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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三寸金莲-第18节

小说: 三寸金莲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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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乔六桥来佟家串门。十年过去,老了许多,上下牙都缺着,张嘴几个小黑洞。脸皮干得发光没色,辫子细得赛小猪尾巴了。佟忍安过世后他不大来,这阵子一闹更不见了。今儿坐下来就说:“原来你还不知道,讲习所那陆所长就是陆达夫陆四爷!”
  香莲“呀”一声,惊得半天才说出话来:“我哪里认出来,还是公公活着时随你们来过几趟,如今辫子剪了,留胡儿,戴镜子,更看不出,经您这么一说,倒真像,声音也像……可是我跟他无冤无仇,干嘛他朝我来?”
  “树大招风。天津卫谁不知佟家脚,谁不知佟大少奶奶的脚。人家是文明派,反小脚不反你反谁?去反个不出名的婆子有嘛劲!”乔六桥咧嘴笑了。一笑还是那轻狂样儿。
  “这奇了,他不是好喜小脚吗?怎么又反?别人不知他的底吧,下次叫我撞上,就揭他老底给众人看。”香莲气哼哼说。
  “那倒不必,他已然叫风俗讲习所的人轰出来了!”
  “为嘛?”香莲问,“您别总叫我胡涂着好不好?”
  “你听着呵,我今儿要告你自然全告你。据说陆四爷每天晚上到所里写讲稿,所里有人见他每次手里都提个小皮箱,写稿前,关上门,打开小皮箱拿鼻子赛狗似的一通闻。这是别人打门缝里瞅见的,却不知是嘛东西。有天趁他不在,撬门进去打开皮箱,以为是上好的鼻烟香粉或嘛新奇的洋玩意儿,一瞧──你猜是嘛?”
  “嘛?”
  乔六桥哈哈大笑,满脸褶子全出来了:“是一箱子绣花小鞋!原来他提笔前必得闻闻莲瓣味儿,提起精神,文思才来。您说这陆四爷怪不怪?闻小鞋,反小脚,也算天下奇闻。所里人火了,正巧您的月亮门再一闹,讲习所吃不住劲,起了内哄,把他连那箱子小鞋全扔出来。这话不知掺多少水分,反正我一直没见到他。”
  香莲听罢,脸上的惊奇反不见了。她说:“这事,我信。”
  “您为嘛信呢?”
  “您要是我,您也会信。”
  乔六桥给香莲说得半懂不懂似懂非懂。他本是好事人,好事人凡事都好奇。但如今他年岁不同,常常心里想问,嘴懒了。
  香莲对他说:“您常在外边跑,我拜托您一件事。替我打听打听月桂有没有下落。”
  四天后,乔六桥来送信说:“甭再找了!”
  “死了?”香莲吓一跳。
  “怎么死,活得可好,不过您决不会再认这个侄女?”
  “偷嫁了洋人?”
  “不不,加入了天足会。”
  “嘛?天足会,哪儿又来个天足会?”
  她心一紧,怕今后不会再有肃静的一天了。

缠放缠放缠放缠
  半年里,香莲赛老了十岁!
  天天梳头,都篦下小半把头发,脑门渐渐见宽,嘴巴肉往下耷拉脸也显长了,眼皮多几圈褶子,总带着乏劲。这都是给天足会干的。
  虽说头年冬天,革命党谋反不成,各党各会纷纷散了,唯独天足会没散,可谁也不知它会址安在哪儿。有的说在紫竹林意国租界,有的说就在中街戈登堂里,尽管租界离城池不过四五里地,香莲从没去过,便把天足会想象得跟教堂那样一座尖顶大楼。一群撒野的娘儿们光大脚丫子在里头打闹演讲聊大天骂小脚立大顶翻跟斗,跟洋人睡觉,叫洋人玩大脚,还凑一堆儿,琢磨出各种歹毒法子对付她。她家门口,不时给糊上红纸黄纸白纸写的标语。上边写道:“叫女子缠足的家长,狠如毒蛇猛兽!”
  “不肯放足的女子,是甘当男子玩物!”
  “娶小脚女子为妻的男人,是时代叛徒!”
  “扔去裹脚布,挺身站起来!”
  署名大多是“天足会”,也有写着“放足会”。不知天足会和放足会是一码事还是两码事。月桂究竟在哪个会里头?白金宝想闺女想得厉害,就偷偷跑到门口,眼瞅着标语上“天足会”三个字发呆发怔,一站半天。这事儿也没跑出香莲眼睛耳朵,香莲放在心里装不知道就是了。
  这时,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鼓楼,海大道,宫南宫北官银号,各个寺庙,大小教堂,男女学堂,比方师范学堂,工艺学堂,高等女学堂,女子小学堂,如意庵官立中学堂,这些门前道边街头巷尾旗杆灯柱下边,都摆个大箩筐,上贴黄纸,写“放脚好得自由”六个字。真有人把小鞋裹脚布扔在筐里。可没放几天,就叫人偷偷劈了烧了拋进河里或扣起来。教堂和学堂前的筐没人敢动,居然半下子小鞋。布的绸的麻的纱的绫的缎的花的素的尖的肥的新的旧的破的嘛样的都有。这一来,就能见到放脚的女人当街走。有人骂有人笑有人瞧新鲜也有人羡慕,悄悄松开自己脚布试试。放脚的女人,乍一松开,脚底赛断了根,走起来前跌后仰东倒西歪左扶右摸,坏小子们就叫:“看呀,高跷会来了!”
  一天有个老婆子居然放了脚,打北门晃晃悠悠走进城。有人骂她:“老不死的!小闺女不懂事,你都快活成精了也不懂人事!”还有些孩子跟在后边叫,说她屁股上趴个蝎子,吓得这老婆子撒腿就跑,可没出去两步就爬在地上。
  要是依照过去,大脚闺女上街就挨骂,走路总把脚往裙边裤脚里藏,现在不怕了,索性把裤腰提起来裤腿扎起来,亮出大脚,显出生气,走起路,登登登,健步如飞。小脚女人只能干瞪眼瞧。反挤得一些小脚女人想法缝双大鞋,套在小鞋外边,前后左右塞上棉花烂布,假充大脚。有些洋学堂的女学生,找鞋铺特制一种西洋高跟皮鞋,大小四五寸,前头尖,后跟高。皮子硬,套在脚上有紧绷劲儿,跟裹脚差不多,走路毫不摇晃,虽然还是小脚,却不算裹脚,倒赢得摩登女子美名。这法儿在当时算是最绝最妙最省力最见效最落好的。   正经小脚女人在外边,只要和她们相遇,必定赛仇人一样,互相开骂。小脚骂大脚“大瓦片”“仙人掌”“大驴脸”“黄瓜种子”“大抹子”,大脚骂小脚“馊粽子”“臭蹄子”“狗不理包子”,骂到上火时,对着啐唾沫。引得路人闲人看乐找乐。
  这些事天天往香莲耳朵里灌,她没别的辙,只能尽心出新样,把人们兴趣往小鞋上引。渐渐就觉出肚子空了没新词了拿不住人了。可眼下,自己就赛自己的脚,只要一松,几十年的劲白使,家里家外全玩完。只有一条道儿,打起精神顶着干。
  一天,忽然一个短发时髦女子跌跌撞撞走进佟家大门。桃儿几个上去看,都失声叫起来:“二小姐回来了!”可再看,月桂的神色不对,赶忙扶回屋,全家人闻声都扭出房来看月桂,月桂正扎在她娘怀里哭成一个泪人儿,白金宝抹泪,月兰也在旁边抹泪。吓得大伙猜她多半给洋人拐去,玩了脚失了贞。静下来,经香莲一问,嘛事没有,也没加入天足会放足会。她是随后街一个姓谢的闺女,偷偷去上女子学堂。女学生都兴放足,她倒是放了脚。香莲瞅了一眼她脚下平底大布鞋,冷冷说:“放脚不可以跑吗?干嘛回来?哭嘛?”
  月桂抽抽嗒嗒委委屈屈说:“您瞧,大娘……”就脱下平底大鞋,又脱下白洋线袜,光着一双脚没缠布,可并没放开。反倒赛白水煮鸭子,松松垮垮浮浮囊囊,脚趾头全都紧紧蜷着根本打不开,上下左右磨得满是血泡,脚面肿得老高。看去怪可怜。
  香莲说:“这苦是你自己找的,受着吧!”说了转身回去。
  旁人也不敢多呆,悄悄劝了月桂金宝几句,纷纷散了。
  多年来香莲好独坐着。白天在前厅,后晌在房里,人在旁边不耐烦,打发走开。可自打月桂回来,香莲好赛单身坐不住了,常常叫桃儿在一边作伴。有时夜里也叫桃儿来。两人坐着,很少三两句话。桃儿凑在油灯光里绣花儿,香莲坐在床边呆呆瞧着黑黑空空的屋角。一在明处,一在暗处,桃儿引她说话她不说,又不叫桃儿走开。桃儿悄悄撩起眼皮瞅她,又白又净又素的脸上任嘛看不出。这就叫桃儿费心思来──这两天吃饭时,香莲又拿话呛白金宝。自打月桂丢了半年多她对白金宝随和多了,可月桂一回家又变回来,对白金宝好大气。如果为了月桂,为嘛对月桂反倒没气?
  过两天早上,她给香莲收拾房子,忽见床幛子上挂一串丝线缠的五彩小粽子。还是十多年前过端午节时,桃儿给莲心缠了挂在脖子上避邪的。桃儿是细心人。打莲心丢了,桃儿暗暗把房里莲心玩的用的穿的戴的杂七杂八东西全都收拾走,叫她看不见莲心的影儿。香莲明知却不问,两个人心照不宣。可她又打哪儿找到这串小粽子,难道一直存在身边?看上去好好的一点没损害,显然又是新近挂在幛子上的。桃儿心里赛小镜子,突然把香莲心里一切都照出来。她偷偷蹬上床边,扬手把小粽子摘下拿走。
  下晌香莲就在屋里大喊大叫。桃儿正在井边搓脚布,待跑来时,杏儿不知嘛事也赶到。只见香莲通红着脸,床幛子扯掉一大块。枕头枕巾炕扫帚床单子全扔在地上。地上还横一根竹竿子。床底下睡鞋尿桶纸盒衣扣老钱,带着尘土全扒出来,上面还有一些蜘蛛潮虫子在爬。桃儿心里立时明白。香莲挑起眉毛要直问桃儿,见杏儿在一旁便静了,转口问杏儿:“这几天,月桂那死丫头跟你散嘛毒了?”
  杏儿说:“没呀,二少奶奶不叫她跟我们说话。”
  香莲沉一下说:“我要是听见你传说那些邪魔歪道的话,撕破你们嘴!”说完就去到前厅。
  整整一个后晌坐在前厅动都不动,赛死人。直到天黑,桃儿去屋里铺好床,点上蜡烛,放好脚盆脚布热水壶,唤香莲去睡。香莲进屋一眼看见那小粽子仍旧挂在原处,立时赛活了过来似的,叫桃儿来,脸上不挂笑也不吭声,送给桃儿一对羊脂玉琢成的心样的小耳环。
  杏儿糊里胡涂挨了骂,挨了骂更胡涂。自打月桂回家后,香莲暗中嘱咐杏儿看住月桂,听她跟家里人说些嘛话。白金宝何等精明,根本不叫月桂出屋,吃喝端进屎尿端出,谁来都拿好话拦在门坎外边。只有夜静三更,娘仨聚在一堆,黑着灯儿说话。月桂嘬起小嘴,把半年来外边种种奇罕事嘁嘁嚓嚓叨叨出来。
  “妹子,你们那里还学个嘛?”月兰说。
  “除去国文、算术,还有生理跟化学……”
  “嘛嘛?嘛叫生──理?”
  “就是叫你知道人身上都有嘛玩意儿。不单学看得见的,眼睛鼻子嘴牙舌头,还学看不见的里边的,比方心、肺、胃、肠子、脑子,都在哪儿,嘛样儿,有嘛用。”月桂说。
  “脑子不就是心吗?”月兰说。
  “脑子不是心,脑子是想事记事的。”
  “哪有说拿脑子想事,不都说拿心想事记事吗?”
  “心不能想事。”月桂在月光里小脸甜甜笑了,手指捅捅月兰脑袋说,“脑子在这里边。”又捅捅月兰胸口说,“心在这儿。你琢磨琢磨,你拿哪个想事?”
  月兰寻思一下说:“还真你对。那心是干嘛用的呢?”
  “心是存血的。身上的血都打这里边流出来,转个圈再流回去。”
  “呀!血还流呀!多吓人呀!这别是唬弄人吧!”月兰说。
  “你哪懂,这叫科学。”月桂说,“你不信,我可不说啦!”
  “谁不信,你说呀,你刚刚说嘛?嘛?你那个词儿是嘛?再说一遍……”月兰说。
  白金宝说:“月兰你别总打岔,好好听你妹子说……月桂,听说洋学堂里男男女女混在一堆儿,还在地上乱打滚儿。这可是有人亲眼瞧见的。”
  “也是胡说。那是上体育课,可哏啦,可惜说了你们也不明白……要不是脚磨出血泡,我才不回来呢!”月桂说。
  “别说这绝话!叫你大娘听见缝上你嘴……”白金宝吓唬她,脸上带着疼爱甚至崇拜,真拿闺女当圣人了,“我问你,学堂里是不是养一群大狼狗,专咬小脚?你的脚别是叫狗咬了吧!”
  “没那事儿!根本没人逼你放脚。只是人人放脚,你不放,自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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