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红颜,我们的手-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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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视的影响而照常读书;别人来访,他并不问所来何为,只是在那古朴书斋中聊天,感觉良好,就足矣……即使在《龙坡杂文》中,他伤逝师友,缅怀前尘,都是述说多感慨少,不刻意造作伤感,却真情自然浑成。这样一位俯仰尘世、出入雅俗的老人,确乎有着中国古典传统的大家风范,是属于旧时代的名士风流。我想,为文,是大事,但做人,更是大学问,与其文章显赫而生活拘谨,何如不为世知却活得洒然!台先生真是深得人生真味的德者、贤者,一如他的自书:“不养生而寿,处浊世亦仙。”
然而,说是此心悠然,也只是面对熙熙流俗的一种沉静自持的态度,岁月沧桑,返求内心,总是难免有无法释怀的时刻。于漂泊海外独居一室的台先生来说,放不下的其中之一乃是故土的乡愁:“身为北方人,于海上气候,往往感到不适宜,有时烦躁,不能自已”(《〈龙坡杂文〉序》);和这相关的,是故人零落。他静静地谈起亡友在大陆及台北的一些琐细往事,把桌面的花生衣拨开,在冬日沉暗暮色中,画着北平故居的图形……这情景,使来访者回想起来不能自已泫然泪下(见林文月《台先生和他的书房》),也越过时空深深感染着这个冬天怀旧惆怅的我,时过境迁,人事如烟,不禁为之黯然。——可是,林文月把这气氛形容作“温暖”,不是没有道理的,人事总是随时流逝,很多境况并不由人,只能默然大度处之吧;台先生最终说:“然忧乐歌哭于斯四十余年,能说不是家吗?于是请大千居士为我写一‘龙坡丈室’小匾挂起来。”在《〈浮草〉序》中,他写道:“今世的落叶,只有随风飘到哪里就是哪里了。”这话有一丝悲哀,一丝喟叹,也有一份随宜,一份明达,而这一切皆静静不着痕迹——也只能这样了。
由去冬初识先生,到今夏读先生《伤逝》等文,再到如今,不过匆匆一段日子——相信很多一般大陆读者认识先生的过程,也是这样从《台港文学选刊》得来吧——却轮到我们为先生而伤逝了。默默的来,默默的去,幸耶不幸?也真难辨,也不必辨了。文章千古事,寂寞身后名,夫复何言?也不必言了,唯请一向冷静洒脱的先生安息吧!高古坚实为台,不惊不喧乃静,朴素真挚是农——小子斗胆无礼,既私篡老杜诗句在前,又妄拆先生大名于后,无非是为表达深心的一份敬意。海路迢遥,我向先生致以默默的悼念。
一九九〇年一一月二八日,冬夜
按:上文应《台港文学选刊》的“选刊之友”征文而写,一九九一年三月号刊出,是我第一次用现在这个笔名发表文章。今仅修订个别文字,其他一仍其旧。二〇〇四年十一月。
第三部分 书林散叶第24节 寂寞温暖皆有意
当年台静农初抵台岛时,原未打算久住,故把书斋取名为“歇脚盦”。然而天意不由人意,一住便是四十余年,“能说不是家吗”?终于请张大千写了“龙坡丈室”的小匾,取代了“歇脚盦”。当此之时,台静农该是怎样的心情呢?或可用俞平伯《演连珠》的几个句子拟之:“海天寥廓,幽人含缥缈之思;灯火冥迷,倦客理零星之梦。”遂有了《龙坡杂文》等晚年文字,记述故人旧事,沉吟人生无常。
这份伤逝的凋零心事,早有方家述及,我自己也曾写过《悼台静农先生》,妄引为同声一叹。然而,台静农文章之可感者,尚不止伤逝情怀,比如他在评人论世时的通达,便颇值得一说。摘抄几例如下:
一、俞大纲曾从表兄陈寅恪治中古史,入过中央研究院,后却改行去治诗论、经营旅行社等。友人说他是不耐清苦,台静农却说:“他那样诗人性格,使之埋首故纸堆中,日事烦琐考证,这样汩没性灵,岂是诗人所能堪?”(《怀诗人寥音》)——学术固然崇高,但人要首先看清自己适合什么,发挥天赋性灵,台静农正注重于此,而不皮相于耐不耐清苦做不做学问。
二、唐代道教盛行,君臣多炼丹服食,以道统自任的韩愈反对别人服食却又“躬自蹈之”,可算是典型伪君子了。但台静农引宋人对韩愈的调侃后却笔锋一转:“圣贤与神仙,兼欲有之,这不是心理上的矛盾,而是心理上的平衡……韩愈自不能免。”(《书〈宋人画南唐耿先生炼雪图〉之所见》)——洞见此事的真正焦点是人性的两重性问题,其既有利人心,也就不苛求了。
三、袁枚诗酒风流,多招人妒,一些文人抓住他交接公卿一事诸多讥骂,甚至斥为“斯文走狗”。台静农则指出袁枚生活奢侈,不能光靠卖文维持,“他结交公卿,公卿也结交他,彼此是对等的。他利用公卿的声势与馈赠,公卿也利用他这位大诗人自标身价”。(《随园故事钞》)——文人出入官场豪门固不值得鼓励,但台静农从实情出发,有所体谅,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同时也体现了对待不同群体(在传统文人公开的道德评判中,高官可是“弱势群体”)的平等之心。
四、台静农的学生写了本小说,描述的多是平常中人,即使伤了自尊如娜拉般出走、也“迟早会回到厨房去”的女知识分子等。台静农在序言中说:“天地虽大,品类虽繁,不干己事,能抓住一草一木,生存下去,不也是他们的权利么?”(《〈雪地里的春天〉序》)——坚守理想,“己饥己溺”亦义无反顾,固然让人敬佩;但对做不到这样的普通人,台静农也能宽厚地开解,尊重人们为自己活得更好的选择。
台静农的通达还有好些例子,比如一画家下笔认真,而成品后则洒然不在乎地送给朋友;偶然一次,他为己作多不留存而可惜,台静农便笑说:“原迹只要尚在人间,自有人保存,向来艺术家作品,都是由人家保存的”。(《谈谢次彭先生写竹》)物本无常聚之理,楚弓楚得,总在人间,台静农一笑数语,可入《世说》。只是我更注重前举四例所反映的意味。
台静农本是传统文化中人,却毫无酸儒之气,四例所涉问题,本皆可作文人雅士批判世风堕落、“人文精神失落”的绝佳材料,台静农却能“同情地理解”,辅以过人识见,洞明现象背后的本质,宽宏处之。我们诚然需要道德的勇气和良心,但也需要台静农那样的仁心。他自己行清修洁执著不移,却能宽容人性人情。人是软弱而卑微的,当理想主义的激情最终还是要碰壁,我们便从台静农那儿得了安抚与温暖。董桥有一语:“对人性的无限体贴”,正是台静农的贴切写照。
然而,我总觉得台静农这份豁达后面有着隐隐的悲凉、无奈。大概饱看世事,深感“人生实难”,才有此类悲天悯人的情怀吧。像张爱玲说的:“因为明白,所以慈悲。”台静农的宽容通达,实在是慈祥与悲凉、悲悯合而为一的慈悲境界。
台静农品评人物,最最让我叹服的是谈张岱的两句。张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等等;明亡,“披发入山”,“布衣蔬食”,撰《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等。对这些作品的主旨,前人的看法主要是两种:一曰寄亡国之恨、身世之感,二曰“忏悔”(朱剑芒《〈陶庵梦忆〉考》)。台静农却有另一番意见,指出张岱在国亡后,不求保全旧日显赫,“只将旧有的一切一切,当作昨夜的一场好梦”,“大概一个人能将寂寞与繁华看作没有两样,才能耐寂寞而不热衷,处繁华而不没落”。(《〈陶庵梦忆〉序》)此论真足浮一大白,台静农实已臻人生化境:看清人生本质,视各种际遇为没有两样,随遇而安,淡守本心。以之视他本人:少年成名,旋逢战乱漂泊,几十年蛰伏海岛天涯,默居教席,至迟暮之年,却再因怀旧之文而为人关注,但他却是一以贯之的既“不热衷”也“不没落”——这与以“耐寂寞”为旗号而宣扬而自负者,自不可同日而语。
但无论是评人论世是自我修行,达至怎样通达洒脱的境界都好,寂寞与孤独却仍是事实。外来声誉尚在其次,以台静农之“朴厚而有真气”(其写古城济南句),并不会把它放在心上;他的寂寞,更在于那种“师友凋落殆尽,皤然一叟”(《我与书艺》)的、用“龙坡丈室”取代“歇脚盦”的、“从此听涛深夜坐,海天漠漠不成欢”(丁文江赠胡适句)的、达观背后悲天悯人的种种心事。他说《陶庵梦忆》的文章如雪个和瞎尊者的画,“总觉得水墨滃郁中有一种悲凉的意味,却又捉摸不着”。(《〈陶庵梦忆〉序》)而面对台静农的文章,我们亦庶几是这种感觉。
不止文章,字亦如此。手头这本陈子善编的《台静农散文选》(人民日报出版社。一九九〇年九月一版、一九九二年三月第二次印刷),张登峰设计的封面,用绿底白字印了台静农手书《〈乔大壮印蜕〉序》全文。那笔意,果然如董桥所云:“高雅而周到”,“放浪而不失分寸”,“永远去不掉几分寂寞的神态”,“他的字里有太多的心事……像有话说,又不想说……”(《字缘》)这封面设计得恨好,雅而不艳的绿色也很贴切,只可惜这篇短序写得最好的后面几句:“居府椽非其志,主讲大庠又不能尽其学,终至阮醉屈沉,以诗词篆刻传,亦可悲矣”——被书名遮盖了。想台静农写下这几句时,当更有“独自兀坐”的郁郁心事流露于笔锋吧。
这些日子,无论是静静的午后,还是孤灯的深夜,当我走进书房,触目总是黑褚木纹书桌上放着的这本《台静农散文选》,和一本张岱的《西湖梦寻》(浙江文艺出版社。一九八四年三月一版)。前者封面如暮春般绿,上有白色的怀人手迹;后者封面如残秋般黄,上有灰色的泛舟西湖图——两位同样饱经沧桑的逝者,都有满怀心事,却欲言又止,一个只是追怀他人,一个只是描述景物。他们就以这样暮春残秋般的面目,寂然呈现于我眼前。不用翻看,仅仅这样的封面,这样萧疏的笔迹与画面,便让我深心里有隐隐的不忍。
一九九五年四月一稿;一九九七年二月二稿。
第三部分 书林散叶第25节 有一些记忆无法写下
《沙上的脚迹》,施蛰存“关于回忆记性质的杂文集”(《序引》语),分“忆事”、“怀人”、“答问”、“浮生杂咏”(诗)四辑。
全书第一篇《震旦二年》,第一句话便是:“一九二五年秋到一九二六年夏,戴望舒在震旦大学特别班读法文。”这样一直写了千多字,作者自己才出场。这开头让我感到突兀,因为它本非“怀人”辑的文章,是“忆事”,却偏像“怀人”。
这样,全书由第一句话开始,戴望舒的影子便不断闪现。可是,“怀人”辑里没有关于戴的专文,“浮生杂咏”中有好几首是专咏某人的,戴也没能独立占上一首。(反倒是一些交情不算深者,能在这两部分占一席之地。)
写戴望舒的专文被分别放到“忆事”和“答问”里。这编排表面看来奇怪,实质也很应该:“答问”那篇,是余光中贬损戴引起争议,有人提了几个问题请施作答,问的答的都是关于文学的专业内容;“忆事”那篇《诗人身后事》,则是“一个总结和交代,为研究戴望舒及其诗的青年学者提供一份信息”,全文介绍戴的著译和出版情况——这种学术性资料性的文章,自然不属于“怀人”。
“……戴望舒于一九五零年忽然逝世,也使我极度伤感。……我常常想起当年文学工场里四个青年(按指作者与戴、杜衡和冯雪峰)的亲密的情谊,现在只剩我一个人,再也没有同样亲密的朋友,真感到非常寂寞。”这几句动情的话,也仍只是戴望舒在施蛰存笔下的零碎的影子,因为是他怀念别人(《最后一个老朋友——冯雪峰》)时结尾顺带提到的。而且,这是全书谈到戴时唯一出现的带感情色彩的形容词:“极度伤感”,“非常寂寞”。
除了这八个字,施蛰存对戴望舒的情谊被节制了。可是有比这八个字更令人动容的,是《诗人身后事》开头的一段叙述:
“作为望舒的最亲密的朋友,我没有写过一篇回忆他的文章。关于望舒的事,我知道,别人也知道的,让别人写,比我写好些。我知道,别人不知道的,我不写更好些。正因为是最亲密的朋友,反而无法写记忆。”“四十年来,我对亡友的职责,只是为他经营身后事。……望舒的文稿,在前三十年,我只尽了保藏之责,……近十年间(按此文写于一九九〇年),我为他经营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