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一)-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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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花氏是。(不觉疑惑起来)干什么?
焦母(温和地)你生下的时辰可是半夜子时?
焦花氏嗯,你问这个干什么?
焦母(不理她)我问你,是不是?
焦花氏是,妈。
焦母(恶狠地)我问问,算算你命里还有儿子不?
焦花氏(利嘴)没有,不用算。
焦母(忽然柔和地)好,到屋里去吧,你去吧。
焦花氏嗯。(怪异地盯焦氏一眼,转身入右门)
焦母(听着花氏走出门,狠很叹一口气)哼,死不了的败家精。
(外面雾里的乌鸦在天空盘旋,盘旋,凄惨地呼噪。远远电线扦呜呜地响着。
(焦氏轻轻地走到右门口,聆听一刻,听不见什么,废然地走到香桌前。她忽然回
头,朝言门愣一愣,没有人进来,地解开香案上的红包袱,里面裹着一个木到的女
人形,大眼晴,梳着盘髻,脸上涂着红胭脂,刻工粗拙,但还看得出来是金子的模
样。木人肚上贴着素黄纸的咒文,写有金子的生辰八字,心口有朱红的鬼符,上面
已扎进七口钢针。她用手摸摸木人的面宠,嘴里很神秘地不知数落些什么。
焦母(摸着木人的轮廓,喃喃地)也许刻得不像她,(慢慢地)哼,反正上面的生
辰八字是对的。(用手掐算)五——月——初九。(点点头)半夜里
——子时生的。嗯,对的,上面没有写错。(她把木人高高托在手里,举
了三举,头点三下,供在香案上。磬重重响了三下,她跪在案前,叩了三下,神色森严,
依然跪着,嘴里念念有词,又叩了一个头,朝着木像,低声)金子,香是你自己点
的。生辰八字是你自己说的。你金子要是一旦心痛归天,可不能怪
我老婆子焦氏。(又深深一拜,立起,又敲了一声磐,走到香案前,举起木人,从
头上拔下一根钢针,对着心口,低声狠恶地呼唤)金子,金子,(第三声“哼!”地
一声将针扎进)哼,金子!(叹一口气,她仿佛非常疲乏!慢慢数着针头,扬起头)
已经八针(胜利地)就剩一针了,金子。(把木人又端端正正放在香案前面,
用红包袱盖上)
外面电线杆呜呜地响,隐约有人赶着羊群走近的声音,地不言不语走进左门。
(立刻花氏由右门蹑足走进来。
焦花氏(低声对右门内)你先别来,听我咳嗽。
[花氏走到中门,开门望望,外面一片大雾,看不见人。她回转身,望见桌前的红
包袱,匆忙跑近掀开视。举起木人细看,立刻明白,厌恶地又放在案上。
焦花氏(向着左门,毒恶地)哼。(把木人盖上,忽然想起右门的仇虎,轻轻咳嗽一声。仇虎
随着现在右门口,正要举足向中门走。——)
[焦氏森严地由左门急出。
焦母(怕花氏走进来)站住!
焦花氏(又轻咳一声,仇虎愕然,立在右门前,以手示意,叫他再进去)
焦母(慢慢走至中门)谁?是谁?
焦花氏是我,妈。
焦母(厉声)还有准?
焦花氏还有?(以目示仇虎,令其毋做声)还有——(对仇虎噗哧一笑)有鬼!
焦母哦!
(花令仇虎迸门,他眈眈地望着焦氏,恨恨走出。
焦母(没有办法,半晌)我当是老虎真来了呢。
焦花氏妈,您不进屋去歇歇么!
焦母不,你不用管,我要在堂屋里坐坐。
焦花氏好,您坐吧,(不甘心地走入右门)
(焦氏侯她出去,走到香案前,摸摸红包袱下面的木像,放了心,口里又不知数落
些什么。
[这时摇篮里忽而恐怖地哭起来了,她走到摇篮旁边,把孩子抱起来,悲哀地抚摸
着孩子的头。
焦母(又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小宝贝做了梦了!嗯——嗯!梦见了老虎来咬你
吁,嗯——嗯?老虎不吃小黑子的,嗯——嗯!不要怕呀,嗯——
嗯,奶奶一辈子守着你啊,嗯——嗯!不要怕呀,嗯——嗯。(抱着
孩子进了左屋)
(外面仿佛羊群乱哄哄地奔踏过来,咩咩地哀叫。随着羊的乱窜声,有一个很愉快
的喉咙在:“达,达,打——低——!达低达低达,达打达达,达低达!低打打打
打打达!达——达——低达,低打打打打打达!(更高兴)达,达,打——低——。
达低达低达,打达达,达低达!低打打打打打达!”随着这抑扬顿挫的“洋号”,
白傻子嘴里又打起威武的军鼓,舌头卷起嘟噜!“得——一儿锵,锵,锵!得——
儿锵锵锵!得——儿锵锵——得——儿锵!(拼了命!)得——儿锵锵锵!得——
儿锵锵锵!得——儿锵锵——得——儿锵!”他不可一世,耀武扬威地由中门操进
来。“得——锵锵,得——儿锵!”两只手抡起想象的鼓槌向下打,头上流着热汗。
好忙!——进门并没有看见焦大妈!由左门又走进来一一嘴里还得吹洋号:“达,
达,打——低
(忽而由身右面叫一声:
焦母谁?
白傻子(大吃一惊,鼓号俱停。看见焦氏。伸伸舌头,立刻转身就跑)——。。
焦母(立起)站住!谁?
白傻子(只好愣在那里)是,是——(咽下唾沫)是我!
焦母我?(猜出多半是他)“我”是谁?
白傻子(结结巴巴,急得直眨眼)狗——狗蛋!焦大妈。(说完了又要跑)
焦母别跑!你!你不放你的羊,你来这儿干什么!
白傻子不,不干什么。我!(瞪着大眼)我看你家新媳妇来了。
焦母新媳妇有你的什么?
白傻子(笑嘻嘻地,顺口一数落)“新媳妇好看,傻——傻子——看了直打转;
新媳妇丑,傻——傻子抹头往外走。”
焦母你也爱看好看的媳妇?
白傻子(翻翻眼看着焦大妈)嗯!(鼻孔顿时一吸,两条青龙呼地又缩进去)
焦母狗蛋,你别看她,我家媳妇是个婊子,她是老虎,会吃人的。
白傻子老虎?(不信地)嗯!我看过她!
焦母你看过老虎,你还来干什么?
白傻子(鼻涕又流下来,舌尖不觉翻上去舔)那——那我来看看,她会吃我不?(又
抹一下鼻涕)
焦母(可怜他)唉,狗蛋,你日后也要个老虎来吃你么?
白傻子(老实地)老。。虎要都是这样,我看还。。还是老虎好。
焦母(酸辛地)傻子,别娶好看的媳妇。“好看的媳妇败了家,娶了个美
人丢了妈”。
白傻子不。。不要紧,我妈早死了。
焦母(看看白,叹一口长气)嗯,孩子们长大了,都这样,心就变了。
白傻子嗯?
焦母(风声喃喃,辛痛地)忘记妈。什么辛苦都不记得了。(低头)
白傻子(莫明其妙)你。。你说什么,
焦母(低头,以杖叩地,忽然)没说什么。嗯,傻子!你听屋里有人说话没有。
白傻子(伸长脖子,听了一刻,糊里糊涂地摇摇头)没。。没有。
焦母(指右屋)不!我说西屋里。
自傻子(肯定地)嗯,我知道啊!(还是摇头)没。。没有。
焦母(不信地)你到那屋里去瞧瞧。
白傻子(点点头)嗯,我知道。(走了一步)
焦母(一把抓住他,低声)轻轻地走,懂不懂?
白傻子(嫌她啰嗦,不耐烦的神气)我知道啊!
焦母(不放心)狗蛋,你去看什么?
白傻子嗯?(才想起来)谁!谁知道你要我看什么?
焦母(低声)哼,你去看看屋里有什么旁的人没有?
白傻子嗯,嗯,(仿佛非常明白,点头)我知道。(走到右门前,由上看到下,回转身,
走两步,摇着脑袋)门。。门关上了。推。。推不动。
焦母(立起,惊愕,促急地)什么?门关上了?推不动?推开门,打进去!
白傻子(逡巡)我怕——我——
焦母怕什么!出了事,有我。
白傻子我怕老虎吃了——吃了我。
(焦立刻抽出香案旁边通条似的铁拐杖。
焦母(对白傻子)你跟我来。除了金子,有旁人,你跟我抓着他。
[白点头,小心翼翼地随着焦氏,走到右门前,焦举起拐杖,正要向门上捣去。
[花氏由右门跑出。
焦花氏(叫喊)妈,您在干什么?(以手抵住焦氏的手)妈,您放下!您要打谁?
(咳嗽)
焦母(察觉地有点蹊跷)贱婊子,(用力推开花氏)你放开手!
(花氏摔倒墙根)
焦花氏(喊)妈!
焦母傻子,你跟我来!(走进右门)
焦花氏(咳嗽,大叫)妈!妈!
[右屋里有焦氏铁棍落地、一个人在闪避的声音。
[焦母的声音:(咻咻然。咬牙,举起铁杖向下击)妈的!妈的!妈的!
[右屋里有人似乎狠狠推了焦氏,焦氏大叫一声,踣倒。跟着那人打破窗户,由窗
户口跳出去。
[傻子吓得只看花氏发愕,似乎在地上生了根。
[焦母的声音:(叫喊)我摔着了!傻子,有人打破了窗户跑了,快追呀,傻子!
抓着他,傻子!傻子。。
白傻子(不知怎么好,颤抖)嗯,嗯,我知道,我知道。(然而依然没有动)
(花氏听见里面的人跑了,立刻跑近中门,仇虎已由外面跑进来。
焦花氏(抓着仇的手,低声)怎么样?你摔着了没有?
仇虎妈的,窗户大小,打破了窗户,腿还挤破了一块。
焦花氏她呢?
仇虎我推了她一把。她摔在地下。
(里面焦氏的声音:金子!金子!
焦花氏(答应了一声,立刻要到右屋去)■——妈!
仇虎(抓着她)别去!(指着白)你看!他!
白傻子(摸着头顶,望仇虎,很低的声音,不觉喃喃地)“漆——叉——卡——叉(更
低微)吐——兔——图——吐。”
焦花氏(与白同时说)这是狗——狗蛋!
仇虎他认识我,你小心他。
焦花氏我明白。
[焦氏由右门走出,脸上流着血。
焦花氏妈!
焦母(不理她)傻子!傻子!傻子!
[白不敢答应。仇立刻由中门轻轻跑出。
焦花氏妈!妈!
焦母(切齿地)贱婊子!
焦花氏(不安地〕妈,您摔破哪儿没有?
焦母(急躁地)傻子!傻子在这儿没有?
白傻子(正看着花氏,不得已地)在——在这儿。干什么?(又望着花氏)
焦母(恨极了,切齿)狗蛋!你瞧见什么没有?
白傻子我瞧见,瞧见(食指放在嘴里)老虎在这儿。
焦花氏(大惊)谁说的,
焦母(明白白的话)死婊子,你别插嘴,还有谁?傻子,你说!
白傻子(惧怯地,看着花氏)还有——还有——还有一个——(花氏忽然跑到傻子面
前,神情异常诱惑,在他的面颊上非常温柔地亲了一下,傻子仿佛失神落魄,立在那里)
焦母(厉声)还有一个什么?
白傻子(从来没有人这样疼爱过,抚摸吻着的面颊)还有——老虎——老虎!
焦母狐狸精,你干什么?
焦花氏我没有干什么?
'左屋孩子很低微地哭啼起来。
焦母告诉我,狗蛋!(杖捣地)你们在干些什么?
[花又亲热地吻他一下。
焦母狗蛋,你死了?
白傻子(不知所云)没——没有!老虎要吃——吃我。
[左门孩子大哭起来。
焦花氏妈,您听,孩子醒了。
焦母你别管,狗蛋,你说,还有谁?
'门里孩子更恐怖地哭,嚎,半响,三人静听。
焦花氏(惊愕地)妈,孩子别有了病,(故意地)妈,您问他吧,我去瞅瞅。(就
要走)
焦母(厉声)不要你去!毒手!你别害死了我的小黑子。(向左屋走了两步)
我就来,狗蛋!别走,回头我还问你。
'焦母由左屋下,听见她哄孩子的声音。
焦花氏(看见焦母进了门,走到方桌的长凳旁坐下,向白招手,魅惑地)狗蛋!你过来!
白傻子(莫明其妙)干──干什么?
焦花氏你过来,(低声)我跟你说一句话。
白傻子(食指放在口里,本能地害羞起来)干——干什么呀?(不大好意思地走过去)
焦花氏(腾出身旁一块地方,拉着他的手)你坐在我旁边。你先把手指头放下。
白傻子(手放下来,羞赧地瞟她一眼。呵呵地傻笑)干——干什么?(不觉手又放到了嘴
里)
焦花氏(瞪了他一眼)把手指头放下!好好地听着!我跟你说一句正经话。
白傻子(又将食指放下)嗯,好,你说吧!(舌尖又不觉伸到鼻子下面卷舐)
焦花氏(低柔地)狗蛋,你听着,回头大妈再问你的时候,问你看见什么人
没有了,你呀,你就说——
白傻子(眨眨眼,仿佛在研究什么,舌端在鼻下舐过来,卷过去。忽然,一个大发现,跳起来)
新——新媳妇!(非常愉快地)你猜,你猜,鼻涕是什么味儿?
焦花氏(没想到)什么?鼻涕?
白傻子(紧张地)嗯,你说!是甜的,还是咸的?
焦花氏(气了)不知道。
白傻子(快乐得直打屁股)是咸的!咸的!你没有猜着吧,(又用舌头舐一下)咸丝
丝儿的。
焦花氏(站起来)妈的,这傻王八蛋。
白傻子(笑嘻嘻地)唏,唏,你——你你叫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