,但写女儿,又只重在熙凤、湘云二人。其次是探春。晴雯、芳官,偶予一二特笔。其馀那么多的女流,也不正写一字。(怪不怪?)
  三,宝玉虽为男性,却写他的衣饰,而且是重笔叠笔。(何也?)
  这儿意味深长,你可曾想过?如照拙见粗解,不难明白:雪芹著书不为男子,只传女儿;宝玉虽属于男,但性与女亲,甚异于世俗“浊物”——原系一部书的真正的主人公,故特笔“优待”。女中主角是谁?大家皆认黛、钗。我谓不然。与全书盛衰聚散最有关的女主角是熙凤,而与宝玉最为亲厚、结尾重逢吊梦者乃是湘云。当你咀嚼这内中滋味时,便会若有所悟。
  我们可以看看大家注重的所谓“黛玉入府”一回中,雪芹借黛玉之眼(正略如借冷子兴、贾雨村之口),来写出府中人物的衣饰——……这个人打扮与众姊妹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风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材窈窕,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1〕
  你看看这种“衣纹学”的笔法,是繁是简?是描是写?是吴带还是曹衣?是飘举还是稠叠?我说是他明明用的写法而非描法,却给你一个“工笔重彩”的感受,对不对?他实际“只列名色”,一笔也未“勾”“描”!
  王熙凤的音容衣饰、到第六回刘姥姥眼中,再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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