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下)〔爱尔兰〕伏尼契-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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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住了话头,换了一口气,然后重又慷慨陈词:“你居然也谈起了残暴!
哼,再长的时间那头笨驴,也不能像你这样迫害我;他没有头脑。他所想的只是勒紧皮带,如果再也抽不紧了,他就无计可施。 哪个笨蛋都会这么做!但是你呢——‘签上你自己的死亡判决书吧,我心不辣,下不了这个手。’噢!
基督徒才会想到这个主意——一位性情温和、慈悲为怀的基督徒,看到皮带抽得太紧,脸色都会发白!在您进来的时候,就像一位慈悲的天使——对上校的野蛮如此震惊——我就应该知道好戏就要开场了!
您为什么这样看我?
伙计,一定还是同意了,然后回家吃你的饭去。 这事不值得小题大做。 告诉你的上校,他可以把我枪毙,或者绞死,或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只要他乐意,也可以把我活活铐死——这事就可以算结束了!“
牛虻像变了一个人。在愤怒和绝望之余,他已身不由己。他喘着粗气,浑身发抖,他的眼睛闪出绿色的光芒,就像是一只正在发怒的猫。蒙泰尼里已经站起身来,正在默默地俯视着他。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疯狂的指责,但是他明白在情急之下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知道了这些,他就宽恕了以前对他的所有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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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他说,“我并不想这样伤害你。 我真的没有打算把我的负担转嫁到你的身上,你的负担太重。 我从来没有对一个活人有意做过——”
“你在撒谎!”牛虻两眼冒火,大声说道,“主教的职位是如何来的?”
“主教的职位吗?”
“啊!
您忘记了吗?
贵人多忘事!
‘假如你希望我不去,亚瑟,我就说我不能去。’让我替您决定您的生活——我,那时我才十七岁!
如果这都不是卑鄙的行径,那就太好、太好、好笑了!“
“住嘴!”蒙泰尼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叫喊,用双手抱住脑袋。 他又放下手来,缓慢地走到窗前。 他坐在窗台上,一只胳膊支在栏杆上,前额抵在胳膊上。牛虻躺在那里看着他,身体抖个不停。蒙泰尼里很快就起身走了回来,嘴唇犹如死灰一样煞白。“非常抱歉。”他说,可怜巴巴地强打精神,竭力保持以前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但是我现得回家去。我——身体不太好。”
他就像得了疟疾一样浑身哆嗦。 牛虻的所有愤怒都烟消云散了。“Padre,您还看不出来——”
蒙泰尼里直往后缩,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不是!”他最后小声说道。“我的上帝,但愿不是啊!要是我在发疯——”
牛虻撑着一只胳膊抬起身体,一把抓住了蒙泰尼里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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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双手。“Padre,您难道从不知道我真的没被淹死吗?”
那一双手突然变得又冷又硬。 一切在刹那间变得如此寂静,蒙泰尼里接着跪下身来,把脸伏在牛虻的胸前面。
b b b当他抬起头来时,太阳已经落山,西边的晚霞渐渐淡下去。 他们已经忘却了时间与地点,忘却了生与死。 他们甚至忘记了他们是敌人。“亚瑟,”蒙泰尼里低声说道,“真的是你吗?
你是从死亡那里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吗?“
“从死亡那里——”牛虻重复着说道,浑身发抖。 他躺在那里,头枕在蒙泰尼里的胳膊上,就像一个生病的孩子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你回来了——你终于又回来了!”
牛虻长叹一声。“是,”他说,“而且您得和我战斗,非把我杀死不可。”
“噢,Garino,别说话!现在还说那些做什么!我们就像两个在黑暗之中迷途的孩子,误把对方当成了幽灵。 现在我们相认了,我们已经走进了光明的世界。 我可怜的孩子,你变化得太厉害了——你变化得太厉害了!好像所有的苦难你全经历了似的——你曾经充满了生活的欢乐!亚瑟,真的是你吗?我常常梦见你回到我的跟前,然后我就醒了过来,看见外面的黑暗正凝视一个空荡荡的地方。 我怎么能够知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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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再次醒来,一切成空呢?给我一点明确的证据——告诉我事情的全部经历。“
“经过非常简单。我躺藏在一条货船上,作了一回偷渡客,乘船到了南美。”
“到了那里之后呢?”
“到了那里我就——活着呗,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后来——噢,除了神学院之外,因为您教过我哲学,我还看到了一些其它东西!您说您梦见过我——是,您也出现在我的梦里——”
他打住了话头,身体一直抖。“有一次,”突然他又说道,“我正在厄瓜多尔的一个矿场干活”
“当矿工吗?”
“不是,是作矿工的下手,——随同苦力打点零工。我们睡在矿井口旁边的一个工棚里面。 有一天夜晚——我的病一直不好,就像最近一样,在烈日之下扛石头——我必定是头晕,因为我看见您从门口走进来。 您举着就像墙上这样的一个十字架。 您正在祈祷,从我身旁走过,头也没回一下。 我喊您帮助我——让我死,或者是一把刀子——给我一样东西吧,让我在发疯之前了结一切。 可是您——啊——!”
他抬起一只手挡住眼睛。 蒙泰尼里仍然抓住另一只手。“我从您的脸上看出您已经听见了,可您终于还是未回头。您祈祷完了吻了一下十字架,然后您回头瞥了我一眼,低声说道:‘我非常抱歉,亚瑟,可是我不敢流露出来。 他会生气的。’我看着他,那个木雕的偶像正在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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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清醒过来,看见工棚和患有麻风病的苦力,我知道了。 我看出您更关心的是向您那个恶魔上帝邀宠,却不是把让我健康的活下去。 这一情景我一直都记得。 刚才在您碰到我的时候,我给忘了。 我——一直都在生病,我曾经爱过您。 但是我们之间只能是战争、战争以及战争。 别抓住我的手?您看不出来在您信仰您的耶稣时,我们不得不成为敌人吗?”
蒙泰尼里低下头来,亲吻着那只残疾的手。“亚瑟,我怎能不信仰他呢?
这些年来真是可怕,可是我一直都坚定我的信念。 既然他已经把你还给了我,我还怎么能怀疑他呢?记住,我曾认为自己害死了你。“
“你仍然还得这样做。”
“亚瑟!”这一声呼喊透出真实的恐怖,可是牛虻不理会,接着说道:“我们还是以诚相待,无论我们做什么,不要优柔寡断。您和我站在一个深渊的两边,要想隔着深渊携起手来是不可能的。 假如您认为您做不到,或者不愿放弃那个东西,”——他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十字架——“您就不得不同意上校——”
“同意!我的上帝——同意——亚瑟,可是我爱你啊!”
牛虻的脸扭曲得更让人感到可怕。“您更爱谁,是我还是他呢?”
蒙泰尼里缓慢地站起身来。 他的心灵因恐怖而焦枯,他的肉体似乎也在萎缩。 他变得虚弱、衰老和憔悴,就像霜打的一片树叶。 他已经从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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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在您的谎言把我赶出去成为甘蔗园的奴隶时,您又给了我多少可惜呢?每当听到这个您就发抖——啊,这些心软的圣人!这就是一个符合上帝心意的人——这个人忏悔了他的罪恶,并且活了下来。只有他的儿子死去。您曾说您爱我——我已被您害得够惨了!您认为我可以勾销一切,几句甜言蜜语就能使我变成亚瑟?我曾在肮脏的妓院洗过盘子;我曾替比他们的畜生还要狠毒的农场主当过马童;我曾在走江湖的杂耍班子里当过小丑,戴着帽子,挂着铃铛;我曾经在斗牛场里为斗牛士们干杂七乱八的事;我曾屈从于所有愿意凌辱我的混蛋;我曾忍饥挨饿,被人吐过唾沫,被人踩在脚底下;我曾乞讨发霉的残羹剩饭,但却遭人白眼,因为狗要吃在前头。哼,说了这些有什么用?
我怎能说出您所带来的一切?
现在——您爱我!
您爱我有多深?
能为我放弃你万能的上帝?
哼,他为您做了什么?
这个永恒的耶稣——他为您受过什么罪,竟使您爱他甚过爱我?就是为了那双被钉穿的手,他就如此值得你爱?看一看我吧!看看这儿,还有这儿,还有这儿——“
他撕开衬衣,露出可怕的伤痕。“Padre,您的上帝是个骗子。那些创伤是编造的。他的痛苦全是做戏!
我才有权赢得您的心!
Padre,您使我历尽了各种折磨。 要是您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就好了!可我没有死!我忍受了这一切,耐心地把握住我的心灵,因为我一定会回来的,并和您的上帝斗争。 我就是抱着这种目的,把它作为盾牌来捍卫我的内心,这样我才没有发疯,没有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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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死去。 现在,等我回来以后,发现他仍占据我的位置——这个虚伪的受难者,他在十字架上被钉了六个小时,然后就死中复生!
Padre,我在十字架上被钉了五年,我也是死里复生。 您要拿我怎么办?您要拿我怎样办?“
他悲痛欲绝。 蒙泰尼里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个石像,或者就像是被扶坐起来的死人。起先听到牛虻在绝望中慷慨陈词,他有点发抖,肌肤机械地收缩,就像遭到鞭子的抽打;但是现在他十分镇静。 长时间沉默之后,他抬起头来,沉闷而又耐心地说道:“亚瑟,你能给我更清楚地解释一下吗?
你把我弄糊涂了,我也给吓坏了。 我听不懂。 你对我有何要求?“
牛虻转身盯着他,脸上阴森可怕。“我什么也不要。没人会强迫你爱他?
您可以在我们两者之中自由选择,看您最爱哪一个。 如果您最爱他,您就选择他吧。“
“我不明白,”蒙泰尼里无力地回答,“我能选择什么?
我无法弥补过去。“
“您必须在我们当中你出选择。如果您爱我,那就从您的脖子上取下十字架,然后跟我一块走。 我的朋友正在安排另一次劫狱,在您的帮助下,他们就能轻易取得成功。 然后等我们平安越过境,您就分开承认我是您的儿子。 但是如果您对我的爱不足以使您做出这一切——如果这个木雕的偶像比我对您更重要——那么您去找上校,告诉他您同意。 如果您要去,那您马上就得去,免得让我因见到您而感到痛苦。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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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泰尼里抬起头来,微微发抖。 他开始明白过来了。“我当然会和你的朋友联系。但是——跟你一起走——这不可能——我是一个教士。”
“那我就不接受教士的恩惠。Padre,我不会再作让步。让步使我恶心,吃多了让步的苦头。 您必须放弃教士职位,否则您就放弃我。”
“我怎会放弃你呢?亚瑟,我不会放弃你。”
“那么就放弃他。您得从我们当中作出选择。您愿意分给我一部分您的爱——一半分给我,一半给你那个魔鬼一般的上帝吗?我不会接受他丢下的东西。 如果您是他的,您就不是我的。”
“你要把我的心撕成两半吗?
亚瑟!
你想让我死吗?“
牛虻拍着墙。“我要你作出选择,”他又说道。蒙泰尼里从他的胸部取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张又脏又皱的纸条。“你看!”
我相信过您,正如我曾信过上帝一样。 上帝是一个泥塑的东西,我可以用锤子把它砸碎。 我同时被你欺骗了。
牛虻放声大笑,然后把它递了回去。“十九岁的人多天、天真烂漫!拿起锤子砸碎它们看起来倒很容易。 现在也是这样——只是我已置身于锤子之下。 对你来说,您还可以用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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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欺骗许多人——并且他们甚至发现不了。“
“随你怎么说吧,”蒙泰尼里说道,“从你的处境考虑,我就会和你一样残酷无情——上帝知道。 我无法做出你所要求的事情,亚瑟,但是我会做我能做的事情。 我会安排你逃走,等你平安地无事以后,我会到山里死于非命,或者服用过量的安眠药——由你挑。 你同意了吗?我只能这样做。 这是一件大罪,但是我认为他会原谅我的。 他更加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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