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02-致命的狂欢-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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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妇人羞得要不的,再说不出来。又白描一句。王婆催逼道: “却是怎的?快些回复我!”妇人藏转着头,低声道: “来便是了。”王婆又道: “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都已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作者至此,亦通身快乐,十分文章,已满足也。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 “干娘放心,并不失信。”婆子道: “你每二人出语无凭,要各人留下件表记拿着,才见真情。”西门庆便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簪来,插在妇人云髻上〔一〕。妇人除下来袖子,恐怕到家武大看见生疑。妇人便不肯拿甚的出来,却被王婆扯着袖子一掏,掏出一条杭州白绉纱汗巾,掠与西门庆收了。餘文。三人又吃了几杯酒,已是下午时分,那妇人起身道: “奴回家去罢。”
借田晓菲之言说: “《金瓶梅》中关于做爱的文字,谁能说是赘疣、是不必要的呢。作者往往于此际刻画人物,或者推助〔动〕情节的发展。西门庆与不同妇人做爱,其中蕴涵的情愫都不同,做爱的动机、心情、风格、后果也不同。如果读者只能从中看到‘淫’,那么这是读者自己的问题。”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第218页。
笔者认为《金瓶梅》中做爱文字虽各有千秋,各尽其能,却唯有这一则最美,可作诗来品,当画来赏。张竹坡在回批中还特别挑出金莲赴巫山途中一系列精致传神的动作来评说,更显得金莲仿佛水银做成的本色派演员,原汁原味地走到你眼前,无半点矫揉造作,一片柔媚俊俏,灵动之极:
开手将两人眼睛双起花样一描,最是难堪,却最是入情。后却使妇人五低头,七笑,两斜瞅,便使八十老人,亦不能宁耐也。
五低头内,妙在一“别转头”。“七笑”……遂使纸上活现。“带笑”者,脸上热极也。“笑着”者,心内百不是也。“脸通红了……微笑”者,带三分惭愧也。“一面笑着……低声”者,更忍不得痒极了也。“低声笑”者,心头小鹿跳也。“笑着不理他”者,火已打眼内出也。“踢着笑”者,半日两腿夹紧,至此略松一松也。“笑将起来”者,则到此真个忍不得也。何物文心,作怪至此!
又有“两斜瞅”者,妙在要使斜瞅他一眼儿,是不知千瞅万瞅也。写淫妇至此,尽矣,化矣。再有笔墨能另写一样出来,吾不信也。然他偏又能写后之无数淫妇人,无数眉眼伎俩,则作者不知是天仙是鬼怪!
又咬得衫袖“格格驳驳的响”,读者果平心静气时,看到此处,不废书而起,不圣贤即木石。
张评美中不足的是他心中有份“淫妇”的成见,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对金莲“妖情欲绝”(绣像本眉批)的媚态的欣赏。
《致命的狂欢》 以性为命,为爱而亡田晓菲解读: 巫山上的旖旎风光
田晓菲不愧为被西学浸染又不失传统的新派汉学家,再加其才女的独特视角,同是这段故事,她能将之与《水浒传》、词话本《金瓶梅》相比较,得出一个全新的审美境界。本书对田说多有“偏爱”,这里则又来当一次文抄公,好在她的文字鲜美,不会令读者厌倦:
此回书上半,刻画金莲与西门庆初次偷情。《水浒传》主要写武松,“奸夫淫妇”不是作者用笔用心的所在,更为了刻画武松的英雄形象而尽量把金莲写得放肆、放荡、无情,西门庆也不过一个区区破落户兼好色之徒。在《水浒传》中,初次偷情一场写得极为简略,很像许多文言笔记小说之写男女相悦,没说三两句话就宽衣解带了,比现代好莱坞电影的情节进展更迅速,缺少细节描写与铺垫。《金瓶梅》之词话本、绣像本在此处却不仅写出一个好看的故事,而且深入描绘人物性格,尤其刻画金莲的风致,向读者呈现出她的性情在小说前后的微妙变化。
词话本在王婆假作买酒离开房间之后、西门庆拂落双箸之前增加一段: “却说西门庆在房里,把眼看那妇人,去鬓半亸,酥胸微露,粉面上显出红白来,一径把壶来斟酒,劝那妇人酒,一回推害热,脱了身上绿纱褶子: ‘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那妇人连忙用手接了过去,搭放停当。”随即便是拂箸、捏脚、云雨。
且看绣像本中如何描写: (按,引文从略)但看这里金莲低头、别转头、低声、微笑、斜瞅、斜溜,多少柔媚妖俏,完全不是《水浒传》中的金莲放荡大胆乃至鲁莽粗悍的作派。至此,我们也更明白何以绣像本作者把《水浒传》中西门庆、王婆称赞武大老实的一段文字删去,正写了此节的借锅下面,借助于武大来挑逗金莲也。
词话本中,西门庆假意嫌热脱下外衣,请金莲帮忙搭起来,金莲便“连忙用手接了过去”,此节文字,实是为了映衬前文武松踏雪回来,金莲“将手去接”武松的毡笠,武松道: “不劳嫂嫂生受。”随即“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子上。”(我们要注意连西门庆穿的外衣也与武松当日穿的纻丝衲袄同色。然而绿色在雪天里、火炉旁便是冷色,在三月明媚春光里,金莲的桃红比甲映衬下,便是与季节相应的生命之色也。)不过,金莲接过外衣搭放停当,再加一个“连忙”,便未免显得过于老实迟滞,绣像本作: “这妇人只顾咬着袖儿别转着,不接他的,低声笑道: ‘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西门庆笑着道: ‘娘子不与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却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只箸来。”须知金莲肯与西门庆搭衣服,反是客气正经处;不肯与西门庆搭衣服,倒正是与西门庆调情处。西门庆的厚皮纠缠,也尽在“偏要”二字中画出,又与拂落筷子衔接,毫无一丝做作痕迹。
《水浒传》以及词话本中,都写西门庆拂落了一双箸,绣像本偏要写只拂落了一只箸而已。于是紧接下面一段花团锦簇文字: “西门庆一面斟酒劝那妇人,妇人笑着不理他。他却又待拿箸子起来,让他吃菜儿。寻来寻去不见了一只。……这金莲一面低着头,把脚尖儿踢着笑道: ‘这不是你的箸儿?’西门庆听说,走过金莲这边来,道: ‘原来在此。’蹲下身去,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拂落了一只箸者,是为了写金莲的低头、踢箸、笑言耳。正因为金莲一直低着头,所以早就看见西门庆拂落的箸;以脚尖踢之者,极画金莲此时情不自禁之处;“走过金莲这边来”,补写出两个相对而坐的位置,是极端写实的手法;而“只一捏”者,又反照前文金莲在武松肩上的“只一捏”也。西门庆调金莲,正如金莲之调武松;金莲的低头,宛似武松的低头。是金莲既与武松相应,也是西门庆的镜像也。
《水许传》在此写到: “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 ‘官人休要啰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 ‘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金圣叹在此处评道: “反是妇人搂起西门庆来,春秋笔法”。词话本增加一句: “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道: ‘只怕干娘来撞见。’西门庆道: ‘不妨,干娘知道。’”则金莲主动搂起西门庆来这一情节未改,并任由金莲直接说出情怀。
且看绣像本此处的处理: “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 ‘怎这的啰唣!我要叫起来哩。’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 ‘娘子,可怜小人则个。’一面说着,一面便摸他裤子。妇人叉开手道: ‘你这厮歪缠人,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西门庆笑道: ‘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个好处。’于是不由分说,抱到王婆床炕上,脱衣解带,共枕同欢。”
金莲“要”叫起来、“要”大耳刮子打,写得比原先的“你真个要勾搭我”俏皮百倍。西门庆不说“作成”而说“可怜”,是浪子惯技;“打死……也得个好处”,是套话,也与后来王婆紧追不放要西门庆报酬而说出的“不要交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相映,与金莲当日回家骗武大说要给王婆做送终鞋相映,可见死亡之阴影无时不笼罩这段奸情。至于“摸他裤子”、“抱到王婆床炕上”,终于改成西门庆采取最后的主动,而不是金莲。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第15—18页。
田晓菲欣赏的是“巫山上的旖旎风光”,以及写出这“旖旎风光”的旖旎文章,她的分析精细到位。而我的着眼点是想透过这旖旎文章所写的旖旎风光,看到金莲从《水浒传》中的“久惯牢成的淫妇”,被《金瓶梅》改造成了初次偷情的少妇。以此作为她与西门庆恋情生活的起点,与前述金莲性格起点(嫁鸡随鸡……)一样,对金莲形象的认识极为重要。可见金莲并非“天生的淫妇”(或“天生的骚货”),她与西门庆的初次偷情也不是简单地以“淫”视之,倒是一对少夫少妇被生命的激情所鼓动而产生的既浪漫又惊险更不失刺激的婚外之恋。
《致命的狂欢》 以性为命,为爱而亡“金莲心爱西门庆”
西门庆本乃久惯风月之徒,他与金莲首次幽会之后,王婆问: “这雌儿风月如何?”西门庆用折字法回答: “色系子女不可言”——即绝好,妙不可言之谓也。可见金莲不仅床上功夫见佳,而且非常投入,令西门庆割舍不得,第二天又用钱打点王婆来约见金莲。“那西门庆见妇人来了,如天上落下来一般;两个并肩迭股而坐。”——已是现代恋人的坐法了,与第一次相见风光大异。上次西门庆的主要精力耗在调情上,这次才有心力从容地欣赏金莲之美:
这西门庆仔细端详那妇人,比初见时越发标致。吃了酒,粉面上透出红白来。两道水鬓,描画的长长的。端的平欺神仙,赛过嫦娥。……
西门庆夸之不足,搂在怀中,掀起他裙来,看见他一对小脚,穿着老鸦缎子鞋儿,恰刚半拃,心中甚喜。一递一口与他酒吃,嘲问话儿。……西门庆嘲问了一回,向袖中取出银穿心金裹面盛着香茶木樨饼儿来,用舌尖递送与妇人。两人相搂相抱,鸣咂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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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少顷吃得酒浓,不觉春心拱动。一回生,二回熟,有了再次幽会,“那妇人自当日始,每日踅过王婆家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第四回)。转眼两月有余,他们一直全身心地投入那最佳的龙虎斗(潘金莲属龙,西门庆属虎): “那妇人枕边风月,比娼妓尤甚,百般奉承。西门庆亦施逞枪法打动;两个女貌郎才俱在妙龄之际”(第六回)。
以往的评论,多将“那妇人枕边风月,比娼妓尤甚”,视为金莲淫荡的表现。然若换一个角度看,既然“金莲心爱西门庆”,她对心爱的男人全身地投入有何不可呢?从这个意义上看,“比娼妓尤甚”,就如同西门庆赞扬金莲琵琶的弹奏水平: “就是小人在勾栏,三街两巷相交的,也没有你这手好弹唱!”也是一种称赞,只是其比拟的方式难为一般人所接受。这里“娼妓”与“相交(教)唱的”,都成了某种专业水平的象征。意思是说即使是专业的风月人员的风月水平也比不过金莲。原因很简单,娼妓多半出卖的是身,而热恋中金莲是全身心地投入,是灵与肉的全方位地投入,其枕边风月,自然“比娼妓尤甚”。而孙雪娥对她的评价: “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一夜没汉子也不成的,背地里干的那茧儿,人干不出,他干出来。”(第十一回)则是一个失落者的嫉妒之声。
恩格斯说: “不言而喻,体态的美丽、亲密的交往、融洽的旨趣等等,曾经引起异性间的性交的欲望,因此,同谁发生这种最亲密的关系,无论对男子还是女子都不是完全无关紧要的。但是这距离现代的性爱很远很远。”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67页。毫无疑义,正是西门庆的体态、交谈、旨趣乃至性功能深深地吸引着金莲。金莲在与西门庆的交往中走向了生命的全新境界: “性爱常常达到这样强烈和持久的程度,如果不能结合和彼此分离,对双方来说即使不是最大的不幸,也是一个大不幸;仅仅为了能彼此结合,双方甘冒很大的危险,直至拿生命孤注一掷,而这种事情在古代充其量只是在通奸的场合才会发生”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68页。。金莲是以古代通奸的形式,向着准现代性爱迈进。尽管她终究没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