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红颜,我们的手-第20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路远,不能得到;思念长安,不知何日回程,所以心多梦多”。——谁让他的师父身为脆弱的“人”呢?
在某方面,唐僧甚至连猪八戒沙和尚都不如,托生为兽为妖的这两位,至少不会未见妖怪只见山水就战战兢兢。但细论下来,猪八戒又比沙和尚、白龙马要意志薄弱些,动辄喊散伙。此亦无他,老猪曾耕种娶妻,在高家庄过了一段人的日子——托生为人者最脆弱蒙昧,沾过人气的亦沾上人的软弱,吴承恩的思路是一以贯之的,那便是对人性的洞察和失望。
不错,唐僧总体上有诚意,也坚定,不过吴承恩将他的坚定定位为源于报效之心:“受王恩宠,不得不尽忠报国”,要求取真经“保我王江山永固”;以及出于一种求知欲(十二回,闻观音化身称会大乘教法而欢喜求教)。因此,他的坚定只是人性范围内的坚定,与孙悟空那种来自天地自然的淳朴本性截然不同。即使到了雷音取得真经,弃了凡身肉壳之初,吴承恩还不肯放过他,非要让他再像凡人一样蒙昧一两回:回途经过通天河,唐僧又喊“这番如何是好”;晒经时经书粘住石头残破了,他又在懊恼,而孙悟空却能洞悉这些遭遇背后的天机(九十九回)。——到这时候,吴承恩还不忘借贬损唐僧来发出对“人”的叹息。
张潮《幽梦影》说:“《西游记》是一部悟书。”贾植芳则将《西游记》列为“给人以大领悟、大眼光、大沉痛、大感情、大学问”的几本书之一。我愿意从其冷眼观世、展示对人的失望这一点,来理解这两句评语。
偶然重读《西游记》,竟生出这番感慨。这比起胡适总结的种种“微言大义”,以及在胡适考证后所出现的诸多“主题分析”,怕要算是最虚无缥缈的一种了。其实如前所述,这类妄挖纸背的文人通病,是连我自己都要嘲笑的。
这么想想,便觉得创作者真是伟大,他写出作品,等于牵来一头大象,让我们这些瞎子读者摸着它各说各话痴人说梦,让不长进的考证者评论家各执其耳其鼻,等等,来作为发言的话题和维生的粮食。后来终于有人对此发出嘲笑了,然而为完成嘲笑他却必须也掺和进来,写那“本不必写”的长篇考证;也有人自嘲了,然而之所以自嘲,却正因为他也是说痴话的瞎者之一。没有人能够逃脱,除非他前无古人地创作,或者彻底沉默——而这却都是多么困难。
这使我在自嘲与叹息之余有了一点安慰,因为那种种现象正足以让人类对人类自己失望——恰恰回应了我的看法。
一九九五年八月一稿;一九九七年二月—三月修改。
第三部分 书林散叶第32节 《三国》三感
一、吕布宣言
“马中赤兔,人中吕布”,是条好汉。但又是“三姓家奴”,有勇无谋,鼠目寸光,没什么道义原则,每次转投新主都出于个人私欲。
他中了王允的连环计、美人计,因争貂禅与董卓反目,决意背反。王允想让李肃把董卓请来杀之,吕布就对李肃说出一番话:“昔日公说布,使杀丁建阳而投董卓;今卓上欺天子,下虐生灵,罪恶贯盈,人神共愤。公可传天子诏往郿坞,宣卓入朝,伏兵诛之,力扶汉室,共作忠臣。”(第九回)
这样义正词严的宣言,在《三国演义》、在历史上都见得多了,但偏偏出自吕布之口,让人哑然失笑。分明只为争一个美人,却说什么“力扶汉室,共作忠臣”!
不是要“存天理、灭人欲”,指责吕布的争美人。事实上,中国历史上多的是“力扶汉室,共作忠臣”,少的是个人情欲的张扬。如果吕布大大方方为美人打一仗,倒不失为有真性情的男子汉。但一者,他背反董卓的动机中,对董卓的愤恨、为自己受辱的恼怒,更多于对貂禅的爱;二者,他偏要学人来一番大义凛然的宣言,便不禁令人叹息了。
人类要实现自己的欲望,往往要挂起许多公理、正义的幌子,常常要打着旗号、戴着面具做人。反过来看,人类许多义正词严、理直气壮的旗帜下面,通常都是一些个人的私欲而已。
《三国演义》明确写了吕布旗帜下的私欲,那么,其他英雄好汉的“力扶汉室,共作忠臣”又如何呢?“三国”之外,从古到今的种种旗号又如何呢?推想开去,不但要叹息,还要虚无了。
要做一个“真人”是不大可能的,退而求其次,就做一个明白人吧,明白许多冠冕堂皇的说法通常都是吕布式宣言,不必较真儿的。
当然,也可以由此学到宽容,所谓悲天悯人是也。
二、寂寞豪华皆有意
曹操死前,令近侍取平日所藏名香分赐诸侍妾,嘱曰:“吾死之后,汝等须勤习女工,多造丝履,卖之可以得钱自给。”(第七十八回)《三国演义》这一描写是确有出处的,按曹操遗嘱又云:“于(铜雀)台堂上安六尺床,施繐帐,朝晡上脯糒只之属,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这也是吩咐侍妾的。从这些嘱咐,不难看到奸雄的另一面。
七十八回又引了“后人”《邺中歌》一诗,最后云:“向帐明知非有益,分香未可谓无情。呜呼!古人作事无巨细,寂寞豪华皆有意。书生轻议塚中人,塚中笑尔书生气。”
“书生轻议”,大概所议论的就是向帐、分香之事,作为一代豪杰,临终遗言如此琐细,确是易招正统道学之士非议的,但却正见出曹操的人情味,所以向来不受束缚的他哪怕在塚中,也要“笑尔书生气”了。这《邺中歌》写得真有见识,尤其这两句好:“古人作事无巨细,寂寞豪华皆有意。”
能做到事无巨细,寂寞豪华皆有意,真是好境界。
三、不忍看残局
读《三国演义》前面的一大半,是精彩的、流畅的;可是读到三国既立,曹操、刘备死后,便有点兴致索然,没再看下去了。
在此之前,是创业阶段、上升阶段,英雄辈出,纵横疆场,运筹帷幄,建功立业。而在此之后,霸主老死,英雄零落,再没什么有光彩的人物出场,只剩一个孔明在鞠躬尽瘁,奔波修补——张爱玲说:“抛下卧龙岗的自在生涯出来干大事,为了‘先帝爷’一点知己之恩的回忆,便舍命忘身地替阿斗争天下,他也背地里觉得不值得么?锣鼓喧天中,略有点凄寂的况味。”(《洋人看京戏及其他》)。这还只是一层况味,更深一层的凄寂当是:他不仅在独撑一个蜀国,还在独撑一部大书,无论朋友还是敌人、主子还是部属,这时都没有可等量齐观者了。以“卧龙岗散淡之人”、天赋之才,而扎在一帮阿猫阿狗里,做着明知回天无力的徒劳大事,这是不是更“觉得不值得”?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从前的“三国演义”系列连环画,第三十五册《天水关》,有一页绘诸葛亮北征途中,经过马超坟墓,前往祭拜,叹道:“十年之间,精兵良将,丧了不少,再不及时进取,将来就没有可用的人才了!”我小时候看了印象良深,后来在《三国演义》中却怎么都找不到这个细节,应该是连环画的改编者田衣怀着自己的感慨加进去的吧?这是天下读书人的同感齐叹了。
到得连诸葛孔明都去世,竖子纷纷,就更令人不忍看了,那么多英雄霸主创下的基业,落到那一班逊色得多的后人手里,落个如此残局。
黄永厚绘李逵饮毒酒图,题句曰:“世上几多开山戏,每到收场总伤怀。”《水浒》七十回后、《红楼梦》八十回后,以及《三国演义》八十五回后,皆可作如是观。
一九九五年一〇月一七日;一九九七年八月增补;二〇〇四年一二月删订。
第三部分 书林散叶第33节 文人、统治者与歌伎
闲来读凌濛初《二拍》,看得津津有味。
书中故事,是当时世风的反映。一方面世风进步,情感开放。比如书生与美人互相爱慕,书生调情,美人芳心已许,答书曰:“自古贞姬守节,侠女怜才,两者俱贤,各行其是。”好一个“两者俱贤,各行其是”!对历来的封建贞洁观纵不敢直面非之,也只是将其与“侠女怜才”并列,任人选择了,而美人当然选择了后者。(《莽儿郎惊散新莺燕,龙香女认合玉蟾蜍》)另一方面,则是“世风日下”,追求肉欲。书中色情文字数不胜数,即以上面举的故事为例,与历来的“侠女怜才”最大的不同,在于两人相爱后不是美人劝勉、资助书生苦读,高中功名,然后珠联璧合;而是许下日期,偷情做爱,美人的最高要求不过是:“官人不要性急,说得明白,方可成欢。”但,所谓“世风日下”所谓色情不过是相对而言,事实上,书中的交欢故事虽也有作者谴责的、确为罪恶之属,但写来给人的感觉,总是一种热闹、活泼的情欲,少有污秽之感。毕竟是纵欲之门初开的古代,一切总还健壮明朗。
最让我感兴趣的一篇是《硬勘案大儒争闲气,甘受刑侠女著芳名》。这也是明代开放的、市民的、人欲的世风之反映,因为它直接拿道学圣贤朱熹开刀。凌濛初罕见地引子与正文都讲同一人,对朱极尽数落、冷嘲热讽。正文讲的严蕊事,乃从周密《齐东野语》衍化而来,略述如下:
话说台州官伎严蕊,色艺俱全。太守唐与正极宠爱之,却倒是守着当时大宋法度,召来侍宴、站着唱歌送酒而已,没有入座侍奉等非分之举。
唐太守的朋友、著名的侠气书生陈亮,与唐一样厌恶道学,说道学先生奢谈正心诚意,“扬眉袖手,高谈性命,不知性命是什么东西!”不过,他与朱熹却私交甚好,认为朱是实学有用的;年少恃才的唐太守则极轻薄朱,说他字也不识。
陈亮也慕严蕊之名,但知她是唐太守宠儿,就转去追求另一官伎。相好后,他求唐为此女从名籍中除名,以便迎娶。唐答应了,但顾虑陈是个爱挥霍的豪气汉子,怕终有一日坐吃山空、累了此女,出于怜香惜玉,多口提醒了此女一句。没想到此女是个嫌贫爱富的,脱籍后就对陈冷淡了。陈知道后大怒,觉得唐坏了自己的好事,遂跑去找朱熹。
其时朱是唐的上司,见陈亮来,就问台州情况。陈亮答:“他(唐)只晓得有个严蕊,有甚么勾当!”朱一向知唐恃才自傲,常疑他轻视自己,便又问唐有否提过自己;陈答:“小唐说公尚不识字,如何做得监司?”朱怒极,便找了个公事借口星夜往台州巡查,要找唐的晦气。事出突然,唐迎接来迟,朱更疑唐看不起自己,便缴了他的印信,然后从严蕊下手,收监痛打,要她认与唐太守通奸。严是个坚贞女子,死不肯认。朱熹只得把她发配去绍兴,再向皇上呈报,弹劾唐太守,说他罔知圣贤道理,诋毁我不识字,又不存政体,亵昵娼流。唐也上书自辩,说因自己失于迎候,朱就妄污于我,又酷逼娼流云云。
皇帝与宰相王淮商议,王说:“此乃秀才争闲气耳。一个道讥了他不识字,一个道不迎候得他,此是真情,其余言语多是增添,可有一些的正事么?多不要听他就是。”皇帝同意,便把朱、唐两人分调开了事。
只可怜了严蕊,发配去绍兴,当地太守也是讲学的,一方面要奉承朱熹,一方面认为“有色者无德”,又对严用刑逼供。严仍坚不承认,说:“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 绍兴太守没奈她何,又得知朱已调走,就放了她。
经此一事,严蕊名声大噪,爱慕者更多,个个在骂朱熹。陈亮知道后起了悔意,致书朱,说自己平生不曾说人是非,今次只怕唐与正要见疑了,我真想学前人就此自杀以绝人疑,“然困穷之中,又自惜此泼命。一笑。”
后来,严蕊遇到新任太守,太守怜她,让她吟词自表心事,严即席吟出那首著名的《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太守大加称赏,就作主为她脱籍,后来嫁了一个宗室子弟,大团圆收场。
——这个故事,一般关注的重点是有才有德、坚贞正义的严蕊;凌濛初则重在批判道学;我在这里复述一遍,在意的乃是几个文人和统治者。史实如何且放过一边,仅从《二拍》这一文学作品中来讨论:
朱熹固不必说,表面圣贤仁义,端正庄严,却一怕有才之人,常疑心别人轻视;二则偏听偏信;三则滥用职权,公报私仇,乃至“逼良为娼”——严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