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码头-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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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带头对付,但决不能让政府来处理我们。码头虽然被中小学的老师说得无法无天,暗地里还是有她的原则的。
因此,能不能找到那种办法,是一切的前提。
商量了半天,提出的办法一一否定,冷不防那个不停抽叶子烟的半老头子船工叽了一泡口水在江里,轻描淡写说出一句话来。他说他开摩托车嘛就让他开摩托车嘛。
(后来,八师兄暴发之后,有一次宴请交警,有个交警说了这样一句话:重庆头批买摩托车的崽儿基本撞死完了。)
最先被提醒的是已经成为学者因而应该迂腐的七师兄。他说,老十三不是专业开摩托车的吗?
对,老十三是电影公司的跑片员,运送传递电影拷贝的。有时候时间紧了,他的摩托车得在闹市中心的人海里象泥鳅一样的滑来滑去,技术真没得说的。
当最后一粒胡豆被扔进嘴里以后,那种办法就完全想出来了。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4(1)
野猫溪那里有一个油库,汽油、柴油、润滑油等等。这里离市内不算远,却因地形的原因比较偏僻。这恐怕也是建油库在此的原因吧。
广州人有一个说法:四川司机,开车最烂。烂指不守规则,开得疯。此说其实冤枉了成都的川西一大片。因为开车烂的其实是重庆的司机。
重庆是山城,坡陡,路窄,本该开车最慢最小心的,然而一切恰恰相反。世上事往往如此。
通往野猫溪油库的自然是盘山道。盘山道是危险的,转弯处更危险;路面如果洒上了润滑油那就很危险——既然是油库,有运油来去的车辆因为种种原因撒了油在路上是常事,如果是碰巧在转急弯处撒上了润滑油,情形可想而知了。
然而这一带少有车祸。很简单,到这里来的汽车,不是运油来的,就是运油去的,谁不知道情况?到了这里,第一注意的就是路面的颜色。突然看见一块深色,就是油,得减速,但又不能刹得太急——把轮子刹得完全不转了,整个车就会顺理成章的滑下陡坡。这是离心力,物理学,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而在外界,并不知道这里是危险地带。这两公里盘山道,连警示牌都没有。
码头的十三弟,是这里的长期过客。因为他要偷偷的开着摩托车回家。公家的车,给发现了不是行驶在工作的线路上,是要给追问的。在油库的后面,有一条小路,不通车的,但以十三弟的技术,可以开摩托。那个时候人们的运输能力很有限,一个手中掌握着一辆车——哪怕只有两个轮子——的人总是有很多义务的。
十三弟会不会乐于参加?这还是讨论了一下的。学者七师兄顾虑,当初公主跟了八师兄,十三师兄也未必会有多么开心。这不比得码头的其他事,可以有福同享。小工人挖走了公主,也不是对码头宣战,纯属个人行为,与众师兄弟有什么关系?弄死人的事,总之是弄死人的事,要是调查出点什么来,有没有人会脱不了干系,也未可知。
而且,十三弟并不欠众兄弟的。譬如五哥家曾经失火,大家拼死相救,小十六的养父给山炮炸成了残废,大家就去对岸大龙凼炸了鱼卖了钱给了他家,譬如三师兄的领导买了一台旧缝纫机,运过江时掉水里了,众兄弟居然在江底给他捞了起来——整整一天,连领导自己都说算球了;譬如不少人家里都有二师兄做的家具…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惠及十三弟。
再说,都工作了,各在各的单位,各拿各的钱,有一些微妙的变化也在渐渐的到来。谁也没有宣布什么,但是你要是有心想一想,就会承认,有点变化。只不过,平白无故的,也不会特意去想这个。但有事了,确切的说是要起事了,就会想到这个了。
十三弟还会不会象早些年那样,叫干什么干什么,连大师兄也没有把握。
大师兄说,问他一下吧,不行再说。
于是,过了几天,又来到船上。只不过已是另外一条船。同一件事情,不在同一条船上接着说,是习惯。
大师兄、七八师兄,还加上了十三弟。老一套:胡豆和回锅肉,老白干。
大师兄端起碗,对十三弟说,干了这碗酒,我有话说。
七师兄有点担心,怕十三弟象武松那样,不先说清楚不喝酒。但是没有。十三弟只是说太多了,倒一点给哪个?八师兄忙说倒给我吧。
大家把酒干了。
大师兄也不做任何铺垫,直接的就把这方案说了。
十三弟没有吭声,弯着腰夹胡豆。大家都看得出,他如果要拒绝,是不怕开口的。
八师兄说,是我的事情,来劳累你,是不是你怕犯法?
十三弟说怕,(他有的时候要口吃,大家得等他一等)怕个锤子,又,不,犯法。
七师兄说,哪个都怕犯法,所以没有任何一个环节是犯法的。
那你怕不怕出车祸?八师兄问。这个方案要求十三弟快速奔逃。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4(2)
十三弟轻蔑地一摇头。逗,逗,逗,那个崽儿,要不到好快。
你如果有顾虑,尽管说。大师兄说。
十三弟又摇头。末了,说,总之是一条,命。
八师兄叹口气,说,你如果有心理负担,就不要勉强。
七师兄笑起来,说如果没有战斗的欲望,是要失败的,绝对不能勉强。
大师兄说那就等会儿再说,或者过几天再说。
十三弟也笑起来,说,好的,喝酒,老子今天不开车了,可以多喝一点。
长江好象变宽了,也变浅了,闪耀着银色的碎光。远远泊着的船上灯火,在月下暗淡了,船儿们看去象动物的影子学者七师兄突然说:把城市建在这里是对的。哄的一下大家都大笑起来,十三弟被酒呛得剧烈地咳嗽。
不知为什么,大家在这剧烈的咳嗽声中沉寂下来。
十三弟突然说,大师兄你说那个事情,我抛个籽儿,看老天爷的意思吧。
大师兄说这很好。立刻摸出一枚五分的硬币,拍在小桌子上。你自己丢,他说。
哪一面要,哪一面不?十三弟问。
还是你自己决定,大师兄说。
不,十三弟坚决地摇了摇头,这个还是你们说吧。
那好吧,学者七师兄说,国徽是不,五分是要。
大师兄又说你自己丢自己看我们不管。
十三弟不再说什么。大概因为这地方太小吧,他略略想了下,没有抛,而是将硬币立起来,一拧,硬币便象只陀螺一样的旋转起来。
越转越慢,终于摇摇晃晃地停下来,摊在了月光之下的船板上。
十三弟问,是是,哪面?
大师兄说你自己看吧。
噢,十三弟将硬币平端起来,吹了口气,说是个五分。
就这样遇上了这么一个夜晚。十三弟在闹市里碰上了带着公主兜风的小工人。
已经是夏天了,但公主还穿了件风衣,绛红地鲜艳着,在摩托车带起的夜风中飘扬。
十三弟驱车从后面靠上去。公主是认识他的,虽是有点不安,还是点了点头。十三弟咧嘴笑了笑,摸出一只桃子,塞进公主风衣的衣兜里,并且大声叫道注意哦,给你放进去了哦!哈哈哈。
就是淫荡的这一声大叫,让小工人大怒了。于是后来在电影中常常看到的情形开始了:车追车。
当然,小工人是让公主下了车的。他这样做十分合理。然而正好中计:如果公主在车上,十三弟是不会向野猫溪开的。八师兄打了招呼的,不能伤了公主。
小工人“如实”滑下了陡坎。十三弟是这样报告的:如实。每一点都没有超越众兄弟的安排。
但是最关键的一点却超越了,就是小工人并没有死,只是受了伤。开始众兄弟很是失望——听说小工人给当地的农民送进了医院,后来大家一致认为这比死了人还好。
小工人最后的结果是老年性痴呆。不,不是说他将来要变成这个样子,而是他已经摔成了这种结局。二十几岁的小工人摔成了老年性痴呆。
去了好几家医院。每一家的诊断书上都这样写着:老年性痴呆。没有办法不这样写,因为全部症状都合格。
公主和小工人的老婆共同陪着他去的医院。他的外部完好,几乎连檫伤都没有。他的老婆说,从医生的说法来看,他属于“只是脑花被抖散了”的情形。
因此后来重庆流行了一个说法,叫“散脑花”。一个很简单的事情,你总是不明白,别人就会说“你是散脑花吗”?
小工人住院一个多月,出院了。但是他能够认得老婆,认不得公主了。他认不得他的摩托车,甚至肯定自己从来不会开摩托车。但他认得自己曾经烧过的那个锅炉——新华书店总店的锅炉房里,小工人度过了他每月十八块五毛钱的学徒时代。
他认不出诱他追赶的十三弟,认不出托他照管公主的前哥们后情敌八师兄。他肯定地说:没见过。
而且他否认自己在单位办过停薪留职,他坚持要到单位上班。单位看他完全能够上班,就让他上班了。
当然这样一来,公主就——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可能回到他的身边了。而且,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她也不愿意再回歌剧院了。公主突然消失了一段时间。慢慢地,大家听说她开了一家火锅店。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5(1)
钱的问题渐渐占据了八师兄的心。这是以前不会去想的问题。白沙码头茶馆里的评书,不管是几侠几义,或者啥世啥言,惊堂木一拍,最经常说的就是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自从公主跟了小工人以后,八师兄一夜之间明白了,没有钱的男人连性别都保不住。一个男人,除非你一辈子不沾女人,否则不可能有你想咋过就咋过的生活。譬如我八师兄,本想过很简单的艺术生活,但公主不愿意,一切就乱套了。那段时间,八师兄整天就想着怎样突然就有了一大笔钱,好让公主瞧一瞧,让她无穷尽的后悔。那段时间,只要一回到白沙码头,众师兄弟的话题,总是很快就要滑到做生意上去。有几个师兄弟已经在做生意了,当然,是小生意,都赚了钱的,但都不多,远远不够让公主后悔的数量。慢慢地,八师兄也听明白了,象自己这种没有什么背景的小百姓,大生意不敢做,小生意做不大。终于想起那句被抛弃了很久的老话,“人不发横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还是茶馆里的评书。
歌剧院到昆明演出。大提琴的首席老邓是昆明人,父母都住在很有名气的圆通寺附近。老邓问八师兄,愿不愿意陪他回一趟家,八师兄欣然应允。
在老邓父母家吃了晚饭,老邓说这时候圆通寺不收门票了,我们进去转一转。就这样两个拉最大最小提琴的就去了圆通寺。转了一阵,老邓兀自笑起来,说这里头有个假和尚,我们要不要去看一下?
什么假和尚?
老邓笑着说,一个呢,姓贾,二呢,皈依是假,躲祸是真。原来此人本是国民党的一个军法处长,在国民党里杀了不少人,偏偏却保下了一个共产党,这个共产党后来成了新政权的一个大官,报答他,把他从惩罚名单中剔了出来,让他进了这个圆通寺。
这就值得去看?八师兄好笑,这种人我们重庆还多些。
老邓摇着头,笑眯了眼,说这个军法处长在和尚庙里,倒成了个道教大师,研究易经,成了易经专家。
哦,八师兄立即明白了,算命特别准?
对,老邓说,有没有兴趣去玩玩?
若在以前,这种事,八师兄会嗤之以鼻的,但现在,心境有了莫名其妙的变化。他稍稍迟疑,就决然地说好,去看看。
首席小提琴和首席大提琴七弯八拐,走过几处酱红色的旧平房,老邓说这个就是禅房,和尚的单身宿舍。八师兄不由得笑起来,说和尚难道还住家属宿舍不成?
但是假和尚并不在他的宿舍里。其他和尚说他回来得晚。八师兄很诧异,和尚不是有很严格的纪律吗?就是鲁智深在五台山,也还是要被管束的。老邓似乎想起来了,说这人好象也不是真正属于圆通寺管,一向还喜欢出去喝酒什么的。八师兄笑起来,说看来随便哪个朝代都是有花和尚的呀。只好作罢,回到团里的驻地去。
次日晚上的演出,八师兄就象发了疯。
先听说票卖得不怎么好。但好象还是有五成以上吧。众人虽都有点怏怏的,但想说不定只要首场演出能大获成功,后几场也许会好起来。所以都还是把劲头铆得足足的。
但临到快开演,八师兄,这位可能是全国最年轻的首席小提琴,突发奇想,居然撩开大幕的中缝,往堂厅里张望。这一望就象给定在那里。
指挥已经在指挥台上站好了,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就生气了,说哎你发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