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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5302-致命的狂欢-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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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叫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    
    第二次,是当李瓶儿的尸体装裹,用门板抬到大厅之时,“西门庆在前厅手拍胸膛,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哭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比及乱着,鸡就叫了。”    
    第三次,是在吩咐人到各亲眷处报丧之后,“西门庆因想起李瓶儿动止行藏模样儿来,心中忽然想起忘了与他传神,叫过来保来问: ‘那里有写真好画师?寻一个传神。我就把这件事忘了。’这来保应诺去了。西门庆熬了一夜没睡的人,前后又乱了一五更,心中感着了悲恸,神思恍乱,只是没好气,骂丫头,踢小厮,守着李瓶儿尸首,由不得放声哭叫。哑着喉咙只顾哭,问他,茶也不吃,只顾没好气。”    
    西门庆痛哭李瓶儿,在其妻妾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先是“月娘见西门庆搕伏在他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 ‘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西门庆痛哭李瓶儿    
    选自作者私珍《清宫珍宝百百美图》    
    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月娘听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了。    
    继而是西门庆因痛失李瓶儿竟昼夜不眠、茶饭不思,更令吴月娘又急又气,说:     
    你看恁唠叨!死也死了,你没的哭的他活!只顾扯长绊儿哭起来了。三两夜没睡,头也没梳,脸也没洗,乱了恁五更,黄汤辣水还没尝着,就是铁人也禁不得。把头梳了,出来吃些甚么,还有个主张,好小身子,一时摔倒了,却怎样儿的!    
    对吴月娘的“规劝”,西门庆无言应之,就算给她面子了。当潘金莲劝他吃饭时他竟恼怒骂起潘金莲。惹得潘金莲满腔委屈向吴月娘倾诉: “他倒把眼睁红了的,骂我: ‘狗攮的淫妇,管你甚么事!’我如今镇日不叫狗攮,却叫谁攮呢?恁不合理的行货子,只说人和他合气。”月娘道: “热突突死了,怎么不疼?你就疼也还放心里。那里就这般显出来。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恶气没恶气,就口挝着口那等叫唤,不知甚么张致。吃我说了两句,他可可儿来,三年没过一日好日子,镇日叫他挑水挨磨来?”孟玉楼道: “娘,不是这等说。李大姐倒也罢了,没甚么,倒吃了他爹恁三等九格的。”金莲道: “他没得过好日子,那个偏受用着甚么哩,都是一个跳板儿上人。”(《金瓶梅词话》第六十二回)    
    吴月娘等人各自着眼点不一样,却不约而同地表示了对西门庆痛哭李瓶儿行为的不满,这就更衬托出西门庆在比较中反思、在反思中比较,从而将对瓶儿之情升格到偏爱的程度。这才使他因李瓶儿之死几痛不欲生、茶饭不进,以至动用了应伯爵三寸不烂之舌,让他从家庭存亡的大局着眼,才劝转西门庆从生命之痛中回到现实生活中来。    
    至于玳安说: “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并不能引出痛哭李瓶儿时的西门庆是重财不重人的结论。因为李瓶儿给西门府上带来的钱财并不会因为她的死亡而消失了。作为西门庆的贴身小厮玳安,虽不失为主人肚子里的蛔虫,这回的言论却不免有势利的偏见,不足作为西门庆本质定性的依据。而西门庆在李瓶儿灵前与奶妈如意儿苟合,实如西门庆所云: “我儿,你原来身体皮肉也和你娘(按,即瓶儿)一般白净,我搂着你就和他睡一般。”你既不指望精力过剩的西门庆会因李瓶儿之死儿长期“停课”,也就不必为他爱屋及乌从如意儿身上寻得情感替代的幻觉与痛苦缓冲的阶梯而感到愤怒,尽管这种行为也不值得肯定。总之,这两个情节并不足以否定西门庆哭瓶儿是真情流泻。    
    田晓菲也说:     
    西门庆的眼泪是值得怜悯的,然而落在金莲、玉楼、月娘等人的旁观冷眼里,无非是嫉妒吃醋的缘由。则浪子的悲哀,因为无人能够分担而显得越发可怜。……    
    瓶儿死后,似乎反而比生前更加活跃于西门庆的生活中。从第六十二回到七十九回,她的存在以各种方式——听曲、唱戏、遗像、梦寐、灵位、奶子如意儿的得宠、金莲的吃醋、皮袄风波——幽灵一般反复出现在西门府。一直到西门庆自己死亡,瓶儿才算真正消逝。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第188页。    
    透过李瓶儿之死,人们看到了一个新生的西门庆形象: 堪称情种。    
    李瓶儿之死,在全书中占了数章篇幅。其实为《金瓶梅》中不可多得精彩篇章,就此曲尽人间众相与世态种种。    
    学术界更喜欢将《红楼梦》中秦可卿之死与李瓶儿死相比较,虽承认前者对后者的效法,却总觉得后来者居上。其实《红楼梦》中秦可卿故事甚为闪烁,矛盾重重,乃《红楼梦》前八十回中的败笔。就艺术创造而言,秦可卿之死既无法与李瓶儿之死相比拟,也无多少深意特别值得刻意求索。


《致命的狂欢》 无所不狂,终为性亡性战与征服欲(1)

    行笔至此,我不由得想: 西门庆的性爱故事若到此了结该多好。如果那样,他不是《红与黑》中于连的同类,至少也可与《西厢记》中张君瑞称同党。不过上文我仅仅截取西门庆性爱故事的一个片断、甚至不是重要的片断来说的。性与爱的结合原是在情感世界的升华。性爱则是将自己完全熔化,并汇入另一个生命之中,与另一个生命融为一体,是灵与肉的交融。这里包容着情爱原则、快乐原则乃至优生原则。无性欲的情感,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无情感的性欲,是动物世界的境界。这两者均不是爱情的正途。然而西门庆生命中只有与极有限的一二女性的初夜达到了快感加美感的审美之境,只有在“李瓶儿之死”的情节偶尔显现他人性中闪光的最感人的一瞬。    
    我们既不可抹煞那抽去一切背景孤立显现的可观的一面,但又不能夸大或美化这一面而掩盖了西门庆在性爱层面上的流氓特性。因为他在众多场合,与众多女性的性爱,多蜕化为一种性战——生死搏斗的两性战争。请看西门庆与半老徐娘林太太的战斗场面:     
    迷魂阵摆,    
    摄魄旗开。    
    迷魂阵上,闪出一员酒金刚,    
    色魔王能争贯战。    
    摄魂旗下,拥一个粉骷髅,    
    花狐狸百媚千娇。    
    这阵上扑冬冬,    
    鼓震春雷;    
    那阵上闹挨挨,    
    麝兰。    
    这阵上,复溶溶,    
    被翻红浪精神健;    
    那阵上,刷剌剌,    
    帐控银钩情意牵。    
    这一个急展展,    
    二十四解任徘徊;    
    那一个忽剌剌,    
    一十八滚难挣扎。    
    斗良久,    
    汗浸浸,钗横鬓乱;    
    战多时,    
    喘吁吁,枕侧衾歪。    
    顷刻间肿眉眼,    
    霎时下肉绽皮开。    
    正是:     
    几番鏖战贪淫妇,    
    不是今番这一遭。(第七十八回)    
    林太太是和西门庆私通的各色女性中,身份最高(“世代簪缨,先朝将相”王招宣府的寡妇)、年龄最大(35岁)的一位。这样一位林太太本来既无改嫁的必要,也无春光泄露的可能。但这位二十不浪,三十浪,四十还在浪头上的半老徐娘,在更年期逼近之前的危机感、紧迫感的追踪下,管不住自己;这位三十好过,四十难熬的寡妇在丈夫尸冷、儿子成人之后,已从操家教子的烦劳中挣扎出来,无事一身轻,更有了从性生活中求得补偿与填充的觉醒,于是她“好不乔模乔样,描眉画眼,打扮得狐狸也似。”用性点燃了她生命秋天乃至冬天的一把火,这把火烧掉了她的贞洁观念乃至廉耻观念。作者送给她两句匪夷所思而又绝妙贴切的赞语: “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施屄的菩萨。”于是有文嫂为之拉皮条作“中介”,广寻填补其性饥渴的资源;这美誉远播江湖上,以至连“红灯区”的妓女郑爱月都耳熟能详。为奉承西门庆,郑爱月免费将这信息转告了西门庆。    
    其实西门庆与王招宣府的关系及其复杂。其一,这里曾是潘金莲九岁被买入,学习弹唱的地方;其二,西门庆与林太太之子王三官有争妓之仇(同争李桂姐、郑爱月);其三,西门庆走近林太太可谓一箭数雕: 既想勾搭林太太,又想揽上王三官十九岁花枝般的妻子(她还是声势显赫的黄太尉的侄女),更想镇住情敌王三官。西门庆与林太太初次见面,是林太太请西门庆帮忙断开那些勾引王三官嫖妓的流氓,以免玷辱“咱家门户”,说: “几次欲待要往公门中诉状,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于是请西门庆来“现场办公”——礼数何等周全,名义何等堂皇,言语何等正经。然而他们就是在这“同抓共管、教育后代”神圣使命下,有第一次“尽力盘桓了一场”的床笫之战。(第六十九回)这是何等的荒唐可笑。此前,王三官号称“三泉”,在红灯区压名为“四泉”的西门庆一筹。此后,他拜西门庆为义父,甘心站在他旗帜下。(第七十二回)“林太太鸳帷再战”,那长篇韵文还有引句: “招海旌幢秋色里,击天鼙鼓月明中”云云。单挑出来,谁都会以为那段韵文是描写赤壁鏖兵的,谁承望它竟是描写床笫之战的。


《致命的狂欢》 无所不狂,终为性亡性战与征服欲(2)

    在那段韵文中,林太太被比为千娇百媚的花狐狸,西门庆则为那降魔伏妖的酒金刚。酒金刚经过数个回合的较量、进击,打得花狐狸“一十八滚难挣扎”,以至“汗浸浸,钗横鬓乱”、“喘吁吁,肿眉眼”,“肉绽皮开”,失去了“百媚千娇”的昔日风采。酒金刚得胜班师,意犹未尽,当下在林太太心口与阴户烧了两炷香,宛若顽童以小刀刻上“到此一游”以为留念,并许下明日家中摆酒,使人请她同三官儿娘子去看灯耍子,可谓一箭双雕。将性交比为战斗,据说源自孙武教练吴王宫女排演阵法,三令五申,宠姬犹犯禁,致为孙武所斩,始使吴营花阵威律森然。不知何时这个故事引进了房中,而“吴营”、“花阵”竟成了房中术的术语。    
    不过,西门庆与林太太的私通,其意义则远不仅宣扬了他们的性战。    
    有的学者将西门庆之流的“好色”说成是“人的正常要求”,“是对人生欲望的追求”,甚至说是“性观念的解放”。然而,何谓“人的正常要求”?何谓“性观念的解放”?持此论的“金学”家们对之却似乎未置一辞。没有坚实的理论前提,论述往往走向歧途,以其昏昏岂能使人昭昭?    
    舒芜的两段话或许可充当这理论的前提。第一段见其《从秋水蒹葭到春蚕蜡炬》,他引了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名言之后说: “什么是近代意义的真正的爱情呢?恩格斯的著名定义,大家都知道了。据我的理解就是: 第一,平等互爱;第二,爱情重于生命;第三,爱情与婚姻同一成为性道德的标准。”舒芜《从秋水蒹葭到春蚕蜡炬》第4页,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5月版。第二段话见于其近作《女性的发现》,是在阐述周作人“性的解放”的观点时所说: “周作人的目标是‘社会文化愈高,性道德愈宽大,性生活也愈健全’。这里有三个要点: 第一,是要有社会文化的提高,而不是社会愚昧的加深,不是向野蛮倒退。第二,是要建立合乎人性特别是合乎女性的性道德,而不是不道德、无道德。第三,是要建立合乎科学特别是合乎性科学的健全的性生活,而不是混乱的病态的淫昏的性生活。”舒芜《女性的发现》第13页,北京: 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2月版。这里更强调对待女子的态度问题,“周作人是把对待女子态度如何,作为衡量一个人的见识高下的标准”。这两段话互相补充,大致可视为对“人的正常要求”与“性的解放”的正确理解。用这把理论的尺度去衡量《金瓶梅》,就不难发现西门庆在诸多场合有悖“人的正常要求”,更不存在什么“性观念的解放”。    
    西门庆家中有六房妻妾,还要淫人妻女、包占娼妓,张竹坡统计被西门庆“爱”过的女人有十九人。对于那么一个庞大的性爱群落,无论是自家妻妾、还是他人妻女,无论贵妇富婆、还是卑贱下人,西门庆与她们之间少有什么“平等互爱”,而更多的是玩弄与被玩弄,奸淫与被奸淫,占有与被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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