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湘女上天山 作者:卢一萍-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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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顶已很破旧的帐篷搭了起来,那是指挥所;一个个简陋的地窝子很快掘成,那就是营房,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和这两千多名南征北战、徒步进军到新疆的官兵们就这样开始了拓垦荒原的生活。
我毕业于湖南军政大学,我几乎是紧随着进疆部队的脚步来到这里的。同来的三百多女学员到新疆后一分,如同把三百滴水撒进沙漠里,十八团只分到了三人。
汽车向吾瓦一颠一颠地蠕动着。从西安颠到这里,这车好像已散架了,一动就“丁零当啷”地乱响。库尔勒像个村庄,渐渐地被甩在了后面。那里有些树,但叶子已经黄了,正在凋落,几家店铺里堆着一些不知什么时候贩进来的、蒙满灰尘的商品。人们懒散地坐在店铺前,或在尘土飞扬的街上走着。我以为我们要在这里停下来了,但车仍在往前走,一直到了那片寸草不生的荒漠前。
部队正在休息。听到车子响后,男人们都三三两两地突然从焦枯的泥土下冒了出来,他们身上全是泥土,如一个个泥陶。我的两个战友惊得张开嘴,半天没有合上。
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我们都搞不明白。我们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地窝子。
下车吧,到了。带队的军官见我们发愣,赶紧招呼道。
这是什么地方呀?我忍不住问道。
部队驻地。
我和同伴半信半疑地从车上爬了下来。
营房呢?
在地下。军官说完,就领着我们朝前走去。脚下的尘土腾起来,像云朵一样。
泥陶似的军人们羞涩地低着头,纷纷闪开。在中间闪出一条通道,我们三位女的看上去像是在检阅部队的将军,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劳动已使官兵们衣衫褴褛,泥腥味和汗臭味扑面而来。不时可以看到刚刚过去的战争留在他们胳膊和脸上的古铜色伤疤。
军官把我们带到一个在平地上挖的一个“洞”前。说,请进去吧,这就是你们的住处。是战士们为你们挖好的,全团都住这样的地方。它的名字叫“地窝子”,冬暖夏凉,挺好的。
我见那洞口放着一个用已有些枯黄的树枝扎成的“花环”,就想,这该是献给我们这第一批来到这个雄性世界中的女性的最好的礼物了。
这也可能就是我们闺房的标记。
请进去吧,这真的是你们的住处,现在正是部队最艰苦的时期……那军官因为心怀歉意,说话吞吞吐吐。见大家在门口愣着,又安慰道,不过,以后会把这里建成一个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地方……用我们的劳动,很快就会建成……这是官兵们为你们挖的,要大一些,这大热天的,里面挺凉快……你看,大家还用树叶扎了个花环呢!这里没有其他花,只有野麻花,但已开过了,现在只有树叶……但你看到了,由于缺水,它们已过早地变黄……
这是个少言寡语的军官,自迪化同行到这里,他除了“下车、上车、大家休息一会儿、开饭”等几句话,很少说过别的话。他现在一下子说这么多话,让大家感到有些奇怪。因为是他把大家引领到这里来的,所以他感到过意不去,浑身被深深的歉意笼罩着。
我们在门口迟疑着,仍不相信这就是我们的住处。我看看两位战友,她们的眼圈有些发红,眼泪差点没掉下来。我说,其他人能住,我们也能住,我们进去看看吧!
我先走进去了。里面有些暗,低矮得必须低下头。一面是“门”,三面是泥墙,地上有一面的土基高一点,那就是床了。床上铺着一层红柳枝,洞顶上铺着红柳和胡杨枝,上面垫着土,头一碰地窝子顶,泥土就会不停地掉下来。
把我们请进地窝子后,那军官就走了。剩下我们三个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鼻子一酸,抱头哭了起来。
就这样,除了传说中的玛洛伽,这块雄性的荒原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女人。
自古以来,人都是逐水草而居,唯有我们这群军人,逆此而行。这里的地下水含有大量盐碱,人喝了以后,腹泻不止,洗脸洗手,皮肤蜇得又疼又痒;衣服洗后晒干,也会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碱,硬邦邦的,穿在身上十分难受。没有办法,饮用水只好用马车从二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拉,一辆马车往返一次需要半天,所以饮用水限量——每人每天一茶缸。
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这块荒原,年降水量只有五十至六十毫米,蒸发量却高达两千五百毫米以上。那点水哪能够啊?人和这块地一样,流出的汗比喝进的水多。大家渴得嗓子冒烟,肚子里冒火,嘴唇干裂,鼻孔流血。脸上的皮一层层脱落,但那一缸子水,最多只能润润嘴唇。当年的艰苦卓绝,真是一言难尽。
我至今说起,仍唏嘘不已。即使万里西进,风雨兼程,我们刚来这里时,仍保持着南国女儿的姿色,没想到这里三天之后,我们已和这些男兵们无异,浑身泥土,满头满脑的泥垢,手脸皲裂,看不出女子模样了。
只有尽快把这条大渠修通,只有引来孔雀河的水,这里才可能有美和生机。我和两名女兵是这么想的,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想的。我们在心里渴望水,心中装的也只有水。我现在给你说,你肯定不相信,那时有些人渴得实在受不了,把泥坑里积的马尿都喝了。还有些人把自己的尿接上,又马上喝了下去。至于盐碱水,谁也不管拉不拉肚子,只管往肚子里灌。
刚过十一月,天气就冷得受不了啦!寒风毫无遮挡地从荒原上刮过,夹着彻骨的寒意,没日没夜地啸叫着,但修渠的工程却没有停下来。
为了修渠,大家把工地两边的石头都背光了,最后只得用木棍绑成的简单的架子,到更远处的戈壁滩上去背石头,往返一趟有十几里路。当时,谁背的石头多,就表扬谁,在一个集体里面,谁愿意落后呢?
我身子弱,当兵之前从没有干过重活,我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每次都背一百四五十斤,有一天,我背了好几趟,算路程,快二百里了。这次,我的事迹登在了报纸上——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上报。那是我一生最光荣、最幸福的时刻。
在背石头时,因为我的力气比不上别人,所以只有比别人早起。背得最多的那天,我夜里四点多就起床出发了。我裹紧棉衣,仍觉得寒冷刺骨。由于劳动,那棉衣汗渍斑斑,早已披花挂絮,穿在身上没一点暖和气儿。我背着木架,袖着手,独自一人在荒原上小跑着——这样会暖和一些。也是心太狠,我第一次背的那块石头足有二百斤重,走着走着,就受不了啦,一个踉跄,栽在地上,石头压着我,怎么也翻不了身。最后,我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从石头下挣扎出来。我坐在那块石头上,感到十分伤心。而背最后一趟石头,也就是那天的第十七趟石头时,我已没有多少力气了,一天的劳累,使我浑身发软,一走路,脚就打颤。为背那回石头,我吐了两次血……
那个苦呀,现在想起来,也不知是怎么吃下的。背一天石头,双腿发硬,身子发软。上厕所时,一蹲下去就起不来了。
5月15日,大渠首期工程竣工,举行放水典礼,焉耆军分区营以上干部与库尔勒县各族军民七千余人在飞机场参加了典礼,王震将军为表彰指战员的功绩,给大渠命名为“十八团大渠”。当开闸放水时,王震看着又黑又瘦的战士,摸了摸一根根染血的镢头把,一条条折断的胡杨木扁担,闻了闻战士们身上的汗酸味,他没有脱靴就跳进了淌着流水的水渠里。叫着,这是水,养活生命的水,大家都到水渠里来体验体验吧!
战士们欢呼着,纷纷跳进水渠里。我也跳了进去,当水流湿透我破旧的军靴,我的眼泪“簌簌”地流了出来。我觉得自己好像难以承受水流的冲击,身体有些摇晃;也觉得自己难以承受水流特有的温度,内心有些虚弱。
我匍匐在水里,让水把浑身湿透。
对于我来说,水,就是我的故乡。我如今还这么说。
当天晚上,我抵挡不住水流的诱惑,偷偷地溜出地窝子,来到水渠边,地上洒着月光,使碱滩更加惨白。山影一片朦胧,大地一片寂静,只有那一渠流水在夜晚唱着歌。我在渠边坐下,听着流水的歌唱,这种世界上最美的歌声,我一辈子也听不厌。我觉得自己就像在故乡安化听资水的流淌声。作为一个在水里长大的湘妹子,我已好久没有见到流水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我往旷野里望了望,然后脱掉军衣,进了渠水。我要让自己全身心地浸泡在渠水里,洗涤掉一年多积在身上的污垢。渠水夹着天山融雪的寒意,冰冷刺骨。但我浑然不觉,躺在渠水中,像水的精灵,任凭流水冲刷着自己。
张仕杰:我们连一条裤子也没有
哈尔莫墩是一个地名。它地处焉耆西北,是一个小小的盆地。天山和它的儿子霍拉山把它小心地护在怀里,时而明朗,时而忧郁的开都河从它身边流过,不慌不忙地奔向博斯腾湖。这一带是回族人的家园,也紧邻蒙古人的游牧地。
五十年前,这里是一片苇子滩和沼泽地,出没着狼、狐狸和土匪。
我到达这里时,十七团已在开都河岸一百多华里的范围内摆开了阵势,要让这些苇子变成庄稼,让沼泽变成良田,让狼嗥狐鸣变成犬吠鸡啼。
我是1951年3月从长沙出发的,到达这里已是七月。车刚刚停下来,成群的蚊子就围了过来,黑压压的一片。女兵们当时只发了一套苏式军裙,被叮得直想大叫。但因为有来迎接的官兵,没法叫出来;有人想跳,也因为这种场景而只得忍着。每个人都希望那欢迎的过程越短越好。但致欢迎词的领导却来了谈兴,只见他一边用双手赶着扑向他的蚊子,一边天南海北,大政方针,滔滔不绝,弄得我们这十多名女兵叫苦不迭。最后,终于有女兵忍受不住,弯腰去拍打蚊子,一巴掌下去,手上一片鲜红,像抹了血似的。她这一带头,我们都去拍打蚊子。“啪啪”之声清脆悦耳,好像是十几个人在扇耳光一般。最后,致欢迎词的人说,蚊子就是你们面临的第一次考验。
欢迎的仪式结束后,女兵们就逃命似的想躲到房子里去,但放眼望去,四处搜寻,却没见一堵墙,一片瓦。大家狼狈地望着带队的干部。带队的干部说,现在还没来得及修房子,部队住的是地窝子、苇棚子。
什么叫地窝子、苇棚子?大家好奇地问。
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好心的战士们抱来一堆干芦苇,用火点着,把烟扇开,用来熏蚊子。虽然十分热,但为了逃避那些蚊子,大家还是往火边凑。看看自己的腿和胳膊早已被蚊子叮得惨不忍睹,再望望彼此的脸,也早已面目全非。
大家心里十分难受。最难受的是我们没有单衣单裤,在长沙发了一件棉衣,自己的衣服走时不让带,说到新疆后什么都发。但在兰州发了一套军裙后,就什么也没发了。因为害怕蚊子,我们就围着火堆——七月烤火也心甘,谁也不肯离开。
那些蚊子白天也“嗡嗡”地叫,叫声从火堆外传来,像是有意要吓唬人。领队的干部急了,说,你们这样怎么能行?你们已经是战士,几个蚊子就吓成这样,以后那么多的苦怎么能吃下?
我们一想也是,就给那干部建议说,你带着我们跑步去住处吧,这样的话,蚊子就追不上我们了。
他说,你们不说我也会这样做的,你看我跑来跑去的,不就是为了躲蚊子吗?
我一想以后就得成天跑来跑去的生活。觉得十分可笑,就“扑哧”一声笑了,大家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起来。
我们跑着到了一排苇棚子前。那是用芦苇编成的、用水柳树干固定起来的最简易的营房,可以遮一遮阳光,避一避风。后来的经历证明,风不能大,一大就刮没了影。好在苇子多,扎起来也简单,大风刮没了,要不了一袋烟的工夫,一个苇棚子又搭起来了。
因为白天苇棚子里阳光少,成了蚊子的聚集地,大家一进去,蚊子就“哄”的一声闹开了,然后又“哄”的一声向我们围过来,吓得我们赶紧逃了出来。有人已动作快速地点了火把,挥舞起来。
怎么连一条裤子也没有,得给我们发一条裤子,没有裤子怎么行?我用抗议的语气说。
团里已知道了女兵的情况,没有办法,只得发动离沼泽带远的、在霍拉山下的戈壁滩上开荒的一个连队捐献裤子。然后,我们每人收到了一条满是补丁的裤子,裤子上净是汗水、泥土和污渍,发出刺鼻的汗酸味。大家已顾不了那么多,赶紧穿上。
解决了腿的问题,大家自如多了。我们事后得知,那十几个老兵捐出自己的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