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和她的男人们-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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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慈爱的父亲正派的丈夫的角色去了吗?你不是重新进入了洁白的高尚的神圣的科学领域,去继续充当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卫士了吗?有谁揭开过你的面具?没有!你有否弥补过你的过失!也没有!你心安理得地一帆风顺地凭借着天时地利人和,一步步爬上了社会精华的地位!你什么时候以你的行为来证实过你有负罪感?就这么来说两句‘对不起’?以干扰我的演出任务来显示你对我的特殊的关心?……”
“小辛!”白寅抬起充血的眼睛,对视着路辛同样烧得如火如血的双眼,“你怎么谴责我都可以,但是你千万不要因为恨而产生某一种逆反心理,拿一个无辜的病人作赌注,向我证实你的正确和成功!……”
“好一个脑神经科专家!你对别人的分析也实在是够鞭辟入里的了!但是你大概始终没搞清楚,今天的路辛,已不再是当年孤苦无依的小狗崽子了,他会因为你的几句花言巧语而改变自己的生活轨道吗?行了,我们的话可以结束了!请不要再让我见到你!尤其,不要让我母亲,知道你还,还活在这世上!”
他将烟头扔到地上再用脚踩灭,站起身就想走。
“等等!”白寅站起来,呻吟般说着:“我虽然没有资格再问,可是我还是想知道……”
“你不必开这个口子。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你无情而无耻地抛弃了应负责任而让她遗落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你的骨血,是女的。很健康,很漂亮,很幸运。在她降生的第五天,就被一个不知名的人带走了。她现在如果还活着,一定是非常幸福,因为她离开了她的亲娘和亲哥哥,也就逃离开了耻辱和厄运,尝不到身为人渣的那种滋味了!”
白寅双手捂住脸,跌进了椅子里。
路辛拉开门,门外站着泪流满面的白瑜。
二十二
难熬的一夜。
才刚到阳历六月,这天气就闷热得赛过三伏大暑。田阿根在床中蹬开了被子还依然是大汗淋漓,胸口像是有块石头压着,透不过气来。他实在躺不下去,翻身坐了起来。
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窗外的天黑沉沉好像一方铁块。床那边动了一下,紧跟着一声长叹,原来张丽珠也没睡着。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呀!”她幽幽地说着。“绕来绕去地这田田还绕到她亲娘身边去了!那路经理雇了歌仙子竟雇了他自己的亲妹妹……简直像戏文里唱的故事一样呢!”
田阿根不吭声,摸了根烟点燃,默默地抽着。
“要我说呢,”张丽珠也坐了起来,“就不要跟他们路家挑明了这件事……当年你抱回来的只不过是个肉蛋蛋,我是一口面汤一口粥才把她养大的,总不能就这么白白地还给他们呀……”
“你还想用她来换钱?”田阿根闷闷地说了一句。
“你!你这是什么话!……好好,我不再说别的,我只要你去把田田领回来,我们一家人安安生生过日子……我,我舍不得田田呀!”
田阿根不言不语。
“要不,把那个路经理给的工资,也退回去……女儿还是我们的……”
“你给我闭嘴!”田阿根声音不高,却让张丽珠一下子就哑了,“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了。我明天就再去上海。我从她娘手里抱来的孩子,我再还给她的娘去!我告诉你,自从田田走了我就一直心惊肉跳!我们自己也有个病孩子,却在把别人的病孩子卖了出去得好处,天理不容!我怕天打雷轰,我怕老天报应呢!”
远处滚过一串闷雷,天下雨了。
为准备第二天的演出,剧务主任哈益华忙到下半夜刚刚返回宿舍。进了门他吓了一跳。平时睡得鼾声如雷的林林,竟然还黑咕隆咚地呆坐在床上,两只眼珠子在窗外路灯的映照下,忽闪忽闪如坟地里的鬼火一样。
“你怎么了你?”哈益华一边脱衣服一面问,“怎么也学了上海人做夜神仙了?快睡快睡,明天的夜场演出要你出大力呢!”
“哈主任,”林林突然以从未有过的公事公办的口气称呼了哈益华的头衔,“请问‘申江’打算让田田演出几场?”
“几场?能演几场就演几场嘛,多多益善。”哈益华望了他一眼,又作了进一步的解释,“‘申江’是承包剧团,自负盈亏的,团里的人都应该尽力而为,为创造高收入高利润做贡献……”
“我们只演出一场。”林林简短地说。
“什么?”哈益华愣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田田只唱一个晚上。”林林答,“唱完了我们就回去。我们不干了。”
“哧——”哈益华摇着头,“乡下人真是自说自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以为你们俩一个月上千元钱这么好赚哪?”
“我们对得起‘申江’了。”林林说,“我要不是想着应该对得起‘申江’,对得起那么高的工资,对得起那么好的路老师,我今天就给田田吃药了……”
“吃药,吃什么药?”哈益华敏感地追问道,尽量把语气放缓冲些。他和路辛总怀疑“田田饭店”有一整套控制田田表演的方法,但林林这乡下人自有乡下人大智若愚的狡猾,从他嘴里总是掏不出话来。今晚好像是要松了口了。哈益华睡意顿消,马上凑到了林林的床前。
二十三
他有点吃惊地看到,林林的一双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你怎么了?”哈益华连忙递毛巾给林林,“我明白我明白,你是心疼你的田田!她今天这顿抽筋实在也真是可怜。不过,你不是从小就常常看到这种情况的吗?又不是第一次……”
“她愈发愈厉害了。”林林抹着眼睛说,“平时她不会在只唱了一支歌后就抽筋的。她要到第三第四天才这么大发作。这么大发作了是应该给她吃药了,不然她第二天手脚都会邦邦硬,痛得像针扎一样,抬都抬不起来,而且脑子也会糊涂好几天……”
“呸,那你就给她吃药呀,我们‘申江’雇了你不就是为了照顾她吗?”
“药就在我口袋里!可是我能给她吃吗?”林林瞪着血红的眼珠,“她吃下药就不会表演了!她就只会睡过去睡过去!再发作时还要再等一个月,我们不是白拿了‘申江’一个月的工资了吗?……可怜的田田,呜……”他痛哭起来。
“原来是这样……”哈益华喃喃地自语了半句,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濡湿了。
白瑜手托了药片推开了白寅书房的门。她没猜错,虽然已过午夜,父亲还是坐在书桌前。满屋的烟雾。烟灰缸里积满了烟蒂。
白瑜倒了开水,递上,看着白寅服了药。她发现,父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爸,”她心疼地抚着白寅的白发,“睡吧,别,别再想着那过去了的事了……”
“你都知道了?”白寅嘶哑着嗓子问。
“是。我刚才在那门外。”
沉默了一下,白寅又开了口:“我欠着他们母子俩哪!”
“爸,你别这么作践自己了。这世上的债若真要还,还会有还不清的?你还不了,有你女儿帮你还!人,总得往前看呀!”
“说是这么说,可是这心里……总是放不下呀……小瑜,我真为路辛担心,他雇用了那样一个严重的大脑畸变患者,他要闯大祸的呀!”
“爸,能有那么严重吗?”
“唉,我今天亲自观察了一下,才知道这名病人属于典型的先天癫痫病患者,病源恐怕是在她母亲妊娠期就形成了的。我虽然至今不能解释为什么她在发作期间具有如此强的模仿力,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她的每一次发作就严重地损伤了她那本来就发育不全的大脑和神经系统,使她的智力日益退化,身体的各部分器官都发生衰退。还记得金泾镇上那个小李医生吗?他最近刚刚到我医院来过,又提供了一些类似的病例,那名病人的发作史比这位病人短得多,症状也轻得多,可是在一次激烈的兴奋所诱发的大发作中,终因喉头窒息而猝死了。小瑜,这同样的悲剧,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发生在‘申江’剧团的高强度兴奋的剧场演出中的!小瑜,我为路辛担心,也是为他的失明了的母亲担心呵……”
白瑜惊惧地抓住了白寅的双手:“爸,你为什么不把这危险告诉路辛?你为什么不劝阻他?”
“我都说了。他却一意孤行。他永远不会信任我的……”白寅喃喃自语着。
白瑜摇撼着他:“爸你答应我,明天演出,你一定要去,带上急救药品,我当你的助手!”
田田在折叠床上沉沉地睡着。路凌波用湿毛巾轻轻地擦抹着她脸上残存的油彩。
田田是林林半扶半抱地送回路家来的。林林没有告诉路凌波田田演出后的那场可怕的抽搐,更没有说出田田这次的发作太异乎寻常了,她的小便都失禁了。林林不愿意让别人看田田的笑话,也不愿让自己当别人闲谈的笑柄。他一等田田停止抽搐,就用那化妆室里的幕布把田田裹住了,抱出剧场,放到那辆黄鱼车上,拉到了自己的宿舍里。他关紧了房门,为田田擦了身子,又换上了自己的干净的内衣裤,然后去漂洗晾起了那大块脏了的幕布。他喂了半睡半醒的田田一碗粥,又轻轻地揉搓了她的四肢和全身,看她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这才把她往田林新村送。他把田田安顿到了折叠床上,看着田田抹过油彩的脸红一块白一块青一块地,心里难过得不行,忙忙地就想走。路凌波唤住他,他以为这路经理的妈担心明天的演出,匆匆地说道路老师没事儿的,我没给她吃药她不会耽误明天上台的,说完就甩门奔下了楼梯。
路凌波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哽咽。她不安地摸索到田田的床前,灵敏的手指马上就感觉到了田田柔嫩脸面上没有擦干净的油腻。她搓了一把温热的毛巾。她第一次那么细致地触摸和感受这女孩子的五官。她的心不由得一阵阵地颤栗了起来。“田田的眼睛也是圆圆的、黑黑的,跟路老师是一样的。”呵,她说过,并不是信口胡说的痴诳之语。那眼角,那眼眶,那长长的睫毛,真的与自己年轻时无异!而高挺的鼻梁,丰润的棱角分明的嘴唇,又是那样似曾见过,似曾触摸过,似曾让她的心如今天一样颤栗过!
远处滚过了一串闷雷。路凌波的心里突然滚过了一个声音,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松江口音:“不,不,我这就走,这就走……”
他是谁?他是田田的父亲!是的,带了一袋青玉米来的田田的父亲!可是,为什么他的声音这么像二十年前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放心,大姐,你放心……”天哪,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的声音!苍天啊苍天,难道这田田……
路凌波不敢再往下想去了。无边无际的暗夜里她大睁着眼沉入无边无际的冥冥之中,心中只存了对明天的希望:明天,我要让辛儿立即结束这一个月来无望的探求,定下一个日期来,陪了我去松江田家一走!
“申江”的经理室窄小而凌乱,闷热的夜让人感到格外的憋气。路辛推开桌上垒成一大堆的书籍,按动了墙上的一个开关。天花板上吊扇吱吱响着转动了,虽然甩出了积了好几个月的尘土蛛网,倒也使小屋顿时凉爽了起来。
路辛从屋角拎过一领凉席,铺上书桌,自己一跃而上,又拉过搭在椅背上的一件外套,往身上一盖,头枕在那叠书上,很快就安安隐隐地进入了梦乡。
他对明天的演出,充满了信心。
二十四
“申江”歌舞团以路辛的不可逆转的意志为轴心不可逆转地向晚上的演出运转了过去。
哈益华一早就赶到剧场经理室,把晚上林林说的话一五一十转述给路辛听。
路辛默了一会儿神,开口道:“今天的演出自然是不能更改了。究竟演几场,看今晚情况再定。你去告诉他们俩,每演一场每人发五十元津贴,工资以外的。”
哈益华张大了嘴巴,却又硬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局势已不可逆转,他明白。
他领了两个杂务工往街头贴了十几张同一内容的海报:
不是港台歌星,胜似港台歌星!歌仙子酷如毛阿敏,歌仙子赛过毛阿敏!
申江歌舞团聘得甜甜小姐领衔主演!
申江歌舞团会让整个流行歌坛大吃一惊!
星期六,男女青年们正为欢度周末的去处寻寻觅觅,见了这份煽动性极强的海报,马上如挨近了马蹄磁铁的钉子螺帽一般,聚到了徐家汇那座天桥下的剧场门口。不过几个钟头,八百多张票一销而空。
许多人意欲预售第二天的。剧务主任哈益华却吩咐票房只卖当天票。哈益华此举未曾请示路辛,这在他,还是首次。
按预定计划,林林应该在九时前把田田接到剧场来。路辛已吩咐录像室找出所有毛阿敏的演唱带,并且在屏幕前为田田安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