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一)-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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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在左边长沙发上坐下,拿了一本圣经读着。
[舞台渐暗。
——幕落
一九三六年
日出①(四幕剧)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
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老子《道德经》七十七章
“上帝就任凭他们存邪僻之心,行那些不合理的事。装满了各样不义、邪恶、贪婪、
恶毒。满心是嫉妒、凶杀、争竞、诡诈、毒恨。。。行这样事的人是当死的。然而他汀不
但自己去行,还喜欢别人去行。”
——《新约·罗马书》第二章'
“。。我的肺腑啊,我的肺腑啊!我心疼痛,我心在我里面颂躁不安,我不能静默
不言。因为我已经听见角声和打仗的喊声。毁坏的信息连络不绝。因为全地荒废。我观看
地。不料地是空虚混沌;我观看天,天也无光;我观看大山。不料,尽都震动,小山也都摇
来摇去;我观看,不料,无人;空中的飞鸟也都躲避。我观看,不料,肥田变为荒地。一
切城邑。。都被拆毁。”
——《旧约·那利米书》第五章
“。。弟兄们。。凡有弟兄不按规矩而行,不遵守从我们所受的教训,就当远离
他。。。我们在你们中间未尝不按规矩而行,未尝白吃人的饭。倒是辛苦劳碌,昼夜作
工。。。我们在你们那里的时候,曾吩咐你们说,若有人不肯工作,就不可吃饭。”
——《新约·帖撒罗尼迦后书》第三章
“。。弟兄们,我。。劝你们都说一样的话,你们中间也不可分党。是要一心一意,
彼此相合。。”
——《新约·哥林多前书》第一章
“。。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
——《约翰福音》第八章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也必复活。。。”
——《约翰福音》第十一章
。。。。。。
。。。。。。
。。。。。。
“我又看见一片新天新地,回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
——《启示录》第二十一章
人物
陈白露——在××旅馆住着的一个女人,二十三岁。
方达生──陈白露从前的“朋友”,二十五岁。
张乔治——留学生,三十一岁。
王福升——旅馆的茶房。
潘月亭——××银行经理,五十四岁。
顾八奶奶——一个有钱的蠕妇,四十四岁。
李石清——××银行的秘书,四十二岁。
李太太——其妻,三十四岁。
黄吉三——××银行的小书记。
黑三(即男甲)——一个地痞。
胡四——一个游手好闲的“面首”,二十七岁。
小东西——一个刚到城里不久的女孩子,十五六岁。
(第三幕登场人物另见该幕人物表内)
时间早春
第一幕在××旅馆的一间华丽的休息室内。
——某日早五点。
第二幕景同第一幕。
——当日晚五点。
第三幕在三等妓院内。
——一星期后晚十一时半。
第四幕景同第一幕。
——时间紧接第三幕,翌日晨四时许。
第一幕
是××大旅馆一间华丽的休息室,正中门通雨道,右——左右以台上演员为准,与
观众左右相反——通寝室,左通客厅,靠后偏右角划开一片长方形的圆线状窗户。为着窗
外紧紧地压贴着一所所的大楼,所以虽在白昼,有着宽阔的窗,屋里也嫌过于阴暗。除了
在早上斜射过来的朝日使这间屋有些光明之外,整天是见不着一线自然的光亮的。
屋内一切陈设俱是畸形的,现代式的,生硬而肤浅,刺激人的好奇心,但并不给人
舒适之感。正中文着烟儿,围着它横地竖地摆着方的、圆的、立体的、圆锥形的个凳和沙
发。上面凌乱地放些颜色杂乱的座垫。沿着那不见棱角的窗户是一条水浪纹的沙发。在左
边育立柜,食物柜,和一张小几,上面放着些女人临时用的化妆品。墙上挂着儿张很荒唐
的裸体画片,月份牌,和旅馆章程。地下零零散散的是报纸,画报,酒瓶和烟蒂头。在沙
发上,立柜上搁枚许多女人的衣帽,围巾,手套等物。间或也许有一两件男人的衣服在里
面。食柜上杂乱地陈列着许多酒瓶,玻璃杯,暖壶。茶碗。右角立一架阅读灯,灯旁有一
张圆形小几,嵌着一层一层的玻璃,放些烟具和女人爱的零碎东西,如西洋人形,米老鼠
之类。
(正中悬一架银熠熠的钟,指着五点半,是夜色将尽的时候。幕开时,室内只有沙发
旁的阅读灯射出一圈光明。窗前的黄慢幕垂下来,屋内的陈设看不十分清晰,一切丑
恶和凌乱还藏在黑暗里。
(缓慢的脚步声由甬道传进来。正中的门呀的开了一半。一只秀美的手伸进来拧开中
间的灯,室内豁然明亮。陈白露走进来。她穿着极薄的晚礼服,颜色鲜艳刺激,多褶
的裙据和上面两条粉飘带,拖在地面如一片云彩。她发际插一朵红花,乌黑的头发烫
成小姑娘似的鬈髻,垂在耳际。她的眼明媚动人,举动机警,一种嘲讽的笑总挂在嘴
角。神色不时地露出倦怠和厌恶;这种生活的倦怠是她那种飘泊人特有的性质。她爱
生活,她也厌恶生活,生活对于她是一串习惯的侄梏,她不再想真实的感情的慰藉。
这些年的飘泊教聪明了她,世上并没有她在女孩几时代所幻梦的爱情。生活是铁一般
的真实,有它自来的残忍!习惯,自己所习惯的种种生活的方式,是最狠心的桎梏,
使你即使怎样羡慕着自由,怎样憧憬着在情爱里伟大的牺牲(如个说电影中时常夸张
地来叙述的),也难以飞出自己的生活的狭之笼。因为她试验过,地曾经如一个未经
世故的傻女孩子,带着如望万花筒那样的惊奇,和一个画儿似的男人飞出这笼;终于,
像寓言中那习惯干金丝笼的鸟,已失掉在自由的树林里盘旋的能力和兴趣,又回到自
己的丑恶的生活圈子里。当然地并不甘心这样生活下去,她很骄傲,她生怕旁人刺痛
她的自尊心。但她只有等待,等待着有一天幸运会来叩她的门,她能意外地得一笔财
富,使她能独立地生活着。然而也许有一天她所等待的叩门声突然在深夜响了,她走
去打开门,发现那来客,是那穿着黑衣服的,不做一声地走进来。她也会毫无留恋地
和他同去,为着他知道生活中意外的幸福或快乐毕竟总是意外,而平庸,痛苦,死亡
永不会放开人的。
(她现在拖着疲乏的步向台中走。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盖着嘴,打了个呵欠。
陈白露(走了两步,回过头)进来吧!(掷下皮包,一手倚着当中沙发的靠背。蹙着眉,脱
下银色的高跟鞋,一面提住气息,一面快意地揉抚着自己尖瘦的脚。真地,好容易到了家,
索性靠在柔软的沙发上舒展一下。“咦!”忽然她发现背后的那个人并没有跟进来。她套
上鞋,倏地站起,转过身,一只腿还跪在沙发上,笑着向着房门)咦!你怎么还不
进来呀?(果然,有个人进来了。约莫有二十七八岁的光景,脸色不好看,皱着眉,
穿一身半旧的西服。不知是疲倦,还是厌恶,他望着房内乱糟糟的陈设,就一言不发地立
在房门口。但是女人误会了意思,她眼盯住他,看出他是一副惊疑的神色)走进来点!
怕什么呀!
方达生(冷冷地)不怕什么!(忽然不安地)你这屋子没有人吧?
陈白露(看看四周,故意地)谁知道?(望着他)大概是没有人吧!
方达生(厌恶地)真讨厌。这个地方到处都是人。
陈白露(有心来难为他,自然也因为他的态度使她不愉快)有人又怎样?住在这个地方
还怕人?
方达生(望望女人,又周围地嗅嗅)这几年,你原来住在这么个地方!
陈白露(挑衅地)怎么,这个地方不好么?
方达生(慢声)嗯——(不得已地)好!好!
陈白露(笑着看男人那样呆呆地失了神)你怎么不脱衣服?
方达生(突然收敛起来)哦,哦,哦,——衣服?(想不起话来)是的,我没有脱,
脱衣服。
陈白露(笑出声,看他怪好玩的)我知道你没有脱。我问你为什么这样客气,不
肯自己脱大衣?
方达生(找不出理由,有点窘迫)也许,也许是因为不大习惯进门就脱大衣。(忽
然)嗯——是不是这屋子有点冷?
陈白露冷?——冷么?我觉得热得很呢。
方达生(想法躲开她的注意)你看,你大概是没有关好窗户吧?
陈白露(摇头)不会。(走到窗前,拉开慢子,露出那流线状的窗户)你看,关得好好
的,(望着窗外,忽然惊喜地)喂,你看!你快来看!
方达生(不知为什么,慌忙跑到地面前)什么?
陈白露(用手在窗上的玻璃划一下)你看,霜!霜!
方达生(扫了兴会)你说的是霜啊!你呀,真——(底下的话自然是脱不了嫌她有点
心浮气躁,但他没有说,只摇摇头)
陈白露(动了好奇心)怎么,春天来了,还有霜呢。
方达生(对她没有办法,对小孩似地)嗯,奇怪吧!
陈白露(兴高采烈地)我顶喜欢霜啦!你记得我小的时候就喜欢霜。你看霜多
美,多好看!(孩子似地,忽然指着窗)你看,你看,这个像我么?
方达生什么?(伸头过去)哪个?
陈白露(急切地指指点点)我说的是这窗户上的霜,这一块,(男人偏看错了地方)
不,这一块,你看,这不是一对眼睛!这高的是鼻子,凹的是嘴,
这一片是头发。(拍着手)你看,这头发,这头发简直就是我!
方达生(着意地比较,寻找那相似之点,但是——)我看,嗯——(很老实地)并不大像。
陈白露(没想到)谁说不像?(孩子似地执拗着,撒着娇)像!像!像!我说像!它
就像!
方达生(逆来顺受)好,像,像,像的很。
陈白露(得意)啊。你说像呢!(又发现了新大陆)喂,你看,你看,这个人头
像你,这个像你。
方达生(指自己)像我?
陈白露(奇怪他会这样地问)嗯,自然啦,就是这个。
方达生(如同一个瞎子)哪儿?
陈自露这块!这块!就是这一块。
方达生(看了一会,摸了自己的脸,实在觉不出一点相似处,简单地)我,我看不大出来。
陈白露(败兴地)你这个人!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别扭,简直是没有办法。
方达生是么?(忽然微笑)今天我看了你一夜晚,就刚才这一点还像从前的
你。
陈白露怎么?
方达生(露出愉快的颜色)还有从前那点孩子气。
陈白露你。。你说从前?(低声地)还有从前那点孩子气?(她仿佛回忆着,蹙起
眉头,她打一个寒战,现实又像一只铁掌把她抓回来)
方达生嗯,怎么?你怎么?
陈白露(方才那一阵的兴奋如一阵风吹过去,她突然地显着老了许多。我们看见她额上隐隐有些
皱纹,看不见几秒钟前那一种娇痴可喜的神态,叹一曰气,很苍老地)达生,我从前
有过这么一个时期,是一个孩子么?
方达生(明白她的心情,鼓励地)只要你肯跟我走,你现在还是孩子,过真正的
自由的生活。
陈白露(摇头,久经世故地)哼,哪儿有自由?
方达生什么,你——(他住了嘴、知道这不是劝告的事。他拿出一条手帕,仿佛擦鼻涕那样
动作一下,他望到别处。四面看看屋子)
陈白露(又恢复平日所习惯那种漠然的态度)你看什么?
方达生(笑了笑,放下帽子)不看什么,你住的地方,很,很——(指指周围,又
说不出什么来,忽然找出一句不关轻重而又能掩饰自己情绪的称誉)很讲究。
陈白露(明白男人的话并不是诚意的)嗯,讲究么?(顺手把脚下一个靠枕拿起来,放在沙
发上,把一个酒瓶轻轻踢进沙发底下,不在意地)住得过去就是了。(瞌睡虫似乎
钻进女人的鼻孔里,不自主地来一个呵欠。传染病似地接着男人也打一个呵欠。女人向男
人笑笑。男人像个刚哭完的小孩,用年背揉着眼睛)你累了么?
方达生还好。
陈白露想睡觉么?
方达生还好。——方才是你一个人同他们那些人在跳,我一起首就坐着。
陈白露你为什么不一起玩玩?
方达生(冷冷地)我告诉过你,我不会跳舞,并且我也不愿意那么发疯似地
乱蹦跳。
陈白露(笑得有些不自然)发疯,对了!我天天过的是这样发疯的生活。(远远
鸡喔喔地。叫了一声)你听!鸡叫了。
方达生奇怪,怎么这个地方会有鸡叫?
陈白露附近就是一个市场。(看表,忽然抬起头)你猜,现在几点钟了?
方达生(扬颈想想)大概有五点半,就要天亮了。我在那舞场里,五分钟总看
一次表。
陈白露(奚落地)就那么着急么?
方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