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一)-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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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演,我很失望,那位演周冲的人有些轻视他的角色,他没有了解周冲,他
只演到痴憨——那只是周冲粗扩的肉体,而忽略他的精神。引中原是可喜的
性格,他最无辜而他与四凤同样遭受了惨酷的结果。他藏在理想的堡垒里,
他有许多憧憬,对社会,对家庭,以至于时爱情。他不能了解他自己,他更
不了解他的周围。一重一重的幻念茧似地缚住了他。他看不清社会,他也看
不清他所爱的人们。他犯着年轻人Quixotic①病,有着一切青春发动期的青
年对现实那样的隔离。他需要现实的铁锤来一次一次地敲醒他的梦。在喝药
那一景,他才真认识了父亲的威权笼罩下的家庭;在鲁贵家里,忍受着鲁大
海的侮慢,他才发现他和大海中间隔着一道不可填补的鸿沟:在末尾,蘩漪
唤他出来阻止四凤与周萍逃奔的时候。他才看出他的母亲全不是他所想的那
样,而四凤也不是能与他在冬天的早晨,明亮的海空,乘着白帆船向着无边
的理想航驶去的伴侣。连续不断地失望绊住他的脚,每次的失望都是一只尖
利的锥,那是他应受的刑罚。他痛苦地感觉到现实的丑恶,一种幻灭的悲哀
袭击他的心。这样的人即便不为“残忍”的无所毁灭,他早晚会被那绵绵不
尽的渺茫的梦掩埋。到了与肚隔绝的地步。甚至在情爱里。他依然认不清真
实。抓庄他心的并不是四凤,或秆任何美丽的女人。他爱的只是“爱”一个
抽象的观念,还是个渺茫的梦。所以当着四凤下得已他说破了她同周萍的事,
使他伤心的却不是因为四凤离开了他,而是哀悼着一个美丽的梦的死亡。侍
到连母亲——那是十七岁的孩子的梦里幻比得最聪慧而慈洋的母亲,也这样
丑恶地为着情爱痉孪地喊叫。他才彻头彻尾地感觉到现实的粗恶。他不能再活
下去,他被人攻下了最后的堡垒,青春期的儿子对母亲的那一点憧憬。他
于是整个死了他生活最宝贵的部分——那情感的激荡。以后那偶然的或者
残酷的肉体的死亡对他算不得痛苦,也许反是最适当的了结。其实,在生
前他未始不隐隐觉得他是追求着一个不可及的理想。他在鲁贵家里说过他
白日的梦,那一段对着懵懂的“海。。天,。。光明,。。
四凤讲的:。。船,
快乐,”的话;(那也许是个无心的讽刺,他偏偏在那佯地方津津他说着
他最超脱的梦,那地方四周永远蒸发着腐秽的气息,瞎于们唱着唱不尽的
春调,鲁贵如淤水塘边的癞蛤膜晓晓地噪着他的丑恶的生意经)在四凤将
和周萍同走的时候,他只说:(疑惑地,思考地)“我忽然发现。。我觉得。。
我好像并不是真爱四凤;(渺渺茫茫地)以前。。我,我,我——大概是胡
闹。”于是他慷慨地让四凤跟着周萍离弃了他。这不像一个爱人在申说,而
是一个梦幻者探寻着自己。这样的超脱,无怪乎落在情热的火坑里的蘩漪是
不能了解的了。
① 唐吉诃德式的。
理想如一串一串的肥皂泡荡漾在他的眼前,一根现实的铁针便轻轻地逐
个点破。理想破灭时,生命也自然化成空影。周冲是这烦躁多事的夏天里一
个春梦。在《雷雨》郁热的氛围里,他是个不调和的谐音,有了他,才衬出
《雷雨》的明暗。他的死亡和周朴园的健在都使我觉得宇宙里并没有一个智
慧的上帝做主宰。而周冲来去这样匆匆,这么一个可爱的生命偏偏简短而痛
楚地消逝,令我们情感要呼出:“这确是太残忍的了。”
写《雷雨》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我的戏会有人排演,但是为着读者的方
便,我用了很多的篇幅释述每个人物的性格。如今呢,《雷雨》的演员们可
以藉此看出些轮廓。不过一个雕刻师总先摸清他的材料何哪些弱点,才知用
起斧子时哪些地方该加谨慎,所以演员们也应该明了这几个角色的脆弱易碎
的地方。这几个角色没有一个是一具不漏的网,可以不用气力网起观众的称
赞。譬如演鲁贵的,他应该小小翼翼地做到“均匀”“恰好”,不要小丑似
地叫《雷雨》头上凸起了隆包,尻上长了尾巴,使它成了只是个可笑的怪物:
演鲁妈与四凤的应该懂得“节制”(但并不是说不用情感),不要叫自己叹
起来成风车,哭起来如倒海,要知道过度的悲痛的刺激会使观众的神经痛苦
疲倦,再缺乏气力来怜悯,而反之,没有感情做柱石,一味在表面上下工夫
更令人发生厌恶,所以应该有真情感。但是要学得怎样收敛运蓄着自己的精
力,到了所谓“铁烧到最热的时候再锤”,而每锤是要用尽了最内在的力量。
尤其是在第四幕,四凤见着鲁妈的当儿是最费斟酌的。两个人都需要多年演
剧的经验和熟练的技巧,要找着自己情感的焦点,然后依着它做基准来合理
地调整自己成了有韵味的波纹,不要让情感的狂风卷扫了自己的重心,忘却
一举一动应有理性的根据和分寸。具体说来,我希望她们不要嘶声喊叫,不
要重复地单调地哭泣。要知道这一景落眼泪的机会已经甚多,她们应该替观
众的神经想一想,不应刺痛他们使他们感觉倦怠甚至于苦楚她们最好能运用
各种不同的技巧来表达一个单纯的悲痛情绪。要抑压着一点,不要都发挥出
来人口若必需有激烈的动作,请记住:“无声的音乐是更甜美”,思虑过后
的节制或沉静在舞台上更是为人所欣赏的。
周萍是最难演的,他的成功要看挑选的恰当。他的行为不易获得一般观
众的同情,而性格又是很复杂的。演他,小心不要单调;须设法这样充实他
的性格,令我们得到一种真实感。还有,如若可能,我希望有个好演员,比
汗他的性格上一层云臀,起首便清清白白地给他几根简单的线条。先画出一
个清楚的轮廓。再慢慢地细描去。这样便井井有条,虽复杂而简单。观众才
下会落在雾里。演他的人要设法替他找同情(犹如演蘩漪的一样),不然到
了后一幕便会搁了浅,行不开。周朴园的性格比较是容易捉摸的,他也有许
多机会做戏,如喝药那一景,认鲁妈的景,以及第四幕一人感到孤独寂寞的
景,都应加一些思索(更要有思虑过的节制)才能演得深隽。鲁大海自然要
个硬性的人来演。口齿举动不要拖泥带水,干干脆脆地做下去,他的成功更
靠挑选的适宜。
《雷雨》有许多令人疑惑的地方,但最显明的莫如首尾的“序幕”与“尾
声”。聪明的批评者多置之不提,这佯便省略了多少引下到归结的争执。因
为一切戏剧的设施须经过观众的筛漏;透过时间的洗涤,那好的会留存,粗
恶的自然要滤走。所以我不在这里讨论“序幕”和“尾声”能否存留,能与
不能总要看有否一位了解的导演精巧地搬到台上。这是个冒险的尝试,需要
导演的聪明来帮忙。实际上的困难和取巧的地方一定也很多,我愿意将来有
个机会来实验。在此地我只想提出“序幕”和“尾声”的用意,简单他说,
是想送看戏的人们回家,带着一种哀静的心情。低着头,沉思地,念着这些
在情热、在梦想、在计算里煎熬着的人们。荡漾在他们的心里应该是水似的
悲哀,流不尽的;而不是惶惑的,恐怖的,回念着《雷雨》象一场噩梦,死
亡,惨痛如一只钳子似地夹住人的心灵,喘不出一口气来。《雷雨》诚如有
一位朋友说,有些太紧张(这并不是句恭维的话),而我想以第四幕为最。
我下愿这样戛然而上。我要流荡在人们中间还有诗样的情怀。“序幕”与“尾
声”在这种用意下,仿佛有希腊悲剧Cliorus 一部分的功能,导引观众的情
绪入于更宽阔的沉思的海。《雷雨》在东京出演时,他们曾经为着“序幕”
“尾声”费些斟酌,问到我。我写一封私人的信(那封信被披露了出来是我当
时料想不到的事),提到我把《雷雨》做一篇诗看,一部故事读,用“序幕”
和“尾声”把一件错综复杂的罪恶推到时间上非常辽远的处所。因为事理变
动太吓人,里面那些隐秘不可知的东西对于现在一般聪明的观众情感上也仿
佛不易明了,我乃罩上一层纱。那“序幕”和“尾声”的纱幕便给了所谓的
“欣赏的距离”。这样,看戏的人们可以处在适中的地位来看戏,而不致于
使情感或者理解受了惊吓。不过演出“序幕”和“尾声,”实际上有个最大
的困难,那便是《雷雨》的繁长。《雷雨》确实用时间太多,删了首尾,还
要演上四小时余,如若再加上这两件“累赘”,不知又要观众厌倦多少时刻。
我曾经为着演出“序幕”和“尾声”想在那四幕里删一下,然而思索许久,
毫无头绪,终于废然地搁下笔。这个问题需要一位好的导演用番工夫来解决,
也许有一天《雷雨》会有个新面目,经过一次合宜的删改。然而目前我将期
待着好的机会,叫我能依我自己的情趣来删节《雷雨》,把它认真地搬到舞
台上。
不过这个本头已和原来的不同,许多小地方都有些改动,这些地方我应
该感谢颖如,和我的友人巴金(谢谢他的友情,他在病中还替我细心校对和
改正),孝曾,靳以,他们督催着我,鼓励着我,使《雷雨》才有现在的模
佯。在日本的,我应该谢谢秋田雨雀先生,影山三郎君和邢振锋君为了他门
的热诚和努力,《雷雨》的日译本才能出现,展开一片新天地。
末了,我将这本戏献给我的导师张彭春先生,他是第一个启发我接近戏
剧的人。
曹禺
一九三六年一月
人物
姑奶奶甲(教堂尼姑)
姑奶奶乙
姊姊——十五岁。
弟弟——十二岁。
周朴园——某煤矿公司董事长,五十五岁。
周蘩漪——其妻,三十五岁。
周萍——其前妻生子,年二十八。
周冲——蘩漪生子,年十七。
鲁贵——周宅仆人,年四十八。
鲁侍萍——其妻,某校女佣,年四十七。
鲁大海——侍萍前夫之子,煤矿工人,年二十七。
鲁四凤——鲁贵与侍萍之女,年十八,周宅使女。
周宅仆人等:仆人甲,仆人乙,。。老仆。
景
序幕
在教室附属医院的一间特别客厅内——冬天的一个下午。
第一幕
十年前,一个夏天,郁热的早晨。——周公馆的客厅内(即序幕的客厅,
景与前大致相同)。
第二幕
景同前——当天的下午。
第三幕
在鲁家,一个个套间——当天夜晚十时许。
第四幕
周家的客厅(与第一幕同)——当天半夜两点钟。
尾声
又回到十年后,一个冬天的下午——景同序幕。
(由第一幕至第四幕为时仅一天)
序幕
景——一间宽大的客厅。冬天,下午三点钟,在某教堂附设医院内。
屋中间是两扇棕色的门,通外面;门身很笨重,上面雕着半西洋化的旧花纹,门前
垂着满是斑点,褪色的厚帷幔,深紫色的;织成的图案已经脱了线,中间有一块已经破了
一个洞。右边——左右以台上演员为准——有一扇门,通着现在的病房。门面的漆已蚀了
去。金黄的铜门钮放着暗涩的光,配起那高而宽,有黄花纹的灰门框,和门上凹凸不平,
古式的西洋木饰,令人猜想这屋子的前主多半是中国的老留学生,回国后又富贵过一时
的。这门前也挂着一条半旧,深紫的绒幔,半拉开,破成碎条的幔角拖在地上。左边也开
一道门,两扇的,通着外间饭厅,由那里可以直通楼上,或者从饭厅走出外面,这两扇门
较中间的还华丽,颜色更深老;偶尔有人穿过,它好沉重地在门轨上转动,会发着一神久
磨擦的滑声,像一个经过享少事故,很沉默,很温和的老人。这前面,没有帷幔。门上税
落,残蚀的轮廓同漆饰都很明显。靠中间门右的右面,墙凹进去如一个神像的壁龛,凹进
去的空隙是棱角形的。划着半圆。壁龛的上大半满嵌着细狭而高长的法国窗户,每棱角一
扇长窗,很玲球的;下面只是一块较地板略起的半圆平面,可以放着东西,可以坐;这前
面整个地遮上一面有祈纹的厚绒垂幔,拉拢了,壁龛可以完全掩盖上,看不见窗户同阳光,
屋子里阴沉沉的,有些气闷。开幕时,这帷幕是关上的。
墙的颜色是深褐,年久失修,暗得褪了色。屋内所有的陈设都限富丽,但现在都呈
现着衰败的景色。——右墙近前是一个壁炉,沿炉嵌着长方的大理石,正前面镶着星形彩
色的石块;壁炉上面没有一件陈设,空空地,只悬着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现在壁炉
里燃着媒人,人焰熊熊地,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