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3)-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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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尝君若上前劝谏,必是言辞愤激,后果便不堪设想也。秦武王并无此等乖戾,如张仪之能者,尚且退避三舍,何况齐王如此乖戾暴烈,孟尝君岂有他哉?”良久沉默,孟尝君仰天长叹一声,向甘茂深深一躬,竟甩开大袖去了。
此日清晨,孟尝君接到王室宣诏:三日后秋狩阅军,丞相率百官并列国使节同行。孟尝君闷闷不乐,便请上卿苏代知会各国驻临淄使节,吩咐属吏知会各个官署,自己却闭门不出整整大睡了一日。亲信门客大是惊讶,心知孟尝君必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烦心事,便守住了各个门口不许任何官员探访。一时间,门庭若市的孟尝君府竟难得地清净了两日。
中酉的最后一日,齐湣王的狩猎马队并随行百官使节浩浩荡荡地开出了临淄王宫。齐湣王一身青铜甲胄,一领紫红斗篷,身背最硬的王弓,箭壶中插着十六支上好的兵矢 ,腰间却是一口阔身长剑,脚下一辆驷马青铜战车,上下一团金光灿灿,直是天神一般!出得王宫,临淄国人便如潮水般涌来瞻仰青龙齐王的风采,“东方青龙!天下霸主!”的欢呼声便响彻了连绵街市。偏是齐湣王面对国人的狂热膜拜时最有耐心,竟是缓缓行来,还时不时地举起手中长剑于民安抚。车马仪仗好容易涌出临淄西门,却已经是正午时分了。会齐城外列镇的六千铁骑,齐湣王一声令下,马队便直向西北方向的济水河谷压来。
翻过一道草木苍黄的山塬,便见辽阔的谷地旌旗飞扬金鼓震天人喊马嘶,竟是战场一般!
这段河谷临近济水入海处,山塬起伏,大海苍茫,林木葱茏,苇草荒莽,原是珍禽异兽龟蛇水鸟栖息出没的渊薮之地。每到秋草枯黄的季节,这里便是临淄贵胄的上佳猎场。但是,自齐湣王即位以来,这片猎场却被圈做了王室禁苑。但凡出猎,非齐王亲笔诏书,任何贵胄不得靠近!虽然做了禁地,齐湣王却从来没有来这里狩猎过。他即位的第二年,这片河谷便变成了一座辽阔的军营。举国新征发的精壮男子,都全部集中到了这里,浩浩荡荡三十万,从此便在这片水天相连的山塬地带开始了声势赫赫的大训。六年过去了,齐湣王才第一次来到这里。
凝望片刻,齐湣王高声下令:“号令田轸,整肃三军!”
第三部分:东方龙蛇东海起大蛟(4)
三十六支螺号呜呜吹起,王车后那座三丈六尺高的云车上的紫色王旗也左右摆动起来。须臾之间,便闻辽阔的军营里号角连绵大锣声声,四野旌旗便向中央地带飞速聚拢。正在此时,一片烟尘大起,便有一支马队风驰电掣般卷来!倏忽之间,一片大将滚鞍下马,为首斗篷飞动者拱手高声禀报:“上将军田轸率军营三十六将,参见我王——!”
齐湣王向田轸一点头,便大手一挥:“禁军成列,进入军营!”
禁军大将令旗一摆,螺号吹动,顷刻间马蹄隆隆,六千禁军便在王车仪仗之后列成了一个行进方阵。齐湣王脚下一跺,青铜战车便轰隆隆飞出。田轸一摆手,三十六将便一齐飞身上马,分列于王车两侧护卫疾进。
谷地中央的校军场上,已经列成了一个巨大的扇形阵,扇形两侧的山塬也是紫蒙蒙一片。放眼望去,大军无边无际直与大海相连,竟是从未有过的壮观!齐湣王虽然是雄心勃勃,可也从未见过如此壮阔的军阵,不禁便是高声赞叹:“好!当真青龙天军!”话声方落,便闻辽阔的谷地一片山呼海啸:“青龙天军——!战无不胜——!”及至战车直接驶上了建在一座小山头的中央将台,齐湣王鸟瞰谷地,只见方圆十数里的谷地山塬竟变成了茫茫无涯的刀丛剑树,战旗猎猎甲胄生光!不觉便是胆气顿生,不待田轸司礼前导,便登上将台最高处一声高喊:“青龙天军将士们:尔等东海神兵,秉承天威!必将荡平四海,成我霸业!”
又是一阵撼动天际的山呼海啸:“青蛟出海!齐国霸业!”
齐湣王哈哈大笑,竟是雷鸣般声震山谷:“好!来春蛟龙抬头之日,便是尔等大出之时!谁敢当我兵锋,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青蛟出海!天下无敌!”
齐湣王锵然拔出长剑直指天空:“苍天在上:青蛟奋威,尔等勇士,各显本领,高官显爵,本王不吝!”话音落点,便突然转身对田轸下令:“开始较武!”
本来这大军集结操演就是一场繁难操持,其细密程度绝不亚于一场大战,更何况将三十万大军如此密集地排列在一片谷地,简直比打仗还难。可齐湣王就是要这种“亘古未有,气吞山海”的气势,又能奈何?连日来,田轸与一班将领精心准备反复操练,才差强人意的将每个山头都站满了兵士,各种号令衔接也做了极为严厉的规定。可无论如何都是谋划赶不上变化,齐湣王率意即兴的阵阵发作,竟是弄得田轸无所措手足。本来,操演与较武是两阵。操演在前,看得是阵列变化。较武在后,看得是士卒功夫。此时王命一下,竟要直接较武,田轸便是一阵愣怔,竟不知如何应对了。孟尝君在旁却是看得分明,一个眼神示意,田轸便恍然醒悟,挺胸一声:“嗨!”便一劈令旗:“取消操演,即行较武!”中军司马一声应命,便轧轧转动那面装在高大木架上的中军司命大纛旗,二十一只螺号便“呜——”地响了起来,十六面牛皮大鼓也紧一阵慢一阵地隆隆发动。
大纛旗发出的第一个号令是取消操演,螺号同时发出的号令是准备较武,牛皮大鼓却是指引各军的进出位置。三十万人密集集结,当真是无边的人山人海。本来谋划,便是要借操演阵法一支支退到山上,空出中央校军场来较武,如今大军未退却要参加较武的部伍就位,显然便要相互冲突拥挤。且不说操演阵法与较武原是两套甲胄,操演之后卸去重甲大盾,方能展现齐军最为擅长的技击与射艺。此刻一变,较武部伍便要忙着卸甲去盾,骑兵还要忙着将显示声威的长矛大戈换成骑士用剑,而身边又是摩肩接踵的人群,竟是找不到一个空间落脚。兵急将更急,一时呼喝连声,便哄哄嗡嗡的乱了起来。
田轸向谷中一瞄,便知大事不好,眼见齐湣王嘴角抽搐落腮胡须翘成了大卷儿,便是冷汗淋漓双腿发颤。正在此时,将台后的使节群中却有一人高声赞叹道:“争相瞻仰天威,齐军忠诚,竟是天下无双也!诸公以为然否?”便有一班使节纷纷应和:“秦使言之有理,齐王上应天心,下顺民意,诚可敬也!”田轸猛然心中一亮,精神便是一振,赳赳大步走到齐湣王身侧拱手高声道:“军心敬王若天神!臣请我王矗立片刻,容臣调遣部伍依次通过将台,以瞻仰我王天神之威!” 齐湣王骤然开怀大笑:“好!忠者,德之首也!本王便矗立竞日也是无妨。”
“我王神明!”田轸顿时精神大震,竟不禁冒出了一句平日羞于启齿的颂词,转身便高声发令:“三军整肃,步先骑后,依次通过将台,瞻仰我王神威!”
中军司马长吁一声,顾不得满头大汗,立即向战鼓螺号发令并同时转动大纛旗。随着号令发出,辽阔的谷地终于恢复了秩序,一队队甲士便铿锵威武地开始了盛大的瞻仰。只是谁也不曾料到,这一呼喊不断的流水瞻仰,竟是走了整整两个时辰,山谷中还是遍布大军。看看红日西沉,齐湣王兴致大发,索性下令在将台周围大举火把,将自己照得一团红光,任谷中川流不息的兵士们欢呼雀跃地鼓噪欢呼,他自己竟是大山巨石般岿然不动。饶是如此,兵马长河也一直流淌到红日高升。最后的骑兵纵是呼啸飞过,这场瞻仰神威的盛大礼仪也直到暮色再度来临时才告结束。
暮色苍茫之中,只听中军司马一声惊叫:“不好,太医!”
齐湣王面色苍白,一座铜像般轰然倒下了!
第三部分:东方龙蛇布衣柴门千里驹(1)
碧绿的秋水中,一叶独木舟在漫漫漂游。
孟尝君直是苦笑不得了。一场匪夷所思的狩猎大阅兵,竟成了惟独瞒住了齐湣王的荒诞笑料。大军的乱象与田轸的恐慌,骤然显出了这支“青龙天军”的根底。而甘茂的救急与列国使节心领神会的应和,则分明透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莫大嘲讽!身为丞相,孟尝君在那一刻简直要羞得找个地缝儿钻了。那天晚上,神圣的瞻仰刚刚完毕,孟尝君便不由分说将田轸扯进了自己的军帐,夹头盖脑便是一通斥责:“天下可有你这等上将军?三十万大军,竟能塞到一片河谷之地!谁教给你的?仗白打了!兵白带了!齐国耻辱也!田氏耻辱也!”田轸本是孟尝君同族晚辈,更兼性情宽厚,竟是黑着脸一言不发,末了只硬邦邦一句:“叔父说,王命如此,我该当如何?”孟尝君被咽得半晌无话,跺脚一声长叹:“呜呼上天!如此作践齐国,田文颜面何存也?”愤激难耐,竟是破天荒的放声痛哭!吓得田轸连忙扑上来抱住孟尝君,硬是将他拖进了后帐。偏是孟尝君恼羞成怒,一脚揣翻田轸,竟是窝到后帐蒙头大睡去了。
回到临淄,孟尝君便称病不出,整日架着一叶小舟在后园大湖中飘荡。
看看秋阳西斜,小舟悠悠荡到了西岸,却有门客总管冯驩守在岸边高声道:“禀报孟尝君:鲁仲连到了。”孟尝君懵懂抬头,随即便大是惊喜:“谁?鲁仲连?在哪里?快快有请!”话音落点,便闻岸边黄叶萧疏的树林中一阵大笑:“鲁仲连来也!孟尝君好兴致!”随着笑声,便见一个红衣大袖手持长剑的英挺人物已经到了岸边。
“仲连来得好!”孟尝君一声笑叫,便从独木舟站起要跃上案来,不料小舟一个晃悠,却一个趔趄结结实实跌坐到了船中!鲁仲连便是一阵大笑:“客随主便,我便下来说话了。”竟是一个轻身飞跃,展着长衣大袖便落到了方不过一尺的小小船头,小巧的独木舟竟是纹丝未动!孟尝君兀自扶着船帮笑个不停:“好,好功夫!”鲁仲连已经在跨步到了船尾,拿起竹篙只一点,一叶小舟便水鸟般轻盈地掠了出去,三两点便到了湖心。
“仲连此来,何以教我?”面对这个显然比他年轻的士子,孟尝君却是热诚坦荡中还透着敬重,与甘茂面前的孟尝君竟是判若两人。
鲁仲连丢下竹篙任小舟游荡,坐到了孟尝君对面正色道:“齐国危如累卵,孟尝君当真无觉么?”孟尝君惊讶道:“危如累卵?仲连何出此言?”鲁仲连道:“赋税加倍,民怨载道,财货缺少,物价日高,国人金钱却大肥了外商;甲兵六十万空耗府库;法令不固根本,宣王苏秦之法日见流失;贵胄封地虽无增加,兼并之土地却远远大于封地,赤贫流民已经遍于国中。当此之时,倘有外战,便一发不可收拾。君为丞相,竟不觉危如累卵乎?”
“仲连啊,纵然觉察,又能奈何?”孟尝君喟然叹息一声,竟是沮丧非常。
鲁仲连一怔,不禁便红了脸膛:“曾几何时,孟尝君竟如此英雄气短?莫非那青蛟神话也使你懵懂了不成?”孟尝君摆摆手道:“仲连莫急,你是有些言过其实了,国势还并未衰颓,容我慢慢设法了。”鲁仲连冷笑道:“孟尝君说得违心之言,天下还有何人可信?鲁仲连实言相告:孟尝君至少须得阻止齐国四面树敌!否则,十年之内便是亡国之期!告辞。”一言说罢,竟是霍然起身。
“仲连且慢!”孟尝君连忙拉住鲁仲连衣襟:“来来来,坐了,听我说!”鲁仲连喘息着勉强坐下,孟尝君低声道:“仲连,托你一件事如何?”鲁仲连道:“先说何事了?”孟尝君微微一笑:“做一回无冠使节,如何?”鲁仲连目光一闪:“要我探察列国对齐动向?”孟尝君笑道:“果然千里驹!一点便醒。只是,不仅探察,还得斡旋,齐国之危,更在其外啊。”鲁仲连点头道:“齐国有一个死仇,一个强敌,半个盟友,其余三个非敌非友。齐国若不审时度势而强做霸主,只怕上天也无能为力了。”孟尝君点头道:“是了。幸亏了这个死仇目前尚无还手之力,那个强敌也似乎没有异动,半个盟友也还没有滑脱得很远。只要斡旋得当,应当还有转机。若能不战而消弭兵祸,国人之福也。”
“孟尝君有报国之心,鲁仲连何惜驰驱也。”
“鲁仲连有救世之志,便是齐国根基。”
“啪!”的一声,两人手掌相击,便是一阵放声大笑。
暮色时分,却有苏代来访,与孟尝君商议如何处置甘茂?孟尝君便将那日进宫经过以及与甘茂的对谈,对苏代备细说了一遍,末了道:“此人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