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30-单腿站立-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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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隐秘的欢愉，地狱的安全所在（魔鬼在《浮士德》中说），它不会被获悉，它不能被言传，它不能被公开。无声，无迹，无望，是可怜的软弱的象征。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消亡了……没人能听见他自己的声音。
我感觉自己在沉陷，陷入无底的深渊。虽然黑洞意味着“阴影”或“黑暗”——这通常是恐怖和死亡的象征，但在感官和精神上更多地折磨着自己的是寂寞无声。此时，我不停地阅读《浮士德》，特别是阅读关于地狱和音乐的章节。一方面是“没人能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另一方面是嘈杂的噪音——无法忍受的鬼哭狼嚎。我住的那间狭小的病房就是这样，没有音乐，只有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噪音。此刻，我渴望音乐，如饥似渴地渴望着音乐。可是，我的那台破收音机几乎什么也收不到，接收信号被楼群和脚手架屏蔽了。然而，与此同时，我耳边几英尺外的脚手架上正在施工，整天是风钻的声音。表面上，无声和嘈杂并存；实际上，内心里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没有时间概念、无声无息、黑洞一般的寂静，更加可怕的是那种无人交流、被人拒之千里的寂静。无人理会就像被单独囚禁，那种与世隔绝的感觉是极其恐怖的。从外表看，我依然温和顺从；骨节眼里，绝望正在我的心里滋生蔓延。
“如果你凝视深渊，”尼采写道，“深渊也将凝视你。”
现实中，深渊是一个深坑，一条无底的裂缝。你一旦意识到它，它就会在你的脚下裂开。你要么逃离，要么不偏不倚地去面对。无论如何，我都非常执拗顽强。任何事情一旦引起我的注意，我便无法让自己脱身。这可能是我的一种强大优势，也或许是弱势，它使我成为一个探索者，一个永不放弃的探索者。在此事中，我的这种个性使自己成为深渊的探险者。
我一直把自己看成自然主义者或是探险者。我探索过很多陌生的神经心理学的领域——从神经紊乱症的北极到回归线。可现在，我决定——或者是被迫——去探索一个图籍未载的领域。我面对的是无疆无域的深渊。
在这无疆无域的深渊面前，以前曾帮助我探索不同神经心理学领域的所有认知力、理解力和想像力全都失去了作用，变得毫无意义了。我已经跌出了可知的地图、可知的世界，也跌出了空间和时间之外。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智慧、理智、感觉都一钱不值、毫无意义。记忆、想像、希望也都微不足道、可有可无。我失去了以前为我提供立足之处的一切。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掉进了灵魂的黑夜。
首先，这给我的心理上带来了巨大的恐惧，因为自己以前拥有的所有能力都被废弃了，最重要的是，连自己积极进取的精神也被废弃了，我不得不接受那种逆来顺受的被动感觉，这实在太可怕了。起初，面对这样变化的自我，面对那个曾经充满知识、自尊和智慧的自我的转变，那个积极进取、强健有力、井然有序的自我的转变，我感到羞愧难当，难以接受；接着，我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开始变化，变得开始容忍、接受自己的那种积极进取精神的泯灭。陷入深渊的第三天，我开始察觉到自己的这种变化。
对那个在黑暗中、在漫漫长夜中失落的、惊恐的灵魂来说，航线图和绘制航线图的智慧都毫无用处，甚至连船长那种“强健、勤奋、警惕、进取”（一位同时代的人对库克船长的描述）的精神都没了。这些积极向上的品质也许以后会起作用，可现在却一点也使不上劲，因为在黑夜中我的心境是消极被动的，是强烈的、绝对的、完全彻底的消极被动，以至于任何行动都是无用的，也是多余的。此时，我对自己的告诫是：“耐心，忍受，等待，安静，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想！”多么艰难、多么荒谬的一课啊！
静静地，
别为希望等待
因为希望可能是错误的希望，
别为爱情等待
因为爱情可能是爱着错误的对象，
别为思想等待，
因为你的思想还没有做好准备。
艾略特我只得在黑暗中静止不动、静心等待，感受黑暗的神圣，黑暗不单单是漆黑一片和一无所有的感觉（尽管它确实是彻头彻尾的漆黑一片和一无所有）。我的理性困顿了，我的能量和才智没有用武之地了，它们都不能用来改变我的现状。对此，我只能默然接受，甚至还带点欢愉。我并不希望这样，可它就这样发生了。于是，我只能接受，接受这种不可理喻的消极被动状态和无边无际的漆黑长夜，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性和理性的黑洞，没有愤慨，没有恐惧，只能怀揣感激和欢愉。
接下来，在我陷入深渊的第三天，我的状况开始有些变化。那种厌恶和绝望的感觉，那种阴森恐怖而又无以名状的地狱之感渐渐离我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神秘的彻底不同的感觉。夜晚不再可怕，不再黑暗，而是明亮通透的了，似乎在肉体之外有盏明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特的、莫名的愉悦：
黑暗中，安全里，通向快乐圣坛的秘密的梯子被隐藏着——！
黑暗中，密室里，我的家族正在此憩息。
在这快乐的夜晚，隐秘中，没有人能看到我，
没有光线，没有指引，我的面前一片漆黑，除了我心中燃烧的激情。
他的光芒指引我，像正午的阳光，照耀着他等我的地方……
圣约翰
《单腿站立》第二部分第三章 地狱的边缘（二）
在理性如日中天的时候，我曾认为，凭借理性和意志，凭借曾给我带来成功和信心的“强健、勤奋、警惕、进取”的精神，生活中值得去实现的任何想法都能实现。现在，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尝试了——或者说被迫尝试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心态，以病人的身份体验了那种最深层的消极被动的感觉，而且我意识到这竟是此刻惟一可取的态度。
对外，我尽量表现出主动和成熟，避免过多依赖别人。可精神上（不是表面上，而是内心里）我不得不放弃自己一切的才能和自负，放弃自己所有的成熟、强健、勤勉和进取精神，变得幼稚、忍耐和被动，在漫漫长夜中这是灵魂惟一适合的状态。
那位机长是一个热情豪爽的人，充满进取心和决断力，具有强烈的男子气概，即使是他也说：“作为病人，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会忍耐。”在我刚住院时，一个外科医生助理（唉，可惜他不是我自己的助理）看到我焦虑、易怒、烦躁、坐立不安时，温和地对我说：“没事，一切都会好的，整个经历就像是一次朝圣的长途跋涉。”
就这样，在持续了漫长的十二天的地狱似的经历中，我的感觉由折磨变成忍耐，由地狱演变成炼狱般的黑夜，黑夜残酷地夺走了我的自尊，夺走了我的希望，接着，经过了千百遍的转变，又把希望愉快地、温柔地还给了我。
这期间，我走过了从绝望到重获希望的旅程，但那只是一段灵魂深处的旅程。现实中，我的健康状况并没有改变，依然被固定不变的盲点折磨着、囚禁着，只是出于我和医生们之间的不成文的协议，我不能提及那些“更深层的东西”。在那段地狱般的经历中，在那些漆黑的夜晚，我无法求助于科学。面对科学无法解决的现实难题，我只能在艺术和宗教里寻找慰藉。因为，它们，也只有它们，才能划破漫漫长夜，才能沟通和交流，才能起到作用，才能使这一切更让人理解和忍受。“我们有艺术，这样，我们就不至于在真理面前毁灭。”（尼采）
科学和理性无法谈及虚无，无法谈及地狱，无法谈及灵魂的归宿，更无法谈及精神的黑夜，因为在科学和理性中没有虚幻、黑暗和死亡的位置。然而，此时此刻，这些都是压倒一切的现实存在。我只好求助于《圣经》，特别是“圣歌”，因为这些歌词中不断地讲到这些内容，讲到了再次神秘地复归光明和生命的过程。我诵读这些歌词，把它们看成是寓意深刻的描述，看成是历史的案例，在一定程度上看成是满怀希望的祷告或祈福。我还阅读了神秘主义和抽象派诗人的作品，因为它们对此同样有着系统的阐述，给人希望，并充满诗意、美感、隐喻和象征，而且没有宗教那种直白的承诺。
仔细听着——你们这些即将成为恋人的人们
在下一个世界，也就是，下一个春天
我已经死亡。
但在我的身上，爱将产生点石成金的奇迹。
因为，爱的艺术可以
从虚无中，
从枯燥的匮乏、贫瘠的虚幻中
演奏出华美的乐章。
他毁灭了我，而我将再次从
虚空、黑暗、死亡中
复生！
多恩
多恩的严冬之歌，从人生的严冬里给我传来了死去灵魂的誓言和希望。我常常沉吟不止，尤其是最后一句：“我再次从虚空、黑暗、死亡中复生。”或者，有时，我只诵读“我再次，我将要，复生”。我就像念诵祷文或独白那样反复吟诵。我在内心里拥抱它们，抓紧它们，让它们离我越来越近，因为它们好像在我根本没指望看到希望的地方暗示着些许隐秘的不可能的希望。
然而，到最后，抽象的神秘主义的诗篇也被搁置到了一边，剩下的只有《圣经》，只有那遥不可及的信念：
你给了我巨大的苦痛和困境，同样，你也将让我重新复苏，把我从地狱中救起。
不知不觉地，半信半疑地，犹豫不决地，急切渴望地，我让自己转向了这个无法想像的“你”。
《单腿站立》第二部分第四章 复活（一）
然而，用什么手段才能让动物按其内在规律行动……或者用什么仪器？让我们看看自动装置……精神是行动的第一动力吗？或者是自然本能——正如心脏的跳动？
威廉·哈维：《论动物的局部运动》（1578—1657）英国生理学家
在这似乎无尽无止、空虚无聊的十二天里；这条腿本身连一丁点儿改变都没有，完完全全地毫无动静、毫无生气、毫无知觉地被固定在白色的石膏夹板里。其实，完全可以说我的腿就是这个被死死固定着的、无法改变的、毫无生命的白色圆柱体；是一堆死板的、僵硬的、钙质的物体。每天晚上，它无数次地重现在我的梦里。的确，连我的梦境也没有丝毫变化，依然那么相似、那么逼真、那么清晰；没有任何变化，依然如故，无动于衷，就像这些梦第一次出现时一样，一片死寂。
一切恢复或改变的想法；哪怕是任何的迹象或希望都一直不停地破灭和落空，直到接下来的周六早晨，突然出现了转机。下面引述我在日记中的记录：
腿出现了新现象。突然间；一股不可思议的、剧烈的、极其短暂的痛楚从腿的某处闪过；像电光一样的强烈和急速。
“闪电式的痛楚”都是类似的……当它发生时；疼得令人震颤发抖；但仅仅持续千分之一秒。我对这些异常短暂的疼痛的生理机能感到莫名其妙。见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另外；先前不能活动的、沉寂的肌肉也开始出现了无意识的、闪烁般的痉挛。痉挛和电击般的疼痛两者都差不多像针刺一样；似乎都涉及到一直不活跃的传感神经或运动细胞……
这些变化令我产生了半是害怕、半是希冀的双重感受。它们显然是与病理学有关的。这种疼痛的特征显示神经系统确实有坏死现象，但疼痛的出现同时也表明可能是神经功能恢复的征兆。
有意识的活动仍然是不可能的或是不可想像的。然而，这些无意识的短暂痛楚——触电式闪动和自发性收缩——可能是生命的第一个火花——也可能意味着肌肉会随时恢复知觉。
这些肌肉的自发性收缩完全不是秘密；而是可以十分清晰地感觉得到的；这是我入院以来出现的第一个积极信号。这些劈啪声和电击声是一种神经系统复原的象征和预示；是自从两周前受伤以来；神经肌肉恢复了某种兴奋、某种生命活力的标志。它们给了我一种强烈的触电式的感觉——神经肌肉某种程度的自发性电流刺激或电震——像一种由电流激起的期盼已久的生命火花。
我感觉好似处于闪电的风暴中——闪电从一个纤维闪动到另一个纤维，在神经肌肉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