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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红楼艺术 作者:周汝昌-第16节

小说: 红楼艺术 作者:周汝昌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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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欲〕知宝玉真性情者,当留心此回:其与袭人,何等留连;其与画美人事,何等古怪;其遇茗烟事,何等怜惜;其于黛玉,何等保护!再,袭人之痴忠,画(美〕人之惹事,茗烟之屈奉,黛玉之痴情,……千态万状,笔力劲尖,有水到渠成之象,无微不至——真画出一个上乘智慧之人,入于魔而不悟,……
  批者的理解力是高级的,也正说明了《红楼》艺术的非凡超众,使他心折不已。(我略去的一些“警悟”语,其实也是当时为了公开,不得不周旋世俗的障跟法而已。)问题落到今日我们这一代人,是否也还能同样赏会那支劲(简净健举)尖(深刻锋利)而运掉自如的彩笔呢?
  至于宝玉究为何等人?批者所指最为中肯:乃一上乘智慧之人。但本书旨在谈艺,不能多涉此义〔1〕;为晓雪芹笔法之妙,且再引二例,以为本章收束。一例是宝玉病起,出户行散,杏花谢尽之时;一例是他“不肖种种”挨打之后,莲叶尝羹之际。
  那日正是清明佳节,天气甚好,宝玉饭后闷倦,袭人因劝他园内散散:
  宝玉听说,只得拄了一支杖,靸着鞋,步出院外。因近日将园中分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乌刂'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香菱、湘云、宝琴与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们取乐。宝玉也慢慢行来。湘云见了他来,忙笑说:“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众人都笑起来。宝玉红了脸,也笑道:“人家的病,谁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湘云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样,原招笑儿,反说起人来。”说着,宝玉便也坐下,看着众人忙乱了一回。湘云因说:“这里有风,石头上又冷,坐坐去罢。”
  这已又是诗境了,中间还夹着湘云对他病中疯状的戏谑,也是一种暗笔“三染”,然后——
  宝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己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
  这才真是“活画出一个上乘智慧之人”的“心情魔态”,令人不胜其感叹,为之震动,为之惆怅。
  但是,正在这一点上,他与世俗的“价值观”、“利害观”都发生了冲突,世人如何能理解这么一个“怪物”?说他是疯,是呆,是愚拙乖僻,所谓“万目睚眦,百口嘲谤”了。他父亲不是不爱他,只是不“懂得”他;加上了诸事凑泊,最后贾环使坏,诬陷他“强奸母婢”,才激怒了贾政,誓欲置之死地——怕他今后会惹出“拭君”的大祸来!这怎怪得那时代的一位严父?宝玉吃了亏,死里逃生,卧床不起,这引出莲叶尝羹一段故事。这都“不算”,最妙的是偏偏此时傅秋芳女士家婆子来看望慰问,宝玉一段痴心,看在秋芳的面上,破例让婆子进来了。及婆子告辞,出了院门,四顾无人,她两个悄悄对话起来——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王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两个人一而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
  请你且慢开颜捧腹,请你掩卷一思:雪芹是何等样人?他怎么想出来的这个笔法?写一位全部书的核心主角的外貌内心,却让两个陌生的、无文化教养的婆子来给他下“考语”,写“鉴定”!你道奇也不奇?古今中外,小说如林,可有哪一部是这么用笔的?
  这个,我真不知道在新的文艺理论上用什么术语来标名此一艺术奇迹?所以在孤陋寡学的无可奈何中,我只得借来了“明修暗度”的提法。
  自然,你也会更为明白什么叫做“背面傅粉”了吧?
  〔1〕请参看拙著《红楼梦与中华文化》中编,专论这个主题。
  
  第十六章 众生皆具于我
  1980年夏,在美国举办了一次首创的国际红学研讨会,八十馀人参加,大聚餐时又达一百一十多人。其中有余珍珠女士一篇论文,引我最大的注意。她登台演讲那一日,我作了即席的(特别动议的)发言,指出这一论文的价值。嗣后她重新写过,又寄给了我。(巧极了,1987年4月l日我到普林斯顿大学去讲《红楼结构学》,又见她在座,会后并来致意,不知她怎么得到讲演消息的。)我认为她那次专论宝玉被笞那一特殊场面,是第一个触及到雪芹艺术奥秘之一面的青年学人,识解不凡。她的主旨是说,在此巨大而奇特的场面中,每个在场之人都有他(她)自己的感受、心情、处境、表现……,如此之各不相同,如此之复杂深刻,而写来却又如此之自然而生动,感人心魄……〔1〕。
  她能把这个场面“抓住”,而提出了与俗常不同的鉴赏,确实可贵——俗常只认为贾政这个“封建势力”对“叛逆者”的压迫是如何心狠手辣……等等。那诚然太浅,太死,太不懂得雪芹的小说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个例子十分重要。但要讲它,还宜稍稍退到正题之前,看他是如何地层层递进,一步一步逼向高潮“结穴”的。
  细按这一条大脉,从二月二十二日搬入大观园,不久就开头了,雪芹笔下明白:宝玉自入园之后,心满意足,每日尽情享受,不但书画琴棋,还与丫鬟们描鸾刺凤,斗草簪花……无所不至——
  谁想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
  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
  由此方引出偷读小说戏本来。此实“不肖”行径之始。
  意外灾难,“魇魔法”害得几乎丧生。好容易历劫复命,迤逦已至夏天。由第二十八回,在薛蟠开宴,席上结识了蒋玉菡,此为一大关目。恰好同时元春赐下了端午节赏,有红麝串之暗潮。这时已接上了史太君清虚观一大段精采场面(但此刻不遑叙它,须入另章),却又因张道士提亲,引起了一场特大风波(宝黛大吵闹,贾母生气伤心),为全书中所仅见。好容易二人和好了,又因“借扇”说话不慎,惹恼了宝钗,罕有地破了浑厚的常态,翻脸痛刺了他一下!
  这已“够受”的了。谁想因看“画蔷”遇雨挨淋,跑回怡红院(途中跑丢了怀中宝物金麟,是暗笔),叫门不应,怒踢了开门的——却是袭人,惹了一场重伤吐血的愧悔之事故。
  犹不止此,因为跌损扇子,又和晴雯闹出了一场少见的气恼,又是一场巨大的风波(不吉的预兆)。
  ——犹不止此,因为暑日会客,心中烦厌,精神异常,阴错阳差,误向袭人诉出了惊骇世俗的肺腑之私,以致吓坏了袭人(日后才向太太王夫人密谏,让宝玉离开大观园);而且,他在这等羞、急、烦、虑的心绪下,去会了贾雨村,心不在焉,神情应对,也大失常仪,使贾政甚为不悦——此亦暗笔,后文方知。
  这样,方才“逼”向了致命的一幕:他午间独自进入母亲房中,与大丫鬓金钏戏言,又惹怒了假寐的太太!太太的翻身一巴掌,使金钏无法再活,投井自尽。
  这个祸,可就惹大了!
  但这还是家门以内的事,以外的呢,书中了无正叙之文,却又暗中自有一段与蒋玉菡秘交的情由,隐在幕后。可是他不知道这下子激怒了忠顺王爷!
  贾政哪儿梦想得到,祸从天降,王府找上门来了,索讨戏子小旦蒋琪官,说是满城的人都知道宝玉藏起来了。贾政不听则已,听了震撼了心魂——王府一级的事故,弄不好会引来杀身灭门之祸!他正待详究,却不料贾环这小小年纪的孩童,急中生“智”,诬告了哥哥一状:“强奸母蝉”!
  贾政此时已经气得愤不欲生,自责生了逆子,辱没了祖德家风,非要把宝玉处死不可了。
  必须将以上脉络,理会得了然于胸,才能谈得上如何赏析写宝玉被笞的这一特大事件的艺术奇迹。
  ——我这儿的任务并不是要复述故事情节,只是为了叙清脉络以便赏析余珍珠女士提出的那个主题的艺术特点。叙脉络,不算难事,要赏析笞打的正文场面及人物,可就很不易为了,因为这在文艺鉴赏领域中,想找类似的例子和评论来助我讲说,都是无处可寻的。
  我只记得清代的一位《红楼》评赏家,说过几句话,很早引起我的共鸣。
  他大意是说:读《红楼》一书,时常感动得下泪;但只有读贾政笞宝玉一回书,他流泪最多!
  何也?奇怪吗?他为什么单在这一回书上流下最多的泪?他是否只不过疼惜宝玉受了苦楚?
  对此如回答不清或答得全错,就说明答者是还不大能够理解雪芹笔境与心境之美是不可及的。
  贾政气怒己然难以形容,他下了最强烈的决心,将宝玉打死,才闭了内宅的消息,嫌掌板子的手软,一脚踢开了他,自己夺过来狠下毒手。直打得宝玉到后来已经失去了呼痛的微力,正在不可开交处,王夫人已闻讯赶到,一见宝玉的形景,也就痛哭失声。因她提起亡儿贾珠,贾珠之寡妻李执也就再难禁忍,顾不上妇仪,也就放了声。此时此际,满堂的人众,无不泪下。——这时窗外传来了老太太的喘声:“先打死我,再打死他!”
  母子一场对话,句句掷地千钧之重。贾母表示了与贾政的决裂(断绝母子关系),贾政谢罪,只见老太太抱着一息奄奄的爱孙放声大哭。那贾政呢?——他见此情状,环顾众人,耳听哭声,再看宝玉,方悔打得太厉害了,他自己心里如割如焚,也只见他口不能言,泪如雨下!
  这一场巨大的风波,复杂的关系,本来是万言也写不清的,但在雪芹笔下,也只用了大约三千字,便令我们一清二楚,如见如闻。而且,你在被他的神笔感动之下,根本不是产生了一种什么谁“好”谁“坏”、谁是谁非的分别较量的意识,而是只觉得每一个局中人都有他(她)极合理合法的思维、感受、举动的原由和依据,都有各自的酸辛悲痛,苦境愁肠,这儿并不再是哪个人有意要伤害谁、毁掉谁的问题,也不再是一切只为自己一个人打算图谋的问题。我们最强烈的感觉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很可怜可敬,可歌可泣!
  然而,作为一个写作的人,他要写这个局势与内容,并要达到这个效果,他得有多大的神力?这种神力将如何才能够孕育产生?
  我不禁嗟叹:雪芹先生,他的灵性,可以贯彻人生万相,天地间的众生,各有离合悲欢,万千变化,各各殊异,但在他心里笔下, ——皆能显示真实,如影传形,如镜示相。这是个多么巨大的奇迹!
  我们怎样表述这种伟大的心灵涵纳与文艺本领呢?左思右想,无以名之。我自已于是想起孟子好像有这么一种说法:“万物皆备于我。”我仿照此意,杜撰了一句话,以赞佩雪芹的博大与伟大——我题的是:
  众生皆具于我。
  因为雪芹能深解任何一个人的表相含思,外仪内美,一切众生,都在他的鉴照与关切之下。
  我想,具有如此胸怀的人,大约只有释迦牟尼可与比并相提。我说这话,并无宗教意识,也非有意夸张。我读《红楼》,真实的感受是如此亲切不虚的,故我此处只是如实以陈,推心对语。我希望在读者中,会有与我同感共鸣的反响。
  我在本书开头用过“一架高性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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