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和她的男人们-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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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劳动改造,而那干校正在她任教的乡村小学旁边。他扛了锄头去上工,不意间从破敝的教室的没有了玻璃的窗口见到了正在弹着一架破风琴的她。不过一二十个乡下小孩子坐在高高低低的桌椅前,她却在全神贯注地为他们弹奏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他只不过瞥了一眼,就从那侧影认出了她。
她栖身的小小的土屋,成了那一年里他寻求安慰寻求温暖寻求休憩寻求快乐的安乐窝、伊甸园、福地和港湾。
她侧着头倾听他喋喋不休的对医院工宣队和造反派的抱怨;
她侧着头让他检查眼球,温顺地按他的吩咐左右转动着大大的眼球,一直到他再也按捺不住而把嘴唇压了上去;
她侧着头为他缝补了被扁担磨出来和被镰刀扯出来的衣裤上的破洞;
就连在那令他恨不能全身心都融化在她身上的销魂时刻,她也是这样微微侧着头,温和地吻着他的耳朵、脖子和嘴角。
他永远记得那一次批斗会。坐在泥地上的他只跟垂头站在台上的她对视了一眼。她被迫弯着腰,艰难地微微侧过头来,黑黑的双眼深深地注视了他一刹那。没有怨,没有恨,只有一种暗示,那就是:无论是谁,都不会从她的口中,听到她所怀孩子的爸爸是谁!她的脸上有伤痕,她的衣袖被扯烂了,她的脖子上挂了一双破鞋!可是她的面容是如此平静,平静得令白寅再也不敢抬起头来!不是没有再去过土屋。可是那门再也不向他开启了。
二十
敲过门。小辛,那十岁的干瘦的小辛,猛地拉开门,冲着他的脸扔出了那破鞋。他只能落荒而逃。他受不了这孩子的如刀如剑的目光。那目光曾狠狠地刮过他赤裸的背脊。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能用刀子刺杀他的心,戗伤他的灵魂,除了她,就是她的儿子,那当初倚在门框上如今正在台上抱臂而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个接一个更换着的节目的路辛!
哈益华凑到路辛身边,紧张地告诉他:“糟了,那位歌仙子紧要关头竟然又一头钻进了录像室,自说自话地欣赏起录像带来,死也不肯离开……”
路辛从台上退下,绕边门直奔录像室。
早已被打扮停当的田田笔直坐在荧屏前,呆看着那上面毛阿敏的演唱。
化妆员迎着路辛,苦着脸告诉:“拉也拉不动她,发神经的人……力气才大呢!我看……”
路辛朝她一瞪眼:“少废话!”
他竭力捺住自己的急躁情绪,打量了一会儿田田,突然他发现田田的口形与屏幕上的歌星竟完全一致!他心头感到了一种震撼,一种轻松,一种狂喜。
他一个急转身,吩咐跟在身后的哈益华:“通知报幕,下一个节目,就是她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这……这能行吗?”
“快去!”路辛瞪起眼睛了,哈益华不得不马上退走。
白瑜报幕的声音带了一种无可奈何,与舞台上转为幽暗的灯光和天幕上映出的一弯月亮倒很是吻合。
身着一袭尼龙白纱拖地长裙的田田如游魂般走上了舞台。
老平头指挥着乐队奏出了抒情的旋律。
方万里率领了舞队悠悠地舞出,团团围住了田田。
观众席上,白寅挺直了身子,吃惊地望着台上的病人。在最初的一刹那里,他竟在她身上看到了路凌波年轻时的影子。特别是那身姿,那双大大的黑黑的圆圆的杏眼。而当这名具有特异模仿能力的大脑畸变患者捏了话筒、随着音乐的节奏舞动起来时,白寅竟又猛地感到,这病人,与自己的女儿白瑜,也有着惊人的相似!那笔挺的鼻梁,那线条柔和而鲜明的嘴唇,简直与女儿,不,应该说与白氏家族,完全一模一样!怪不得当初那乡下老人带了她来就诊时,自己就总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呵!
路凌波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她知道是田田登台了。她听出了台上和谐的舞步。但她发现田田并没有投入演出。前奏早已过去,该开口唱的时候田田并没开口。乐队在重奏第二遍过门了,显然是希望引导出奇迹来。可是第二遍前奏之后,奇迹还是没出现。一时里,路凌波几乎要站起来对儿子喊了,辛儿啊辛儿,你从一开始就钻了牛角尖了!你怎么会把培养一名歌星的希望寄托到可怜的精神发育不全的田田身上去的呀!这责任在你,也在我这个当母亲的,当了一辈子音乐教师的人的身上呀!快停止了你的彩排吧,快送回这可怜的田田姑娘吧!舞台一侧,哈益华鼻尖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就像一个月前为关美美提词一样,用手圈住了嘴向田田低喊:“我问你爱我有多深!我的亲妈!我问你爱我有多深!”
白瑜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路辛铁青了脸。他本以为已有把握。在田田看完了毛阿敏的一曲表演后,关掉了电视机,硬把她拉出了录像室。
“别紧张,”他尽量把声音放柔和,谆谆教导着,“就像在田田饭店里一样,就像上次你的演唱一样,还唱你的拿手歌:《月亮代表我的心》……”
可是那田田嘴里却老在嘀咕着:“我要看毛阿敏……我是毛阿敏……”
他实在忍不住,咬牙切齿地低吼了一句:“行了行了,就算你是毛阿敏!”
没料到就这么一句话,那田田僵硬的躯体顿时变松软了,乖乖地随他到了台上。看见她姿势自然地飘出舞台,灵活自如地踏着舞步,路辛满以为大功告成,又可重睹一个月前在“田田饭店”所见到的奇迹了,却不料这白痴即使到了发作高潮却还是死不开口。路辛的心被啮咬得空荡荡的。他不得不勉强举手,往乐队一挥。老平头紧跟着一压指挥棒,那《月亮代表我的心》的乐曲戛然而止。
舞队马上刹住了脚步。掌管灯光的林林看见哈益华的手势,按下了一个总开关。舞台大亮。田田一身白衣服如罩上了一层金光。
谁也不曾料到,田田几乎是在乐曲止舞步停灯光亮的同时,以极洒脱的姿势一甩手中的话筒,让那长长的导线抛出一个漂亮的弧线,然后对着话筒唱了起来: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无伴奏的歌声深厚柔和而沉郁,在一片静谧的剧场弥漫开来,带着共鸣,带着回声,使场内每个人都感到了一种荡人心魄的颤抖。
几乎所有的观众都在一刹那的吃惊之后,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路辛浑身像突然接通了电源一般。他明白了:田田所要刻意模仿的对象不再是一个月前的邓丽君,而是毛阿敏了!他伸直了自己的一条臂膊,手指点住了乐队指挥老平头。老平头似得了动力,立即用指挥棒作了暗示,乐队紧跟着田田的歌声配上了那支《思念》的乐曲。路辛的那一条手臂挥向方万里,方万里如梦初醒,大张了臂膀摆出了蝴蝶姿势,其余几个伴舞演员心领神会,一个个马上也变成了蝴蝶,接二连三地“飞”到了田田身边。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田田舒缓地唱着,潇洒自如地舞着。可是伫立于台上的人,无论是路辛还是哈益华和白瑜,都清楚地看出,她的一双大大的眼睛,如一对无底的黑洞,空无一物。
“绝了!简直是又一个毛阿敏!”
“太让人不可思议了,这辛哥儿从哪里觅来这么个宝贝?”
观众席里有人议论。白寅心里升起了一股冲动,想反驳,想说明,想抗议,想制止。身为脑科医生,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台上的演员完完全全是个病人,而她目前的表演正是他病症发作的典型症状,路辛利用了这一点来哗众取宠、欺骗观众,是不道德的,是不人道的,是对残疾人的残酷虐待和蹂躏。但白寅没勇气挺身而出。他从来也不是个敢于挺身而出的人。更何况就在他的左前侧,坐着他毕生无颜相对的人,而这人又正是路辛的母亲。他只能默默地坐着,任痛苦如利刃般锯着自己的心。
路凌波无力地瘫在座位上。在田田刚开口唱出最初几句歌词时,她也感到了极大的震动。虽然几次听田田哼过这曲子,但没料到她一放开了嗓子竟会有如此良好的剧场效果。怪不得辛儿如此执拗地相信奇迹会出现!此刻的舞台上,的确出现了奇迹!一个未经系统正规训练的女孩子,竟能把闻名全国的流行歌手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太令人不可思议了!但很快地,路凌波就辨出了田田歌声中的平直、僵硬、空洞、干巴、甚至还有隐伏着的苍白无力的病态!路凌波有着极敏感的音乐的耳朵,那敏感和准确自从她失明后又扩大了许多倍。她听出了田田歌声在本质上与毛阿敏的天差地别。她不相信路辛会听不出来。路辛若是听不出来,那么她那么多年花在儿子身上的心血可以说是白费了;路辛若是听了出来,还要自欺欺人地利用一个病孩子的病态歌声欺世盗名,这又哪里是她的儿子,于情于理于德都为天所不容呵!
一曲终了,田田很地道地谢了幕,然后就呆立在台中手足无措。方万里一看不妙,做了个夸张的邀请动作,挽了她就走,赛似挟了捆干柴。还没完全隐入后台,方万里就感到了臂弯中田田身躯的痉挛,他连忙加快脚步,拖了她钻到幕布后面。那管着灯光的林林早已不顾职守爬下了灯架候着了,迎上前把田田一把扶住,横抱着冲进了后台的化妆室。
二十一
田田大瞪着两眼却完全失去了知觉,一缕口水从嘴角流下。林林抱着她环顾室内,看见墙角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幕布,连忙把她放了上去。自己则跪在她的旁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面和脖颈。田田僵直的四肢一下又一下地抽搐着,幕布上的灰蓬蓬的升腾而起。化妆员开始还在发愣,一眼望见了田田完全变形了的五官,啊地一声就捂住了眼睛往外逃去,正撞在进门来的路辛身上。
“站住!”路辛低声喝道:“不许大惊小怪!”
他一个转身又堵住了门,向门外的人吼:“吵什么吵?什么事也没有!各就各位,继续彩排!”
观众席上的白寅毅然站了起来。他所坐的位置使他清清楚楚地观察到了田田的反常。他一眼就看见了病人由于极度的亢奋而引起了癫痫大发作,周围的人员稍有不慎就会造成骨折甚至迸发喉头窒息。身为医生,他再不能袖手旁观了。在站起来的瞬间,他瞥了一眼前方如泥雕木塑般坐着、似乎还在等着欣赏表演的路凌波,心里感到了一种刀剜的剧痛。凌波凌波,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儿子、你的希望、你的骄傲、你的守护神、你的生命的一部分,如今已经畸变到了什么地步,如今正在进行怎样的赌博,如今又面临着怎样的危险!我有负于你的真情和信赖,为什么你的儿子也会如此残酷地有负于你的痴爱和期待?不为了别的,就只为了你,我也应该挺身而出了!
“不劳你操心,她只是疲劳过度而已,我们已经派她的未婚夫护送她回去休息了。”
“路辛,她决不是一般的病人,她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大发作,后果是十分严重的……”
“多谢提醒。还有别的事吗?台上正在彩排,你还可以回你的座位继续观摩下去。我们明天正式演出,欢迎你光临指教。”路辛转头对一旁的哈益华说:“把海报贴出去,闹市口多贴几张!配上歌仙子的全身漫画像!”
“是!”哈益华应着,躬身为白寅开了门,“请,白大夫!你家小姐报幕报得真帅,为我们‘申江’出了大力了呢!”
多少年了,身为全市闻名、在全国同行中也备受尊敬的脑科专家白寅,何尝受过这样的轻薄无礼的漠视和调侃?他的太阳穴突然地跳着,夹了烟卷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强咽下喉头涌上来的火辣辣而又发酸发苦的唾沫,哑着嗓子又开了口:
“用十分钟时间,我想单独与你谈一谈……私事。”
哈益华耸了耸肩,望了望路辛,见路辛并没反对,马上知趣地退了出去。“小辛,”白寅垂下了头,“我看见你母亲了。”
“真抱歉。”路辛尖刻地回答,“你看见了你最不愿意再看见的人。”
“我……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
“够了!你说了这两句对不起就完成了你的道德自我完善了!再说别的就多余了!哈哈!”路辛仰头狂笑了两声,“世上的买卖有时候可真方便,两句对不起,就消解了二十多年的负罪感了!”
“是的,二十多年的负罪感……”
“不!我收回这句话!我把你描绘得太理想化了!你有什么负罪感!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自从拎了你那只破旅行袋逃上了那辆大客车之后,不是重新回到了你的舒适的家,去继续扮演你那慈爱的父亲正派的丈夫的角色去了吗?你不是重新进入了洁白的高尚的神圣的科学领域,去继续充当救死扶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