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亦舒(全)-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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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很快收到,立刻挑灯夜读,照例看得泪如泉涌,书剑并非金著至好一部,可是浪漫缠绵的细节特别使喜读爱情小说的我潸然泪下。
毕业时其他侨生要求:「金著全送我们」,便慷慨相赠,回港后赴明窗买齐全套,搁床头,天天晚上看,边读边抱怨增删润饰后的射雕不及吴与记小小本好看,而且,一直认为郭靖、杨过长相如云君插图造型,绣像多多益善。
我是那种典型不理智读者,不懂得分析故事有什么巧妙独突,只晓得哗,好看,欲罢不能。到了今天,大概第十次买鹿鼎记,平邮寄到,一翻,只觉纸质大不如前,不禁暗笑:太为小读者着想,标价老是不肯提高。这是后遗症。
这一套要来送给家住西雅图的小朋友,并忠告:「移民前应置齐全套」,可是他说当时买不到。
何用赠阅?要看的人,一定会自掏腰包,不要看的人,签好上下款恭敬奉上,他也是不看,故此不赠阅,也不要求赠阅。
传世
传世,是一个很简单的形容词,传世之作,就是世世代代可以传下去的作品,为什么有些作品历久不衰拥有读者?当然是因为好看,这是最简单的选择。
谁说那部作品精采?自然是庞大的读者,你说好看,他说好看,我也说好看,故人手一册,继而流传到海外,华侨遍天下,亦争相阅读。
该批读者老了,他们的下一代也还爱看,仍不觉作品过时,仍然追着来读,一代又一代均如此,像唐诗三百首,像红楼梦,便是传世之作。
所以写作人最喜欢小读者,噫,他们正是下一代,再传十来廿代,大功告成。
最有希望传世的当代著作,一定是金著,已经传了好几代了,阁下最初看射雕是几岁?廿八藏,好,令郎在高中时也读射雕,什么,令孙今年十一岁,也已对射鹏有兴趣?
道本书卖了三十五年还一直畅销,一纸风行,已经踏上传世第一步。
传世之作不是小圈子可以捧出来,某些作品今世都没人看,下一世找谁看?传不传世,看大量的读者可愿意把这本作品传下去。
一家人
什么叫做一家人?
二次大战期间,纳粹德国疯狂轰炸伦敦,白金汉宫遭受破坏,下雨时四处漏水,险象百出,国会请皇后暂避到别处去。
皇后笑笑答:「孩子们(指依利莎白与玛嘉烈公主)跟着我走,我则跟着皇上(乔治六世)走,而皇上则永远不会走。」
他们一家在伦敦捱到大战结束,盟军胜利。想像中一家人就该是这个样子。
无论怎么样都团结一起互相扶持,共富贵亦共患难,有问题放在桌子上讨论,要承担的话一起负重,要牺牲则共同损失好了。
想兄弟姐妹走同一路线要求无异太苛,但与伴侣至少应该有商有量吧,否则怎么还算一家人呢。
世事盛极必衰,否极则泰来,人有三衰六旺,一见势头不对,立刻掉头即走,那真会累死,有时也要捱捱义气,守住阵地,等环境起色,时时望高处,未必从心所愿,往往弄巧反拙。真没想到共进退竟那么困难,你看一家家情愿把妇孺留在外国待领护照,就是因为户主不愿牺牲多一点来成全家人。
座位
小友讲了一则故事。
在一次宴会中,每张座位都放着名牌,先到的客人一看到桌上有XX大名,不愿意同他坐,便把他名牌扔到另外一桌去。
可是第二桌见到,亦吓一跳,又扔到第三桌,如此这般,通场无人接受。
听罢,只见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立刻道:「我的人缘也不大好,所以从不出席这种场
合,怕只怕受到同样待遇。」
小友真会安慰人:「不怕,你是港台之友,你与香港电台的人一齐坐好了」我即时破涕为笑,幸亏如此,好彩曹操也还有知心友。
那么,相信也能与明报同仁坐一桌吧,还有,天地出版社那边亦不成问题吧,忽然松口气。
心中老有一种感觉,如此饮宴场合,其实就是武林大会,照说,山中高士绝不会淌这等浑水,可是你我境界尚未到此地步,想在江湖讨口饭吃,应酬免不了。
坐在什么地方,同什么坐,实在大有学问,所谓占一把交椅,就是这个意思。
切勿搞得无处立足。
读书
每个暑假都产生十优状元,因与友人笑道,碰上这样优秀的孩子,真不敢同他说话,他懂得比谁都多。
读书真是讲兴趣,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
小友表示怀疑:「没有人是真正喜欢读书的吧。」
我举手,「我是真喜欢」,虽然资质不高,但随时愿意再回到校园去,我怕的是考试耳,
我也必须承认非常喜欢写稿,我只是怕拿着稿件去换钱。
那统共是两回事。
学习真是有趣,吸收新的理论新的事物,一日比一日长进,满足感不可形容,快活之至,又与志同道合的学友在一起,暂且放下世俗名利,不提经济,单讲学问,何等逍遥,两条牛仔裤三件衬衫好过一季,另有气质。
许多时候被俗务缠得心烦意乱,精神便向往回到那较年轻较美好的岁月里去,往图书馆一钻,管它春夏与秋冬。
难怪弟自七岁走进学堂之后至今没出来过,真正幸福。将来,能够再重拾书本的话,一定挑有趣科目来讲,求知,不求文凭,学习,拒应付考试,最好写稿,亦不问稿酬。
没有意思
朋友得知某女星与男伴往温埠度假,携照相机往机场守候,果然,目标出现。
「拍到照片吗?」「她死都不肯合照」,「为什么不强行拍摄呢」,友人答得好:「没意思」。
真的,那么熟了,仍说不能从命,想必有其苦处,就不用紧紧追逼了,做这种软性新闻,最好大家开开心心,轻轻松松,有问必答。
当事人虽是公众人物,也还有权保持若干隐私,记者朋友最好识趣。
许多记者,但求震撼感,不理被访者感受,硬是要问最尴尬最难堪的问题,当事人若拒绝作答,或面有愠色,他就描得更黑。
所以说,不愿意出丑的人,渐渐都会变成没有新闻价值的人,谁要同你闲话家常,还有,记者怎么会对被访者奋斗过程心路历程有兴趣!一定是挖空心思取独家消息为主。
名人已经提供时间精神,又免费帮忙招来读者,总也要让他也得到点正面宣传,千万不要吓跑他们。
这叫互惠互利,才会客似云来。
不
报馆同人问:「能否与家人出来一起为我们拍照?」
当然不,可是,如果他们也有稿费可收,马上出来,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嘛。
照片登报上,目的是叫人看,读者见到,少不免评头品足,上等评民不外是「噫,外型还不错」,「小孩满蛮可爱」,次一等则是「家小都出来拜年了」,或是「眼睛鼻子都那么小」等等,干嘛呢,即使有口皆碑,还不是捏一把汗。
有什么好看呢,刊出来有什么意思呢,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从事这个行业,我无话可说,记者仁兄问我要照片,是看得起我,是我的面子,欣然从命,家人,就不必了。
笑语诸老路,小的统共只有这一套,再也不打算学新把戏,或是所谓跟随时代节拍,行得通,好得不得了,万一不行,再想办法,无谓一早自动献身,日后无以为继。
从事写作这些年,深觉最吃力一环并非伏案苦写或是讨价还价,而是受人指指点点,意见多多,这种苦处,无谓转嫁至亲。
他们对这行业一点认知也无,也沾不到半点好处,干吗要承受压力。
出名
无论是何种行业,出了名总比藉藉无名好得多,蛋糕店与时装店如此、银行与出版社也如此,有名气才有地位,有了地位才好说话。
所以都急急要出名,无论如何得惹人注目,不择手段也不要紧,至多发了财才立品,有些姿势真的很难看,形象既定,以后也很难洗得干净,但是当事人也就顾不得那么多。
一旦出名,还得维持名气,竟争激烈,争先恐后,今日有名不表示明年仍然出名,于是要祭出法宝保存这一点点名气,宣传活动万万不可少,非维持一定声势不可,曝光率可增不可减,声嘶力竭在所不计。
相形之下,比较缄默的行家好像最不在乎名气。
其实没有这种事,名气得来不易,谁都不愿重头再来,当然珍惜现有成果,故此更要默默苦干,同时,绝不轻举妄动。
哗众取宠好比饮鸩止渴,办事要用点脑筋,总不能次次赤膊上阵。
既然有了声誉,宜努力增产,精益求精,名气则日益壮大,偶而做一两次宣传已经足够,毋需大锣大鼓硬销。
看到没有
每当老伴对我生活习惯有所不满,便带他到女友家观光。
「看到没有?有司机有女仆」,「看到没有,那三百双高跟鞋同五十只鳄鱼皮手袋」
「看到没有,那五位数字长途电话单子…」
回家起码有三个礼拜太平日子好过。
女友们十分能干,没有必要,也统共不懂得克己,真正会赚,也绝对会花,大来大去之余,尚有能力投资保值,太太了不起。
比起伊们,我只好算典型小家庭主妇,几乎没沦为寒酸,对于天地万物,一贯困惑地觉得贵,可省即省,且直认不语。
多年来辛苦小心经营,幸保不失,一家人走出来尚算整齐,已尽了九牛二虎之力,量入为出嘛,努力克己复礼。
奇是奇在也不大妒忌,只觉得甲穿名贵衣饰真正好看,还有,乙出来做生意,不住半山不驾大车也实在不行,又丙名气这样大,活刻衬以大排场等等。
友人也都熟悉这种作风,习以为常,任由我自得其乐,反而是他们的奢华,时常叫我大吃一惊,骇笑「看到没有,一年五次头等飞机票!」
收租院
收租院是一组栩栩如生雕像的名称,六十年代中共用来宣传农民如何在地主的收租院内受到种种不平等酷苛剥削,彼时长期展出供人参观。
我看过宣传小册子,知道雕像都跟真人一样大,农民个个愁眉苦面,造型瘦削,地主爪牙红壮白大,五官狰狞,印象深刻,不在话下。
不知恁地,生活经验越是丰富,越是觉得老共所说有庆资本主义及资本家的一节都是真的,甚或更坏。
劳资双方,永无办法摆得平等,处处都是收租院。
举个例子,像我们写稿的,明明专栏每天登八百字,可是十一万字交出去,往往只能登到一百零几天,为什么?食掉了空行,或三段拼作一段,只能八折收数。
拿到出版社,字排得越小越妙,页数越厚越好,廿多廿万字,压缩成一本书,售价则至好五十年不变,这不是收租院是什么。
劳方所得无几,要应付酷税及一千条帐单,泰半左手来右手去,大概得一辈子做下去。
在封建社会的收租院里,一百斤的肥猪能给刻薄的地主秤成三十斤,同样地,在老板及老总眼中,你我斤两,实成疑问!
跑天下
十分不喜欢旅行,视乘搭长途飞机为一种刑罚,实在避不过了,必须上路,通常愁眉苦面,心情像慷慨就义。
众所周知,越是落后地区,越多奇风异俗,做游客才能大开眼界,反之,先进国家,没什么可观之处,像美加澳。个个城市设施类同,风景相似,去一次等于去十次,既怕落后,又怕沉闷者,何必出门。
友人年年暑假往迪士尼乐园跑,为了子女,没奈何,每次抱怨晒得头晕。
最令人佩服是驾车游天下的有心人,十多廿个钟头车程视作等闲,穿州过省,经过草原驶过沙漠,使我等不解风情之徒不寒而栗。
困在那小小车厢中动弹不得,脖子会酸脚会肿,多么严重的考验,不认为可以胜任。
当然是在家千日好啦,自一张沙发游到另一张,自按摩椅转到床上,平躺着,见周公。
真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想了又想,大抵是游轮尚可一试。
对家留恋不已,出门三小时,己欲急急回去,一进大门,已有幸福感。
偏低
我的稿酬收人,相信一直偏低,不下不,没敢问老总他人收多少,可是同文的排场有目共睹,一位出版社老总告诉我,起码有两位作家,坐着劳斯莱斯去与他谈版税,做生意,讲的是四两拨千金,若劳斯莱斯只是四雨,他们的收人可想而知,我,一直是地铁乘客。
简而清最富同情心,一日说:「你的传真机几号?你没有传真机?你最近有书出,应该有点版税收呀。」好好好,且想想办法。
又一次,忠厚的敏仪问:「你自毕业后一直没回过英国,是否觉得受够了?」有人立刻插嘴解答了她的疑问:「她没钱!」是是是,没有钱。
小女出生之后,有两位好心太太分头来劝:「别太高兴,生活费与大学学费惊人。」对对对,有劳操心。因量入为出,小心翼翼,所以这些年来,不借不赊,不拖不欠,从不收稿酬以外的利益,甚至没有预支过稿费。
我的想法是,文人,生活清廉,也是应该的,那么喜欢写,畅所欲言,又写了那么久,已经够开心,君不见现今做官的,身分多么尴尬,收人是该丰厚些,还有,一干上大陆做生意的人,何等吃苦,多赚点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