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亦舒(全)-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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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吃亏,谁是得益者?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观察多年,发觉在所有人际关系中,都没有赢家,每个人都抱怨每个人亏待了他。
那麽,也许清风赢了,也许明月赢了,我们仍然把时间精力感情押在人与人的关系上,希望获得父母、子女、伴侣、朋友、老板的欣赏,否则的话,我们便是天底下最寂寞傍徨的人。
吃得亏多,也会学乖,从此以後,胆大心细,吃得起亏,不防多吃,又云,吃亏即是便宜,都是金石良言,说什麽,出来走,都得同人肝胆相照。
有资格吃亏,是我们的荣幸。
失败原因
观察了许久许久,发觉一个人失败,通常基於两个原因:( 一) 懒,( 二) 选择错误。
有些人生下来就是懒,怕吃苦,怕吃亏,早上要他起床已经是要老命,走多一步路都觉得不值,放著正经工夫不做,成日价吃喝玩乐,果然被儿童乐园里的寓言讲中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还有,散漫的蝴蝶到了冬季,自然不比勤力的蜜蜂幸福。
可是还有其他的人,一世勤奋工作,却也一无所得,那是因为选择错误,选择永远靠运
气,十多年前台币对港元是八对一,台北公寓房子又比香港便宜,当时如果选择在台北置业,已成小富,可是世事难以猜测,无话好说。
入行、择偶、移民。。。。。全讲运气,风水会变,人心也会变,防不胜防,只能闭著眼睛说:去吧,纵身跃下。
性格也很有关系,未成名,摆架子,实系致命伤,还有,时时刻刻欺骗顾客,货不对版,也注定要失败。
既用功,又老实,且运气又不坏,是否会成功?才怪,那只不过表示不致一败涂地,离成功还远呢。
自白
晨曦,坐在书桌之前,我也曾问自己:我岂是真的不能写得稍好,抑或,为著其他原因,不思上进?
若干年前,一位搞文学的友人劝我改变作风,我只能笑,第一,他们那组人其志虽然可嘉,但力不从心,作品意境甚高,分量却稀疏平常,第二,他们的生活那样清苦,看在眼内,心惊胆战。
我怕穷,我认为享受固定的稿费与版税是一种非常愉快的感觉,我也怕寂寞,我喜欢我的小说流行,拥有一定数目的读者。
无论合作了多久,出版社仍然十分坚持,绝对不做蚀本生意,最主要的是,我自己也尽可能想留住读者,而正如蔡志忠所说,顾客喜欢熟悉的货品。那麽,对我来说,世上所有标著价目的物件统统是货物。包括八大山人的鹰、塞尚的苹果,既不打算赠阅,也只能作如是观。
一年前,正式决定半退休,而在这之前又好几年,其实生活也已经似半退休。
编者与读者,都与我这个作者相敬如宾,彼此都知道对方需要的是什麽,故一直相安无事。
我不知道为什麽到了这个时候,忽然一直问自己,是否可以做得更好一点。
蹲地下
与老伴唯一的共同兴趣大抵是逛美术馆。
一孵大半天,傍晚杠著画册回家,所费无几,不亦乐乎。
那日,蹲在地下,近距离研究一具石雕,忽想起多年前偕父游台北外双溪的故宫博物馆,彼时晒得黝黑,穿旧裤,也是那样扒地下不知道看哪只瓶罐,听见父在身後斥责:像叫化子!
回忆到这里,马上站起来挺直腰。
美术馆里太多好看的藏品总是叫人兴奋,精神亢奋过後一定会累,双腿支持不住最顺理成章便是往石阶上一坐。
老人家就看不过眼。
那时候真是走到哪里坐到哪里,广场、街角、飞机场、博物馆、草地。。。。。。成群结队的学生,像白鸽那样聚集在不用花钱的休憩地带,吸收日月精华,外型颇为脏破,大抵也不是不像叫化子的。
总不能这样到老,渐渐变成一个争稿酬专家,逛完美术馆,可以去寿司吧松弛享受,不用蹲地上了。
焉能不感慨万千。
谁生下来就是个开口闭口讲数目字的伧俗动物,均为生活所逼。
建筑文摘
建筑文摘是一本室内装修杂志,内容美不胜收,不在话下。
它的广告,有时比内文专题更好看。
资本主义发展到至繁华地步,任何细节都是花钱的学问。
大件头的各式古董家具徵求买主、什麽国家什麽朝代都有,路易十四的床、伊藤时代的屏风,美殖民地式衣柜,全部货真价实。
各色灯饰:水晶,铁芬尼,装饰艺术。
浴式配件:镀金水咙头,玛瑙洗脸盘,豪华靡烂。
连壁炉四周的围边,都有全套古董货色出售。
墙纸、墙角花纹、天花板图案、壁画…必要时弄得像梵尔赛宫亦可。
( 不知怎地,每每欣赏之馀,总会想起圣经里的话:你看那野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可是所罗门王最繁华的时候,装饰还不如它呢。)
真美,可是也真噜嗦,洋人又特别喜欢大花大叶,天花板、墙壁、地毯、窗帘、沙发套……全体眼花撩乱,也好,穿套花衫,静静坐著,没人会发觉你在那里。
热心人
人之患,据说是好为人师。
由此可知,事不关己,意见太多,简直不是好事。
少年时期至今,最最最怕的仍是多嘴男人,男人的力气要用来办事,而不是说话。
对於别人的事,一不要我出钱,二不要我出力,我没有任何意见,至於我自己的事,有人替我安办妥当,我亦毫无异议,嘴巴尽说无聊之事,东家长西家短,不知多有趣,千万不要叫我提宝贵意见。
彼时拙作版权出售给某导演拍电影用,伊喜欢一大早致电殷殷垂询:「谁演谁好不好,又某情节?是否该删掉」之类。
电影分工最细,卡士该由导演与制片决定,剧情则交由编剧安排,关原著人什麽事,故困惑地说:「导演,提意见要收顾问费的呵」,结果捱他一顿骂。
许多在外头谈笑风生的人,到了家里,立刻关上开关,维持缄默,就是因为讲话十分劳累,况且说多了,弄得不好,不知得罪了谁,倒是不说的好。
一听见免费意见满天飞,立刻感动得要命,原来天下还有热心的好人,不用我们交学费就义务教育我们,可爱之至。
女主角
常常听见人家笑说:「整日谈恋爱,你以为你是小说中的女主角?」
很不以为然。
那也得看是什麽人笔下的女主角。
拙作中女主角绝少以恋爱为主,日常生活多数清苦,天天闻鸡起舞?听差办事,什麽都靠自己双手。
老实讲,有选择的话,当然是做前辈小说中的女主角好,一天到晚披件紫色的风衣,倚偎在男伴宽大的肩膀中,在微雨中诉衷情。
有一位同文的女主角最倒楣,永远是人家的婢妾,而且痛苦中有极大的快感,重复又重复被虐,越来越有心得,心态差些没回到清朝去。
有些女主角几乎一出场就身罹大病,九死一生,另外一些总是被人欺侮,永不超生。
所以说,女主角有许多种,切勿一竹篙打沉一船女主角。
呵差点忘记还有一些随原作人不住流浪,找不到安息之地,苦命之至。
写一本好小说的精髓是创造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主角,此事说时容易做时难。
唉,读者们聪明又难服侍。
沟通
一直以来,生活中最弱的一环,是与亲友沟通。
很多人不相信,怎麽会,一个写作人,职业就是要用文字与人沟通,而且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不论生张熟李,吸引住读者的注意。
生活中令人惆怅的事是很多的。
分析起来,其实有个解释,读者最客观不过,事前完全没有成见,买一本书回来,看完之後认为不错,下次再买,渐渐成为基本读者。
刊登出来的文字经过润饰,总比言语婉转,许多人情愿写信,也基於同一道理。
真人对真人,完全两回事,长辈总认为子女该听他们的,最怕不百分百服从,又兄弟姐妹自幼拉扯,彼此毫无尊严可言,论起理来,七嘴八舌,说不清楚,成长後又学会尊重他人,索性一言不发,渐渐疏离,宛如陌路。
朋友之间更加以和为贵,一言不合,永不再见,何用解释,也懒得抱怨,吃亏当学乖,全盘丢脑後。
算来算去,身边只剩一班读者。
谁说人与人不要维持一个距离,就因为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才能相敬如宾。
无限依依
多年前一位电影界的朋友说极难与圈外人发展友谊,因为「我们说的话他们吓死,他们说的话我们会闷死」。
可能没有这麽严重,但是生活与工作圈子不一样,沟通必定有困难。
有人说思路有异、脑电波不同,故接收有问题。
一般来讲,大都会居民比较聪明,那麽,搞文艺工作的一群感光又更快一层,几乎就玻璃心肠、水晶肚皮,况且,聪明人中还有顶尖明敏伶俐者,同伊们相处,才叫做如沐春风呢。
他们学历佳,见识多,记性十分好,兴趣广泛,生性幽默豁达,聊起天来,无所不知,知无不言,真正痛快,结交过这样的朋友,往後,就除却巫山不是云了。
时常怀念某、某同某。
想到他们恶作剧之处,仍然笑得流下眼泪,讲到他们捱义气为朋友,又还不住讶异,结论是:此刻统共找不到那样的人了。
无限依依。
说也奇怪,友人中不少是他们那行业中顶尖者,可见社会与个人的眼光吻合。
认识他们真是荣幸。
众生相
办公的时候,写字楼里有三五七位年龄、学历、职位都不相上下的同事,熟稔之後,少不免比较一下衣著头面,谁大方成熟而谁较天真可爱,很快就知道。
A君最谦和,人家一问在何处置装,伊便笑说:「我们这种小老太婆衣裙,数百元一件,乏善足陈。不再讨论。
一听此言,如醍醐灌顶,立刻做到老学到老,以後凡是有人问起天地万物之价值,包括在下的稿酬,统统答之日:「几百块耳」。
最贵又不是最好,即使最好,也不过是皮毛,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无谓比较,最要紧是自己开心,知足常乐。
B君就较奇突,老爱指著他人新衣说:「我知道红勘有间厂可打四折」,或是C君,不停夸口:「我家有一百五十对鞋子」,孜孜不倦,一直想用嘴巴把别人压下去。
上班对写作颇有帮助,众生相往往是最有趣鲜明的图画,以後用得到,随便抽一位出来搬入小说之中,比起凭空想像,实在得多了。
写作人多食人间烟火,姿态务实,参予人生,作品会比较成熟。
书
书店中儿童部门至有趣上头钻进去,不愿出来。
统统小小本,适合小手小人,种类之多,要慢慢细说。
极幼的幼儿所看的书,用特别材料制成,不易撕坏,多数用厚卡纸,边缘切得弯弯曲曲,不刺人。
还有塑胶布书,洗澡时看,免他们泡在水中无聊。
还有布缝的书,又柔轻又舒服,可搂著入睡。
那麽稍大之後,立体书最受欢迎,林林种种,美不胜收。
看书是最有趣的一件事,自幼养成习惯,大了不愁寂寞,不用出门,可知天下事。
今日的儿童书已与玩具融於一体,一本讲汽车的书附设四个轮子,边看边推来推去。
另外一本讲公主与魔法的童话附有面具,戴上了可扮演书中角色。
是为著悉心教育儿童而去发掘这样的宝藏吗,非也非也,全为自己,从前逛书店,至爱逛世界大地图部门,现在则专门参观儿童丛书。
看得书多,有一个好处,很快会发觉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因而服服贴贴,尽其本步而游於自得之场。
普 罗
上班的时候已经喜欢穿拉夫罗伦的马球(普罗)系列。
白衬衫、宽裙、开会时加件外套,非常清爽相,适合我这种样子的人。
彼时拥有六件普罗白衬衫,几乎一个样子:小翻领,短袖,每天换一件,礼拜六配白色长裤,似中学生制服。
普罗冬季服尤其可爱,完全不突出女性特征,可是,它又不会使你看上去不像女人,长而大的灯芯绒裙子,几乎遮到脚面,厚毛衣,格子或人字绒茄克,完全反潮流,它可以说是永恒的,十年前置的一件仿四十年代小腰身外套今日照样穿,配丝棉旗袍,妙不可言。
我是非不得已极不舍得置装的人,希望好衣服都经穿,辞工後一头栽进普罗里,不愿自拔,就是因为上述缘故。
穿拉夫罗伦最好看的是章蓉舫,已臻出神入化境界,大衬衫大裙,脚下一双帆布鞋,上街、带孩子、逛美术馆、喝下午茶,全作如是打扮,至於晚上,呀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
我俩在这方面是同志。
敌 友
年轻的时候好像很公正的样子,听到外边有人讲朋友的坏话,多多少少学洋人那样,给一 点怀疑的利益,那就是说,来说是非者,虽系是非人,可是,他所传的谣言,是否亦有可能具若干真实性呢?
到了近年,开始真正护著朋友,不管青红皂白,凡系我友,言行统统正确,毋需置疑,谁一说友人不是,立刻拉下脸:“你听错了,没有那样的事,句号。”亦不必再把这种无聊的人与事及话再复述给友听。
大家都明白到了这种时候,好友卖少见少,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