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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曹禺全集(卷一)-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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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达生(扬颈想想)大概有五点半,就要天亮了。我在那舞场里,五分钟总看

一次表。
陈白露(奚落地)就那么着急么?
方达生(爽直地)你知道我现在在乡下住久了;在那种热闹地方总有点不耐

烦。
陈白露(理着自己的头发)现在呢?
方达生(吐出一口气)自然比较安心一点。我想这里既然没有人,我可以跟你

说几句话。
陈白露可是(手掩着口,又欠伸着)现在就要天亮了。(忽然)咦,为什么你不坐
下?
方达生(拘谨地)你——你并没有坐。


陈白露(笑起来,露出一半齐整洁白的牙齿)你真是书呆子,乡下人,到我这里来
的朋友没有等我让坐的。(走到他面前,轻轻地推他坐在一张沙发上)坐下。
(回头,走到墙边小柜前)渴的很,让我先喝一口水再陪着你,好么?(倒
水,拿起烟盒)抽烟么?

方达生(瞪她一眼)方才告诉过你,我不会抽烟。

陈白露(善意地讥讽着他)可怜——你真是个好人!(自己很熟练地燃上香烟,悠悠然
呼出淡蓝色的氲氤)

方达生(望音女人巧妙地吐出烟圈,忽然,忍不住地叹一声,同情而忧伤地)真地我想不到,

竹均,你居然会变──

陈白露(放下烟)等一等,你叫我什么?

方达生(吃了一惊)你的名字,你不愿意听么?

陈白露(回忆地)竹均,竹均,仿佛有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叫我了。达生,你

再叫我一遍。方达生(受感动地)怎么,竹均——

陈白露(回味男人叫的情调)甜的很,也苦的很。你再这样叫我一声。

方达生(莫名其妙女人的意思)哦,竹均!你不知道我心里头——(忽然)这里真

没有人么?

陈白露没有人,当然没有人。

方达生(难过地)我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不知道我的心,我的心里头是多

么——

[——但是由右面寝室里蹒跚出来一个人,穿着礼服,硬领散开翘起来,领花拖在前面。他摇
播荡荡的,一只袖管没有穿,在它前后摆动着。他们一同回过头,那客人毫不以为
意地立在门前,一手高高扶着门框,头歪得像架上熟透了的金瓜,脸通红,一绺一
绺的头发搭下来。一副白金眼镜挂在鼻尖上,他翻着白眼由镜子上面望过去,牛吼
似地打着噎。

进来的客人(神秘地,低声)嘘!(放正眼镜,摇摇晃晃地指点着)

陈白露(大吃一惊倒吸一口气)Georgy!①进来的Georgy(更神秘地,摆手)嘘!(他
们当然不说话了,于是他飘飘然地走到方达生面前,低声)什么,心里?(指着他)
啊!你说你心里头是多么——怎么?(亲昵地对着女人)白露,这个人
是谁呀?

方达生(不愉快而又不知应该怎么样)竹均,他是谁?这个人是谁?
进来的乔治(仿佛是问他自己)竹均?(向男人)你弄错了,她叫白露。她是这儿

顶红,顶红的人,她是我的,嗯,是我所最崇拜的——

陈白露(没有办法)怎么,你喝醉了!

张乔治(指自己)我?(摇头)我没有喝醉!(摇摇摆摆地指着女人)是你喝醉了!

(又指着那男人)是你喝醉了!(男人望望白露的脸,回过头,脸上更不好看,但进
来的客人偏指着男人说)你看你,你看你那眼直瞪瞪的,喝得糊里糊涂
的样子!Pah(轻慢似地把雪白的手掌翻过来向外一甩,这是他最得意的姿势,接着
又是一个噎)我,我真有点看不下去。

陈白露(这次是她真看不下去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方达生(大了胆)对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两只质问的眼睛盯着他)
张乔治(还是醉醺醺地)嗯,我累了,我要睡觉,(闪电似地来了一个理由)咦!你

们不是也到这儿来的么?

① 英文名字,即乔治的昵称。

陈白露(直瞪瞪地看着他,急了)这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来。
张乔治(不大肯相信)你的家?(小孩子不信人的顽皮腔调,先高后低的)嗯?
陈白露(更急了)你刚从我的卧室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乔治什么?(更不相信地)我刚才是从你的卧室出来?这不对,——不对,

我没有,(摇头)没有。(摸索自己的前额)可是你们光让我想想,。。(望

着天仿佛在想)
陈白露(哭不得,笑不得,望着男人)他还要想想!
张乔治(摆着手,仿佛是叫他们先沉沉气)慢慢地,你们等等,不要着急。让我慢

慢,慢慢地想想。(于是他模糊地追忆着他怎样走进旅馆,迈进她的门,瞥见了那
舒适的床,怎样转事转西,脱下衣服,一跤跌倒在一团柔软的巢窠里。他的唇上下颤动,
仿佛念念有词;做出仲仲手势来追忆方才的情况。这样想了一刻,才低声地)于是我就
喝了,我就转,转了我又喝,我就转,转呀转,转呀转的,。。后
来——(停顿了,想不起来)后来?哦,于是我就上了电梯,——哦,对
了,对了,(很高兴地,敲着前额)我就进了这间屋子,。。不,不对,
我还更进一层,走到里面。于是我就脱了衣服,倒在床上。于是我
就这么躺着,背向着天,脑袋朝下。于是我就觉得恶心,于是我就
哇啦哇啦地(拍脑袋,放开平常的声音说)对了,那就对了。我可不是从你
的卧室走出来,

陈白露(严厉地)Georgy,你今天晚上简直是发疯了。

张乔治(食指抵住嘴唇,好莱坞明星的样子)嘘!(耳语)我告诉你,你放心。我并
没有发疯。我先是在你床上睡着了,并且我喝得有点多,我似乎在
你床上——(高声)糟了,我又要吐。(堵住嘴)哦,Pardon me,
mademoiselle,对不起小姐。(走一步,又回转身)哦先生,请你原谅。
Pardon,Monsieur①(狼狈地跳了两步,回过头,举起两手,如同自己是个闻名的
演员对许多热烈的观众,做最后下台的姿势,那样一次再次地摇着手,鞠着躬)再见
吧,二位。Good night!Good night!my lady andgent1eman!oh,
good—bye;aurevoir。Madame:etmonsieur,I—I—I Shall—I Shall 
—②(哇的一声,再也忍下住了,他堵性嘴,忙跑上门。门关上,就听见他呕吐的声音;
似乎有人扶着他,他哼哼叽叽地走远了)

(白露望望男人,没有办法地坐下。
方达生(说不出的厌恶)这个东西是谁?
陈白露(嘘出一口气)这是此地的高等出产,你看他好玩不?
方达生好玩!这简直是鬼!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跟这样的东西来往?他是谁?


他怎么会跟你这么亲近?

陈白露(夹起烟,坐下来)你要知道么?这是此地最优秀的产品,一个外国留
学生,他说他得过什么博士硕士一类的东西,洋名George,在外国
他叫乔治张,在中国他叫张乔治。回国来听说当过儿任科长,现在
口袋里很有几个钱。

方达生(走近她)可是你为什么跟这么个东西认识,难道你觉不出这是个讨

厌的废物?

陈白露(掸了掸烟灰)我没有告诉你么?他口袋里有几个钱。

方达生有钱你就要。。

① 
Pardon(英语),意为“对不起” monsieur(法语),意为“先生”。


陈自露(爽性替他说出来)有钱自然可以认识我,从前我在舞场做事的时候,
他很追过我一阵。
方达生(明白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已经不是他从前所想的)那就怪不得他对你那样了。(低
下头)

陈白露你真是个乡下入,太认真,在此地多注几大你就明白活着就是那么
一回事。每个人都这样,你为什么这样小气?好了。现在好了,没有
人啦,你跟我谈你要谈的话吧。

方达生(从深思醒过来)我刚才对你说什么?
陈白露你真有点记性坏。(明快地)尔刚才说心里头怎么啦!这位张乔治先
生就来了。

方达生(沉吟。叹一口气)对了,“心里头”,“心里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永远人心里头活着。可是竹均,(诚恳地)我看你是这个样子,你真
不知道我心里头是多么—(门呀地开了,他停住了嘴)大概是张先生又来
了。

(进来是旅馆的茶役,一副狡猾的面孔,带着谗媚卑屈的神气。
王福升不是张先生,是我。(赔着笑脸)陈小姐,您早回来了。
陈白露你有什么事?
王福升方才张先生您看见了。
陈自露嗯,怎么样?
王福升我扶他另外开一间房子睡了。
陈白露(不愉快)他爱上哪里,就上哪里,你告诉我做什么!
王福升说的是呀。张先生说十分对不起您,喝醉了,跑到您房里来,把您

的床吐,吐,──
陈白露啊,他吐了我一床?
王福升是,陈小姐您别着急,我这就跟您收拾。(露起来,他拦住她)您也别进

去,省得看着别扭。
陈白露这个东西,简直——也好,你去吧。
王福升是。(又回转来)今天您一晚上不在家,来得客人可真不少。李五爷,

方科长,刘四爷都来过。潘经理看了您三趟。还有顾家八奶奶来了

电话说请您明天——嗯,今天晚上到她公馆去玩玩。
陈白露我知道。回头你打个电话,请她下午先到这儿来玩玩。
王福升胡四爷还说,过一会儿要到这儿来看看您。
陈白露他愿意来就叫他来。我这里,哪一类的人都欢迎。
王福升还有报馆的,张总编辑——
陈白露知道。今大他有空也请他过来玩玩。
王福升对了,潘经理今天晚上找了您三趟。现在他──
陈白露(不耐烦)知道,知道,你刚才说过了。
王福升可是,陈小姐,这位先生今天就——
陈白露你不用管。这位先生是我的表哥。
方达生(莫名其妙〕表哥?
陈白露(对着福)他一会儿就睡在这儿。
方达生不,竹均,我不,我是一会儿就要走的。
陈白露好吧,(没想到他这样不懂事,不高兴地)随你的便。(对福)你不用管了,

走吧,你先把我的床收拾干净。


'福升由卧室下。
方达生竹均,怎么你现在会变成这样──
陈白露(口快地)这样什么?
方达生(叫她吓回去)呃呃,这样地好客,——呃,我说,这样地爽快。
陈白露我原来不是很爽快么?
方达生(不肯直接道破)哦,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你好像比

以前大方得──

陈白露(来得快)我从前也并不小气呀!哦,得了,你不要拿这样好听的话
跟我说。我知道你心里是不是说我有点大随便,太不在乎。你大概
有点疑心我很放荡,是不是?

方达生(想掩饰)我。。我。。自然。。,我。。
陈白露(追一步)你说老实话,是不是?
方达生(忽然来了勇气)嗯——对了。你是比以前改变多了。你简直不是我以

前想的那个人。你说话,走路,态度,行为,都,都变了。我一夜
晚坐在舞场来观察你。你已经不是从前那样天真的女孩子,你变了。
你现在简直叫我失望,失望极了。

陈白露(故做惊异)失望?
方达生(痛苦)失望,嗯,失望,我没有想到我跑到这里,你已经变成这么

随便的女人。
陈白露(警告他)你是要教训我么?你知道,我是不喜欢听教训的。
方达生我不是教训你。我是看不下去你这种样子。我在几千里外听见关于

你种种的事情,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从前最喜欢的人会叫人说得
一个钱也不值。我来看你,我发现你在这么一个地方住着;一个单
身的女人,自己住在旅馆里,交些个不三不四的朋友,这种行为简
直是,放荡,堕落,——你要我怎么说呢?

陈白露(立起,故意冒了火)你怎么敢当着面说我堕落!在我的屋子里,你怎么

敢说对我失望!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敢这么教训我?
方达生(觉得已得罪了她)自然现在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陈白露(不放松)难道从前我们有什么关系?
方达生(嗫嚅)呃,呃,自然也不能说有。(低头)不过你应该记得你是很爱

过我。并且你也知道我这一次到这里来是为什么?
陈白露(如一块石头)为什么?我不知道!
方达生(恳求地)我不喜欢看你这样,跟我这样装糊涂!你自然明白,我要

你跟我回去。
陈白露(睁着大眼睛)回去?回到哪儿去?你当然晓得我家里现在没有人。
方达生不,不,我说你回到我那里,我要你,我要你嫁给我。
陈白露(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你昨天找我原来是要跟我说媒,要我嫁人啊?(方

才明白的语调)嗯!——(拉长声)
方达生(还是那个别扭劲儿)我不是跟你说媒,我要你嫁给我,那就是说,我做
你的丈夫,你做我的——
陈白露得了,得了,你不用解释。“嫁人”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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