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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山南水北:韩少功归隐乡野之作-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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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五的脚步声过去以后,青蛙声又升起来了。不管我在塘边怎么走来走去,它们都不理睬我的疑惑,哪怕我重重跺脚,它们也一声声叫得更欢。我在黑夜里看不到它们,但我能想象它们脸上那种对低智能人类的一丝讥笑。


08 笑脸


  下乡的一大收获,是看到很多特别的笑脸,天然而且多样。每一朵笑几乎都是爆出来的,爆在小店里,村路上,渡船上,以及马帮里。描述这些笑较为困难。我在常用词汇里找不出合适的词,只能想象一只老虎的笑,一只青蛙的笑,一只山羊的笑,一只鲢鱼的笑,一头骡子的笑……对了,很多山民的笑就是这样乱相迭出,乍看让人有点惊愕,但一种野生的恣意妄为,一种原生的桀骜不驯,很快就让我由衷地欢喜。
  相比之下,都市里的笑容已经平均化了,具有某种近似性和趋同性。尤其是在流行文化规训之下,电视、校园、街道、杂志封面、社交场所等都成了表情制造模具。哪怕是在一些中小城镇,女生们的飞波流盼都可能有好莱坞的尺寸和风格,总是让人觉得似曾相识。男生们可能咧咧嘴,把姆指和食指往下巴一卡,模拟某个港台明星的代笑动作——我在有一段时间就好几次见到这种流行把戏。公园里的一个小孩不幸冲着照相机大笑了,旁边的母亲竟急得跺脚:“怎么搞的?五号微笑!五号!”
  吓得小孩赶快收嘴巴缩鼻子,整顿自己的表情。
  山里人远离着“五号”或者“三号”,不常面对照相机的整顿要求,而且平日里聚少散多,缺少笑容的互相感染和互相模仿。各行其是的表情出自寂寞山谷,大多是对动物、植物以及土地天空的面部反应,而不是交际同类时的肌肉表达,在某种程度上还处于无政府和无权威的状态,尚未被现代社会的“理性化”统一收编,缺乏大众传媒的号令和指导。他们也许没有远行和暴富的自由,但从不缺少表情的自由。一条条奔放无拘的笑纹随时绽开,足以丰富我们对笑容的记忆。
  我怀疑,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以后,我在镜中是否也会笑出南瓜或者石碾石碾的味道,让自己大感陌生?


09 准制服


  同我一起下乡的有妻子,还有姐姐和姐夫——他们从四川省一个大企业退休,这次一起来转业务农。他们虽然没有当地知青,但在大学时代参加过下乡“社教”和支农,对农村并不完全陌生。
  村民们对我们的开荒有些好奇,挑剔我们的动作却赞许我们的工效,怀疑我们的理由却参与我们的规划。有的还给我们挑来猪粪和草灰。看到我们脚上的黄鞋子,他们脸上多有惊讶之色。我这才注意到,他们脚下已见不到这种鞋子。哪怕是一位老农,出门也经常踏一双皮鞋——尽管皮鞋可能蒙有尘灰甚至猪粪,破旧得像一只只咸鱼。年轻女子们当然更多一些讲究,脚下如果不是高跟鞋,就一定是松糕鞋——那种鞋底厚若砖块的日本样式。可能要不了多久,她们还会紧紧盯上吊带裙、露背装、指甲油、眼睫膏一类,一个个身体全方位装修升级,随时准备踏上VIP晚宴的红地毯。
  西装成衣眼下太便宜了,已经普及到绝大多数青壮年男人,成了一种乡村准制服。不过,穿准制服挑粪或者打柴,撒网或者喂猪,衣型与体型总是别扭,裁线与动作总是冲突。肩垫和袖扣的无用自不用说,以挺刮取代轻便也毫无道理。如果频频用袖口来擦汗,用衣角来擦拭烟筒,再在西装下加一束腰的围兜,或者在西装上加一遮阳的斗笠,事情就更加有点无厘头式了。好在这是一个怎样都行的年头。既然城里人可以把京剧唱成摇滚,可以把死婴和马桶搬进画展,山里人为什么不能让西装兼容围兜和斗笠?难道只准小资放火,不准农夫点灯?
  老五就总是穿上这么一件。一定是好些天没有换洗,一定是穿得过于多功能,他的西装已像硬硬的铠甲,而且是成人铠甲套在娃娃身上,甲片长得几可护膝。我问他为什么买得这么大。他兴冲冲地说:“大号小号都是一个价。我拣大号的买,合算!”
  他不过是买衣时想多谋几寸布。
  端午节,我应邀去县城,参加祭祀屈原的大典。到了那里我才知道,身为陪祭的主宾之一,我必须穿上我家没有的西装。主人倒是很热情,马上从某照相馆给我借来一套,让我临时换上。可惜这一套太小,箍在我的身上,不仅把我捆成了一个粽子,而且热得我满头大汗,似乎我一面对屈原就有不可明言的紧张和羞愧。
  身旁的台湾诗人余光中先生,湖南作家谭谈先生,都对我的满头大汗都投来同情目光。不知是谁递给我擦汗的纸巾。
  我只能苦笑:“屈原是一老外吧?不然为什么大家都穿西装来见他?” 
  他们付之一笑。


10 特务


  庆爹在地坪里歇凉,觉得我迁居山乡很奇怪,便想起了一个故事。
  他年青的时候当过民兵队长,曾奉上级命令,每天晚上到山顶上放哨,提防台湾方面派飞机来空投特务。当时刮着春夏之季的东南风,台湾方面曾放出大气球,空投过来一些传单、饼干、美女画片什么的,并宣称“第三次世界大战”和“反攻大陆”即将开始。
  老庆很想接到饼干白糖什么的,但什么也没接到过,倒是有一天在树从中发现了一个人,推了一把,发现对方面色铁青全身冰凉,这才魂飞魄散抱头鼠窜。死者是个女人,四十来岁,左耳根有个痦子,身上没有搏斗或强奸的痕迹。她没有背筐或挑担,看上去不像农民;也没戴手表或者插钢笔,不像是干部。衣袋里只有几块钱和一张废汽车票,从票面上也看不出汽车的起止地点——这是事后才知道的。
  老庆没命地跑下山。后来县里人武部和公安局的都来了,没查出个结果。老庆带着民兵负责保护现场,轮流守着这个女尸,一直守到尸体渐渐发臭和生蛆,才获准将一堆腐肉草草葬在山上。那几天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呵。老庆是队长,不能不带头勇敢,不能不在天高月黑的夜晚上山去,哆哆嗦嗦地捏住一杆梭标,守住一堆正在生蛆和发臭的肉,听着大山上各种野物的叫声,还有枝叶在风中唰唰唰的狂啸。有一天夜里,大雨瓢泼,他全身水洗一样,泪水、尿水、雨水以及禁不住的冷汗一起流淌。
  不知是不是出于幻觉,电光一闪之际,他发现死者已经坐了起来,吓得当即一声大叫就晕了过去。他说死说活再也不当民兵队长了——这是后话。
  死者的来历一直没有个说法。据说附近没有失踪者,公安局通报了全县、全省乃至全国,但各都也没有发现左耳根有个痦子的失踪者。即便在台湾海峡十分紧张的时候,对所有可疑人员排查最为严密的时候,事情还是成了一桩奇怪悬案。
  我后来听说,这个世界的悬案其实很多。我一位朋友的妻子,并无精神性的病,有一天去工厂看望女儿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不知去了哪里。我一位朋友的老师,在受到政治迫害最厉害的时候还活得很正常,倒是在平反复职以后的一天,骑着一辆自行车出门,从此人间蒸发,十多年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亲人们反复寻找也不知下落。有专家告诉我:这样的失踪者不在少数,几乎每天都有发生。
  这些人到哪里去了?他们毫无理由舍弃自己的家,却事实上舍弃了。他们也许像山上那位神秘来客一样,被一座远方的大山召唤而去,在罕见人迹的密林里选定了归宿。
  她的名字永不可知。我只能说,她也许是命定的漫游者,是上帝派来的特务,对大地进行某种隐秘的调查,对自己神圣的使命守口如瓶。


11 怀旧的成本


  房子已建好了,有两层楼,七八间房,一个大凉台,地处一个三面环水的半岛上。由于我鞭长莫及无法经常到场监工,停停打打的施工便耗了一年多时间。房子盖成了一个红砖房,也成了我莫大遗憾。
  在我的记忆中,以前这里的民宅大都是吊脚楼,依山势半坐半悬,有节地、省工、避潮等诸多好处。墙体多是石块或青砖组成,十分清润和幽凉。青砖在这里又名“烟砖”,是在柴窑里用烟“呛”出来的,永远保留青烟的颜色。可以推想,中国古代以木柴为烧砖的主要燃料,青砖便成了秦代的颜色,汉代的颜色,唐宋的颜色,明清的颜色。这种颜色甚至锁定了后人的意趣,预制了我们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似乎只有青砖的背景之下,竹桌竹椅才是协调的,瓷壶瓷盅才是合适的,一册诗词或一部经传才有着有落,有根有底,与墙体得以神投气合。
  青砖是一种建筑象形文字,是一张张古代的水墨邮票,能把七零八落的记忆不断送达今天。
  大概两年多以前,老李在长途电话里告知:青砖已经烧好了,买来了,你要不要来看看?这位老李是我插队时的一个农友,受托操办我的建房事宜。我接到电话以后抓住一个春节假,兴冲冲飞驰湖南,前往工地看货,一看竟大失所望。他说的青砖倒是青的砖,但没有几块算得上方正,一经运输途中的碰撞,不是缺边,就是损角,成了圆乎乎的渣团。看来窑温也不到位,很多砖一捏就出粉,就算是拿来盖猪圈恐怕也不牢靠。而且砖色深浅驳杂,是杂交母猪生出了一窝五花仔——莫不是要给炮兵们盖迷彩工事?
  老李看出了我的失望,惭愧自己的大意,很不好意思地说,烧制青砖的老窑都废了,熟悉老一套的窑匠死的死了,老的老了,工艺已经失传。他买的这窝五花仔,还是在邻县费尽了口舌才请窑匠特地烧出来的。
  老工艺就无人传承么?
  他说,现在盖房子都用机制红砖,图的是价格便宜,质量稳定,生产速度快。红砖已经占据了全部市场,凭老工艺自然赚不到饭钱。 
  我说,那就退货吧。
  他更急了,说退货肯定不行,因为发货时已经交了钱,人家吃到肚里的钱还肯吐出来?
  建房一开局就这样砸了锅,几万块砖钱在冒牌窑匠那里打了水漂。我只得吞下这口苦水,只得权宜变通,分付工匠们拿这些砖去建围墙,或者铺路,或者垫沟。伪劣青砖既然成了半废物,附近有些村民也就闻风而来,偷偷搬了些去修补猪圈或者砌阶基——后来我在那里看得眼熟,只是不好说什么。
  我记得城里有些人盖房倒是在采用青砖,打电话去问,才知道那已经不是什么建筑用料,而是装饰用料,撇下运输费用不说,光是砖价本身已经让人倒抽一口冷气。我这才知道,怀旧是需要成本的,一旦成本高涨,传统就成了富人的专利,比如穷人爱上了富人的红砖之时,富人倒爱上了穷人的青砖;穷人吃上富人的鱼肉之时,富人倒是点上了野菜;穷人穿上了富人的皮鞋之时,富人倒是兴冲冲盯上了布鞋……市场正在重新分配趣味与习俗,让穷人与富人在美学上交换场地。
  我曾经在一个座谈会上说过:所谓人性,既包含情感也包含欲望。情感多与过去的事物相联,欲望多与未来的事物相联,因此情感大多是守旧,欲望大多是求新。比如一个人好色贪欢,很可能在无限春色里见异思迁——这就是欲望。但一个人思念母亲,决不会希望母亲频繁整容千变万化。即使母亲到手术台上变成个大美人,也纯属不可思议,因为那还是母亲吗?还能引起我们心中的记忆和心疼吗?——这就是情感,或者说,是人们对情感符号的恒定要求。
  这个时代变化太快,无法减速和刹车的经济狂潮正铲除一切旧物,包括旧的礼仪,旧的风气,旧的衣着,旧的饮食以及旧的表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使我们欲望太多而情感太少,向往太多而记忆太少,一个个都成了失去母亲的文化孤儿。
  然而,人终究是人。人的情感总是要顽强复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冬眠的情感种籽破土生长。也许,眼下都市人的某种文化怀旧之风,不过是商家敏感到了情感的商业价值,迅速接管了情感,迅速开发着情感,推动了情感的欲望化、商品化、消费化。他们不光是制造出了昂贵的青砖,而且正在推销昂贵的字画、牌匾、古玩、茶楼、四合院、明式家具等等,把文化母亲变成高价码下的古装贵妇或古装皇后,逼迫有心归家的浪子们一一买单。
  对于市场中的失败者来说,这当然是双重打击:
  他们不但没有实现欲望的权利,而且失去了感情记忆的权利,只能站在价格隔离线之外,无法靠近昂贵的母亲。


12 开荒第一天


  手掌皮肤撕裂的那一刻,过去的一切都在裂痛中轰的一下闪回。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垦荒,把钯头齿和锄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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