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千里-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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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了下来,清冷冷的城开始亮起一星星灯火。吕峰走下旧城墙,踩着田野
上的雪朝护城河边上母校平原中学走去。就要在那里见到昔日的同学们了,有的整
整十六年没再见过面。十几年了,一晃三十多了,再来这儿像是凭吊一座坟墓又像
是迎接久别的恋人。十六年,那些同学都叫什么名字?有时看着合影怎么也想不起
来的人名儿会在梦中突然出现,好生奇怪。自从考上遥远的中山大学,就发誓不再
回这个小地方来。这些年走南闯北,每回来一次,住上两天就耐不住要走。可一上
了火车马上又难过起来,眼巴巴看着故乡渐渐远去,闭上限又梦见那一串串的胡同
和大杂院,在梦中又开始操起那日久已不用的家乡腔儿跟别人说话,甚至跟外国客
商说话。
快到了,看到了母校的侧影 原先的平房校园里新起了两座楼,它也长高
竟有点激动,一激动就犯老毛病。好在天黑了,就给地上一次肥吧。
蹲下去看四周,觉得人似乎在雪浪上沉浮。田垅儿一波又一波,浩浩荡荡地汹
涌着。没带纸,随手创开积雪扒出一块冰凉凉的土坷垃抹几下拉倒。学农时老农教
过这法儿,说士能治痔疮,手上破了口子捂上一把干上也能止血。吃上还土,土是
人的根本。人这物件儿,没劲。折腾一辈子,老来不知咋个死法儿,最可怕的是半
身不遂,倒不如得个暴病儿,一蹬腿儿与世长辞,省得自己受罪别人也跟着受罪,
天天人家咒你,你死了人家当人面哭,回家关上门全家皆大欢喜。没劲,苦挣苦熬
地折腾什么呀,人!其实人人在盼别人为自己腾地方。
吕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平原中学走去。今天的聚会非同寻常,是95班同学十六
年后第一次聚会。 十六年, 许多人竟是十六年中一个照面都没打过。自打五八年
“大跃进”成立了平原中学,一班一班排下来,排到吕峰他们班,初中排了95个班,
高中排了62个班。又过了二十年,怕是排到二百班了吧。十六年,这是个让人心里
起急的数字。好像从幼儿园开始盼长大,一直盼到十六岁,那是段漫长的令人失去
耐心的时光。可这后十六年怎么那么快 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十六年就过去 如果不
是志永他们提出今年回来聚聚,还没工夫去想过去了多少年。这些年南北奔波,跟
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真是心力交瘁。煞有介事地混迹生意场,难得有闲心去想想
十六年前的事 突然要与同学们相聚, 倒觉得时光一下倒流十六年,人又成了当年
那个人称“小军师”的样子。
似乎也想过回来同大家聚聚,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庸俗透顶的想法。生怕人家
说自己是大款衣锦还乡。这个从心里厌恶的乡,有什么可还的?又何必衣锦而还?
倒愿意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故乡的雪野上悄然走走,再悄然归去。
“吕峰!”一声粗叫惊醒了他的沉思,不知不觉已走近母校的后墙
在手电光下—一相认后,接着是一通儿捶胸拧耳朵和脏话对骂。这样才亲切,
儿时的习惯。
“我操,猫这儿吓我一跳,想吓我个半身不遂是不是?”他立即改用家乡话
“黑咕叽的, 胡思乱想什么 你还知道回家来呀?赚钱赚晕了吧?怎么不坐出
租车?我们一直眼巴巴盯着马路上的汽车来着,谁知道你摸黑儿从野地里摸过来 ”
“嫌他妈蛋!别听他们胡鸡巴侃。再说了,你再怎么有钱,回咱们学校来,也
得走着来呀。当年咱们天天十来里地走两个来回上下学,怎么走来着?抄近道儿时
还不是钻棒子地?”
“行啊,吕峰,没忘本,够哥们儿!”
“你小子放着中央级出版社的编辑不好好干,下海发大财了吧?一会儿倒腾黄
书,一会儿倒腾电脑,快进去了吧!”
“我操,我要有进去的本事还认你当哥们儿呀?怎么样,哥儿几个跟着志永干,
快成了地头蛇了吧?”
“瞎鸡巴混呗,哪儿能跟你比,大学生,走南闯北见大世面。
当年就看出来你有大出息。“
“上大学有鸡巴蛋用,”吕峰轮流敬着烟说,“大学毕业挣几个钱?我他妈在
北京一混八年,说起来混了个中级职称叫编辑,可活得跟孙子似的。要不怎么没招
呼弟兄们去住住玩玩儿呢,三十岁那年,还跟人家合住集体宿舍呢。”
“嗨,那不一样,再怎么着那也是皇城不是?人尖子都奔那儿了,房子就紧巴
呗。”
“扯鸡巴蛋!什么他妈人尖子。没个靠山,越人尖子在北京越受憋屈。你得能
拍会溜,咱死要面子木干那个,到头儿来倒显得咱傻X 就说跟我住一屋的那小子,
都翻译好几本书的青年翻译家了,两口子单位全在北京,硬是没房结婚。一到礼拜
六就挤我上别人屋措行军床,俩人热乎一宿,真招人烦。”
“你也领人来呀!”
“我操,跟人家叫板呀?我们筒子楼上熬不住的,就两对儿睡一屋,大方着呢,
你们不知道,外地大学生分进北京去,且熬日子呢。谁拿你当人?房子?不少,这
官儿那官儿连孙子的婚房都预备好了,就他妈没我的,我们这些穷知识分子,就剩
下互相挤兑了, 都盼着同屋儿的鼓不住了先撤,好占房子。八年了,别提它 我熬
不住了,先撤深圳了,成全了同屋那哥们儿。我人还没走,他就先换了锁往里塞东
西 ”
“行了, 你小子别诉苦 总比我们开眼。我们窝在这已掌大的小地方,下半辈
子也不会有大出息 你在南边儿混大了,缺打下手的,让我们轮班儿去练练。”
“甭说这没出息的话。人家志永也没离开家,不是照样走南闯北?我说呀,其
实把家当根据地,四面出击也不错。瞧人家志永,哪个敢小看他?青联也请他当委
员, 个体协会也请他当副主席 这小子当年就想当官,没当成。现在兴挣钱了,倒
无心插柳,一举两得,还有了政治地位,”
“那算什么?志永当年那劲头儿,是想在农村火线人党,跟张铁生啊邢燕子啊
董加耕什么的一样,混成中央委员呢。才他妈个体协会的挂名官儿,连印油儿都蹭
不上的芝麻官。 真正的这长那长,像你老爹老娘,创造几分钱价值 一句话能顶一
万块。”
“可不?志永那套房子花好几十万呢。那可是血汗钱。我们跑买卖,起初,身
上揣着钱,腰里缠着炸药,碰上亡命徒抢钱,志永就敢拉导火索。真跟工成似的。
你爹那四间一套,一分不花。那叫一个狂?”
“我操,今儿个让我替我爹还债是不是?父债子还呀!别忘了,我他妈整个儿
一个叛徒, 早不跟我爹妈一条心 我他妈是响当当的个体户,也是挣血汗钱的。不
是吹,在北京时,凭我当年‘小军师’的本事,只要我肯吹吹拍拍使心眼儿往上巴
结, 我现在少说也他妈副处了,房子电话全有 北京人管升为处级叫‘处升’,畜
牲!”
“吕峰,有种儿,这在老电影儿里叫背叛了剥削阶级,投奔劳苦大众。弃暗投
明。”
“不对,叫‘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
“整个儿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他妈还不如说我是’黑五类‘呢。
“
吕峰今天异常兴奋,八面玲珑地应酬着。可他的眼却在黑暗中四下搜寻着。他
知道,今天的主角儿不是他。似乎又回到了十六年前,又回到了班上当时的座次。
他不是主角儿,只是个八面玲戏的军师,是这个班上几股势力的调节人。真正的主
角迟迟不上场,颇令人着急。嘴上还在忙着应酬。
“真想不到, 啊,志永发了财,人也风雅起来了,搞起结婚十周年纪念来 他
跟鸣鸣哪止十年啊,上中学时就追,下乡后就同居了,我操,算算,他们那会儿才
十六七,就睡一块儿 ”
“在乡下就打过两次胎呢。现在许鸣鸣倒生不出来 ”
“可能是那会儿太年轻,鸣鸣的身子弄伤 那可太惨 ”
那边一阵寒暄, 是李大明来 这人怎么回事?还是那副忧忧郁郁的样子。天知
道要怎么样才能欢快起来。也许这是个秉性问题。他从小就这样。吕峰太了解大明
那几年在京华大学颇不如意,一气之下先上德国后又到悉尼大学做博士后,因
为得了一个世界级的科学奖,成了名人,京大终于把他请回来,提了教授。满以为
他会开朗起来。这次衣锦还乡,地方报纸电视台又采访他,他说话仍是悠悠的,连
表情都没有。
那天电视访谈节目的主持人是老同学刘芳,她几乎调动了全部的妩媚,像当年
痴恋他时一样,可大明仍然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干干巴巴地回答着刘芳的提问。刘芳
肯定心寒 今天又是刘芳陪他来的, 这个女人,肯定又在做梦,梦想着得到大明的
爱。十六年过去了,真正是“我心依旧”。可她哪儿知道大明这些年的风流韵事?
她甚至不知道李大明从北京来之前刚刚告别了那个日本女人。她甚至不知道,李大
明对许鸣鸣还有没有感情。
吕峰迎上去,和李大明默默地握手,然后对刘芳说:“真看不出,当年的业余
文艺战士,如今成主持人 昨天电视采访大明的节目我们都看了,大明太不够意思,
对刘小姐连个笑模样也没有。”
刘芳不以为然地笑笑:“人家是什么人?咱这小地方,这么有名的科学家几十
年不就出这一个,该端架子就得端。哪能像你这种倒儿爷,随心所欲。”
“这么说大明在下面对刘小姐有另一番表现 ”
“那当然,要不怎么是我陪他来?”
“那呆会儿许鸣鸣来了你刘小姐可别吃醋呀。”吕峰冲李大明挤挤眼。
“看样子,”李大明说,“你们俩倒是不生分,一见面就先逗上 ”
“他? “刘芳说,”见他好几回 人家是大款爷,每次回来都要摆谱儿的,我
算三生有幸,每次都能出席他的宴请,那场面,哪回没几个市领导?人家是来光宗
耀祖的。“
吕峰有点急。说:“你把我跟志永比呀?他是爱显阔的人,动不动就摆排场。
找请几个官员是做生意的。请您,还不是巴结您这大主持人?结果呢,你从来没采
访过我。”
“我凭什么采访你?论钱,你没成为大企业家;论学问,你没名儿,我采访你
什么?”
“还是咱在你心里设分量。 大明一进家就上了电视,有福气 大明,刘小姐这
份心意你可别看轻噗。我可是吃醋了 ”
“去,狗头军师,胡说八道什么。人家大明这次可不是为咱们回来的,等鸣鸣
来了,看大明怎么表现吧。”刘芳瞟着大明说。
李大明有点局促, “怎么又拿我开涮 今天谁不是冲鸣鸣来的?这是人家的十
周年结婚纪念 在外国这叫锡婚。”
“行啦, 教授先生,”刘芳说,“你别装镇静 十几年前,你勾引了人家鸣鸣
的心,让人家死不了也活不成。最终跟了志永,可她心里一直有你这个小白面书生,
总跟我说起你。你倒好,活得痛快,一会儿娶大科学家的女儿,一会儿在德国跟意
大利女人弄出孩子来,一会儿又离婚,远走澳大利亚,压根儿把鸣鸣给忘了吧?今
天给鸣鸣补送一份什么厚礼?”
“怎么我的事儿你们这么清楚?”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呀。”
“你也就知道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早过时了,”吕峰说,“你知道他在
澳大利亚的事儿?你知道他这两年的情妇是谁?”
“吕峰!你能不能歇会儿?”大明有点愠怒。
“怎么,对我保密?”刘芳追问,“说,吕峰。无非是给大科学家的形象增添
点光彩。大明你也别装正经,你这样出色的单身汉能闲着?清也猜得出。”
“那倒是,刘小姐这样出色的女单身也没闲着。”吕峰趁机说。
刘芳哼一声说:“我看真正闲不住的是你吕峰吧?你在南边儿都玩出病来了,
再下去该烂鼻子 ”
李大明有点难为情,劝他们打住。“十几年过去,大伙儿都长本事了,行了,
再揭下去,吕峰就该成艾滋病 ”
说话间远处一辆摩托车卷着雪风风火火地开了过来。人们都明白,今晚的大主
角儿登场
摩托车载着一团火焰一个急刹车停在人群边上。车未停稳,那开车人已经在车
子的“突突”声中开始高声大叫
“弟兄们,我没迟到吧?鸣鸣为今天这日子好打扮一阵子,怎么打扮怎么见老,
非弄成十六岁那会儿的模样不可。”定睛看一下暗地里的人群,问一声:“三儿,
来了几十人?”
叫三儿的回答:“五十来人吧。”
“操, 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