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艺术 作者:周汝昌-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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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写宝玉山石后小解,众丫鬟背脸回避,因而又写到茶房备水,为了净手,写小丫头心细,写大丫鬟责怪水冷,小丫头解说,而适有老妈妈提开水来,写如何索水,如何不给,如何“压服”——正见宝玉的娇贵的地位,这便已是几层曲折。还不止此,又夹上媳妇子送食盒与“金、花”二位姑娘,以与贾母的话互为呼应,又有用戏名来打趣的妙笔。还有如何热水洗手,如何用沤子搽手护肤(沤ou4子,旧日油类软膏,那时还没有现在的各种“雪花膏”类化妆品)。娓娓而谈,情景如画——如画,亦如诗。假使不懂得这是一种“诗化”的生活写照,那么定会有人批评了:写这些细琐之极的闲文,有何“意义”?曹雪芹怎么这样“不懂文学创作的规律”?
在写一个如此潭潭大第中上元佳节的巨丽场面,一味死笔正写“热闹”,便脱不出庸手俗套的范围。如今偏偏热中出冷,先写两个离群索居的鸳、袭谈心,已是奇笔,落后一直写的是奴婢层中各色人等,小丫头,中年媳妇子,老年妈妈们,——还有茶房里的女人们,她们如何“过元宵”,寻自己的乐趣。写主子的欢乐,很少人还“惦记”着这一群为了“上边”欢乐而服务劳役的人们。然而一切出之以诗,诗的手法,诗的境界,已经再不是什么“小说”的传统气味了。打个不太相近的比方:向来都赞赏宋人姜夔的“自制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以为风致高绝。我曾写文论之;末尾提到:这是白石词人的除夕诗呀,无一丝俗事俗笔——但那儿还有一个摇船的,为他和小红不停地劳动,而不得在家里吃“年饭”,谁又写首诗咏咏他呢?以此相推类比,难道不也看出雪芹的心中目中,境界何等广阔博大。我在本书开头说他手里似有一架高性能的摄像机,这话其实未得本源,因为不管机器如何中使,关键仍然在于那个会使的人的胸怀意度,巧手灵心。
他的诗心诗眼,正是在日常生活中别人不知也不屑去留心措意的场合里发现和捕捉诗的境界。
繁华热闹的局内人,不会知道诗境是个什么意思或况味。只在局外,冷眼旁观的,又太“客观”,他没有“进入”过,很难说他真正地体味了如何才叫热闹繁华。入去了过,又出来了,回首一顾一思,这才领会了诗境在于何时何地。宋词高手辛弃疾,享名的《青玉案》,写的是什么?是历尽了上元灯夜的繁华、热闹,而在寻找一个什么无以名之的况味——“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名篇感染了古今万千读者,而心中说不清那个“发现”“浦捉”的悲喜难名的复杂情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参死句的人,也会“死”于那被“寻”之人的脚下(是男?是女?谁在寻谁?)。灵智高一层的,又说这只是一种“寄托”、“寓怀”——即仍然是《楚辞》的那种美人香草的比喻“修辞格”。理解不一。但我此处引来,却是为了助我说明:雪芹的写上元灯夜,他在寻觅什么或何人?宝玉的意中人,尔时都在席上,即繁华热闹的“核心”里,他反而出来了。为什么?有人说,他一心惦着袭人。这也许是不错的。但他既然探视已毕了,抽身回来了,为什么还要为那些事、人、景……再费笔墨呢?
这时,席外的一片佳节夜境,一片各色人等的来往活动,席内人是不知的,也是从未想及(欲知)的。只有宝玉这个真正的(质素的而不是形式的)诗人,他在繁华热闹中出来,感受了那种常人所不能感受的况味——灯火阑珊处,方是真的诗境。
这自然还不必扯上什么“诗者穷而后工”的话头。
现代人们常说的,作家必须要“体验生活”,“生活才是创作的源泉”,这都是真理;但人们却往往又忘了再问一句:“生活”怎么才叫“体验”了?你从哪个立足点、哪个水准线、哪个心灵层次与精神高度去“体验”?体验完了你捕捉发现的是些什么?你都能写得出吗?
曹雪芹这位伟大的特异天才作手,他的艺术具有与众不同的魅力,这是没有争议的事实;但仔细想来,要充分理解他的艺术的来源,则殊不容易。我们至今还只能理解领会其某一部分,这又因为什么?这就是因为我们若欲达到一个相当的理会的境界,先得把我们自己不断地提高起来。
这儿,确实有个“接受美学”的课题了。天津乾嘉时名诗人梅树君(成栋),张问陶弟子也,他给“铁峰夫人”(孀居才妇)的《红楼觉梦》作序时说:“近岁曹雪芹先生所撰《红楼梦》一书〔1〕,几于不胫而走;属在闺门孺稚,览之者罔不心羡神往,以为新奇可喜:大都爱其铺陈缛丽,艳其绮思柔情,愁香怨粉之场,往往堕入于迷窟,而于当日著书之意反掩……”这也正如南朝文论大师刘勰论楚骚时所说的:“故才高者莞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道出了读者的才识的高下,是决定鉴赏名作的先决条件。
恰好,刘大师评楚骚时又有四句话——
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
山川,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
此所谓“山川”,实只“景色”的代词。我们如将这后两句借来以赏论雪芹写灯夕的诗情画意,大约是不为不切当的吧。
〔1〕梅氏是张问陶(船山)的弟子。张氏则是高鹑的妻兄,而梅序中正言《红楼》为雪芹所撰,不及高鹗名字。此盖不愿以伪续后四十回而掩雪芹之光焰也。张诗中曾明言《红楼》为高鹗所补,“补”即指伪续。
第十四章 冬闺夜景
上一章讲到“体验生活”一义。其实,这不单是作者的事,也是读者的事。如读者没有一点儿生活体验,他也就谈不上真能读懂别人的作品,更谈不到欣赏其中的艺术审美。但是,有一桩奇事,就是我个人的感受经验也好像与“常理逻辑”有些不同。比如《红楼梦》写的许多场面,我虽然绝未经历过那种高级的程度,也还可以用“以小拟天”来推拟想象,也就是说,毕竟领略过某种相似的情景局面。但是,奇怪的是,有些情节场合,我是绝对没有过(不发生任何“有过”的条件)的,可当我读时,却全然像我是在“经历”那一番情景况味一样,自己“进入”了书中!我哪儿来的这种生活体验?我怎么会与他同感的?奇矣!妙矣!
我今次单举第五十一回。
那是年尾隆冬的时节。袭人之母忽报病危。因袭人并非荣府的“家生奴”,自有家属另居,便不得不告假回家视母。凤姐将她安排打扮,叮嘱周详,打发去后(此情俟另叙),便又特召怡红院管事的(今曰“负责的”了)老嬷嬷,指示派出暂代袭人的大丫鬟二人,并坐夜值班,督戒宝玉早眠早起等事。老嬷嬷领命去后,回报是派了晴雯、麝月二人在内室打点宝玉的事情——于是,一篇新奇绝妙的好文章由此展开了,供与我们审美享受。
先看庸月如何与晴雯“挑战”:
……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脱换过裙袄。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睛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赓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说着,便去与宝玉铺床。晴雯嗐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
“人家”者,本义指别人也,可是在日常说话中却时有变例:用为自称的代词(大抵嬉戏顽笑时抱怨对方时用以自拟,十分有趣的口吻)。
宝玉听见了,原先暗虑袭人忽遭变故,此刻便自已下来把镜套收拾妥当,不让晴雯再动,而晴雯又想起汤婆子(冬夜被褥间暖足之具,中贮热水)还未拿来……。
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至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已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晴雯已醒,因笑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死尸的。”麝月翻身打个哈气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因问作什么。宝玉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单穿红绸小棉袄儿。宝玉道:“披上我的袄儿再去,仔细冷着。”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满襟暖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一口;然后才向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涮'了一'涮',向暖壶〔1〕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子,也赏我一口儿。”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听说,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与他吃过。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宝玉道:“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我们说话,你只管去。”一面说,一面便嗽了两声。
这又是她们二人的一个“回合”。你只看雪芹笔下,那些琐琐碎碎,小儿女的话语与举止,便活现出一片大家绣户冬闺中的无人得见的夜景——这就是我再三点醒的诗的境界。
说来十二分奇怪:我每读至此,便当下感到自己不再是“书外”读者,而已身入其所写境中,与书中人同感同受,也“活”在了一片冬闺之夜,如彼其寒冷而又温馨。我生于僻里寒门,莫说丫鬟不曾共处,就连姊妹也不曾有过——那么,我往哪儿去“体验”那种“生活””又怎样竟能与之“发生共鸣(同感)”的呢?
这个问题,因我不是文艺理论家,无力解答,我只能指出雪芹这种的艺术魅力,有奇异的效应,迥非其它小说所曾有过——而我所有的略为近似的经验感受,只有读诗(包括词曲)时,才不时遇到。
且说麝月出去后,晴雯便要跟去唬她顽、下了地,只披一个小袄,便蹑手蹑脚、轻步无声地向外走。宝玉忙劝,说提防冻着,非同小可。晴雯只摆手——
随后出了房门,只见月光如水。只这四个字,又是一片诗境,如在目前。
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麝月,只听宝玉高声在内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偏你惯会这蝎蝎螯螯老婆汉像的!”宝玉笑道:“倒不为唬坏了他,头一则你冻着也不好;二则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顽意,倒反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我的这边被掖一掖。”晴雯听说,便上来掖一掖,伸手进去渥一渥时,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渥渥罢。”
这儿,目的在于写出果然一冻病生,为下文“补裘”预为铺垫;但宝玉之所虑一段话,尤为重要——宝玉并不是一个无知“胡闹”的人,他心里事事洞彻,又专门体贴别人。不但如此,这也为后半部书园中因琐故讹生祸变设下了千里伏脉,与前文写茶房女人婆子们吃酒斗牌以致后来酿成大祸是同一伏脉法。
一语来了,只听咯瞪的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了进来,说道:“吓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闹起人来。”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我怎么不见,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他,在这里渥呢!我若不叫的快,可是倒唬一跳。”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这小蹄子已经自怪自惊的了。”一面说,一面仍回自已被中去了。麝月道:“你就这么‘跑解马’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宝玉笑道:“可不就这么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冻破了你的。”说着,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放上,仍旧罩了,至屏后重剔了灯,方才睡下。
我不禁又要多话:前文已有一个“移灯灶香”(今时人有电灯的,已不懂这个“移灯”了,顾随先生讲鲁迅小说的“诗化”之笔,正亦举过一个移灯之例),这儿又有了一段对火盆的特写(以小铜铲把燃着的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