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3)-第1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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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朝会在此时举行,便有着一种深远的寓意。秦昭王即位四十二年,从来没有在二月举行过隆重的开春朝会。因由只有一个,宣太后与穰侯摄政,一切国事都在背后实际处置了,以国君为正尊的大型朝会便自然被各种各样的理由冲淡了遗忘了。去冬一举廓清朝局,四贵伏法,秦王亲政。消息传开,朝野便是一片欢腾。商鞅之后,老秦人虽然早已不排斥外国人身居高位治国理民,然对于宣太后、穰侯四贵一班裙带楚人长期秉政毕竟是心有别扭;宣太后之后穰侯四贵非但没有还政于秦王,反而对秦国新法动起了手脚,民众无言,心里却都是清清楚楚。如今“楚党”尽去,秦国上下顿时如释重负。老秦人竟是根本不关心其中情由及刑罚是否适当等等诸般细节,立即便是弹冠相庆,秦川社火竟闹腾了个天翻地覆。
便在这弥漫朝野的欢庆中,秦昭王率领百官先行出郊祭天,再回归太庙祭祖,向上天先祖禀报了亲政大计。午后未时,两百余名大臣整齐聚集在咸阳宫大殿,举行四十二年来第一次开春朝会。秦昭王第一次全副衮冕,戴上了黑丝天平冠,佩起了三尺王剑,肃穆地登上了中央王座。
“参见秦王!”举殿两百余座大臣整齐肃立,一齐长躬做礼。
“诸臣就座了。”秦昭王一挥大袖在王案前坐定,竟不由自主地向左右瞥了一眼,心中顿时一阵轻松。从前无论何种形式议事,王案两侧都有两个并行座案夹持,使他如坐针毡,如今没有了,宽阔的王台上只有一张九尺大案威势赫赫地矗立在中央,全部大臣都在九级白玉台之下。一眼扫过连绵排座的大殿,便如同扫过沉沉广袤的大秦国土,秦昭王顿时涌起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无法言传的王权豪情,刹那之间,他几乎便要迷醉了。
“诸臣就座。秦王开会——”司礼大臣一声宣呼,殿中顿时肃然。
开会者,朝会开始之发动也。如同宴会要由最尊者“开鼎”启食一样,朝会也须得由国君先行宣示宗旨,而后会同议论(会议)决事。司礼大臣的宣呼使秦昭王顿时清醒,他咳嗽一声道:“诸位大臣:秦国大势已定,本王亲政理国。但得如此,赖上天佑护大秦,使我得大才张禄入秦,一谋定国,廓清大局。今日开春朝会,便是要议定秦国拓展之大谋长策。先生已有初谋,陈述之后合朝决之。”说罢伸手遥遥一个虚扶,“先生请。”
范雎座席在大殿东区座席的首位,从王座看便是右手第一席,与之遥遥相对者,便是左手第一位的武安君白起。虽然是一个客卿坐了首席,却没有任何人惊讶。毕竟客卿只是虚职,座席在首也只是敬贤之道。这个被传扬得高深莫测的魏国士子究竟有无真才实学?便得看他今日大谋如何。秦昭王话音落点,举殿目光便齐刷刷聚到了范雎身上。
第十一部分:远交近攻咸阳冬雷起宫廷(7)
“秦王,列位大臣,”范雎从座席站起从容拱手,咬字真切的大梁口音立即便在大殿中回荡开来,“惠文王之后,武王三年猝死,秦王即位而太后穰侯先后秉政,至今已是四十五年。当此四十五年,秦国开疆拓土,东夺魏国河内,南取楚国南郡,堪称声威赫赫。然则,盛名之下,却是难符。自赵国崛起,秦国便相形见拙,阏与大败于赵,纲寿再败于齐。两次败战,堪堪将武安君百战之功勋消于无形。目下秦赵抗衡之势已成定局,秦国却是疲惰乏力,庙堂无长策大谋,大军无战胜之功,朝臣无奋进之气,庶民无凝聚之力,强势之秦竟至日见溃散!若无孝公、惠文王两代之坚实根基并武安君军威,安知秦国不被山东六国再度锁进关内?当此之际,秦国已成外强中干之虚势,若再不思奋力振作,十年之后便是亡国之期!”
此言一出,举殿臣僚大是不悦,这张禄未免太得危言耸听了,秦国如何便有了亡国之危?当真匪夷所思!欲待反驳,急切之间却又无由开口,话虽刺人,那句却不是言之凿凿?一阵粗重喘息,大殿便又静了下来。
“秦国危局因由何在?”范雎丝毫没有因为朝臣变色而气势稍挫,依旧是慷慨激昂,“其一在于法制日渐松懈:庙堂开裙带之恶风,权臣开实封之恶例,朝局行无功之封赏,倏忽四十余年,秦国变法之根基便滑入复辟之边缘!其二在于军争不务实利:南郡之战固夺楚国腹地,然则却不能供我兵员粮货,欲行秦法却是鞭长莫及,竟成秦之鸡肋也!阏与之战、纲寿之战,更是劳师千里损兵折将,大损强秦声威也!”
这番话更是惊心动魄!根本处便是公然指斥了最不能碰的两个人——宣太后与武安君。宣太后摄政三十余年,除了阏与之战与任用四贵,倒实在是在秦国朝野留下了善政声名;更重要的是,宣太后是惠文王爱妃、秦昭王生母,公然指斥未免无视秦王之尊严。然则,更出人意料者,却是对武安君白起南郡之战的指斥。以白起之军功声望与洁身自好,几乎没有一个大臣能够挑剔,更何况挑剔白起的用兵缺失?话音未落,所有武臣便是倏然变色!
“人有痼疾,安得讳疾忌医也?”秦昭王却是悠然一笑,“先生但开药方无妨。”
有此一言,大殿便顿时平静下来。秦王尚不计生母被责,臣下却何得有说?
“谢过秦王。”范雎一拱手便是江河直下,“秦国重振雄威,要害在二:其一,明法固本。当此之时,秦国当重申以新法为治国理民之根本,将复辟旧制列为谋逆大罪!在国,严禁外戚裙带干政,非大功不得封侯封君;在官,全力整肃吏治,重刑贪赃枉法;在野,力行军功爵法,重振国人耕战之雄心!若得如此,三年之期,秦国必将朝野清明,举国同心!”
“好!”举殿大臣便是一声赞叹。
“先生第二策却是如何?”大将王龁急迫一声,他只急着要听这位张禄的军争大谋究竟如何?否则,公然指斥上将军,我等便是不服!
范雎从容一笑:“其二,远交近攻。此乃军政长策。”
“远交近攻?究竟何意?”大将王陵也跟着喊了一声。
“敢问列位:战国以来,大战数以千计,破城不计其数,然六国疆域却并无大盈大缩。武安君大战山东,破城百余,斩首数十万,六国还是六国。奄奄疲弱之国不能攻灭,煌煌战胜之国不能扩地,期间因由究竟何在?”
“问得好。”见大臣们愣怔无言,秦昭王轻叩书案,“武安君以为如何?”
白起从沉思中蓦然醒悟,一拱手道:“臣尚没有想透其中奥秘,愿闻先生拆解。”
范雎侃侃而论:“自春秋以来,列国军争已成定则:城破取财,战胜还兵,远兵奔袭,坚固本土。打来打去,你还是你,我还是我。由此观之,三百年来之战争皆未打到根本也!何谓战争之根本?土地也,民众也。田土之大小,民众之多寡,国力盈缩之根基也。浮动财货,譬如国力丰枯之血肉。国土能生财货,财货却不能生国土。国土可招徕民众,民众却不能平添国土。是以争财争货争民众,而独忽视扩展国土,便是隔靴搔痒,偏离兵争之根本也!”
“是了是了。“举殿大臣竟是不约而同地点头。
“有症结即有对策。”范雎一字一顿,“四个大字,远交近攻!便是大秦外政军争之长策大谋也。相邻之国为近,相隔之国为远。攻远而不能治,何如安抚?攻邻而争地,得寸为秦之寸,得尺为秦之尺,溶入本土,一体而治,步步延伸,我盈彼缩。倏几一天,天下必将化入秦制也!此乃近攻之实利也。以大秦之国威,交远则远喜,必不敢背秦之交而援手它国。攻近则近克,必不能赖远援而保全。远交近攻相辅相成,邻邦不能独支,远邦不敢救援。如此做去,则天下之地四海之民,数十年内必入大秦国之疆域图矣!”
“好!”武安君白起竟是第一个拍案而起,“先生鞭辟入里,一举廓清军争雾障,当真使人茅塞顿开。我大秦铁军可是心明眼亮,要大显神威了!”
“远交近攻!彩——”大臣们个个振奋,竟齐齐地喝了一声彩。
秦昭王哈哈大笑:“妙哉斯言,远交近攻!四十二年之后,本王终是扬眉吐气也。”说罢便从王案站起走下九级玉阶,向范雎深深一躬,“先生出此气吞河山之长策,举朝认可,国之大幸也!嬴稷代列祖列宗并朝野臣民,谢过先生。”
范雎连忙也是深深一躬:“臣得秦王知遇,自当殚精竭虑,何敢当此褒奖?”
秦昭王扶住范雎,转身高声道:“本王亲政第一道诏令:擢升客卿张禄为开府丞相,晋侯爵,遥封应地,总领国政!”
“秦王万岁!应侯万岁!”大臣们异口同声地表示了对秦王的赞叹与对应侯的祝贺,大殿中一片数十年没有过的昂扬振奋。
第十一部分:远交近攻远交近攻展锋芒(1)
秦昭王一道诏书,穰侯府便变做了范雎的丞相府。
这是秦昭王反复思忖才下了决断的。以穰侯府邸之雄阔气势,且距离王宫近在咫尺,咸阳大臣都主张将穰侯府邸并入王城以做官署,若赐重臣再做府邸,朝野便会徒然生出“权臣再现”之疑虑,与国不利。然则秦昭王反复琢磨了范雎之后,却有着另一种思谋。范雎三策,一举廓清朝局稳定国势,将自己送上了真正的王座,此等功勋才具可谓独步天下。秦国要重振雄风开拓大业,便要使此等大才永远地忠心谋国。要得如此,秦国便要做到两点:其一,决然为范雎雪耻复仇;其二,厚待范雎,使其恩遇超常。此次虽然封了范雎应侯爵位,但范雎事实上却没有封地,便得在其他方面弥补。
秦国自商鞅变法之后,封地便只作为一种赏功象征存在,这便是所谓虚封。孝公后期及孝公之后,秦国收复河西进而东出争雄,国土大增,虚封便有了三种形式:一是封偏远边陲之地,如商君封商於、樗里疾封汉水、公子煇封蜀;二是封关外列国拉锯争夺或新攻取之地,如穰侯魏冄封陶地、化阳君芈戎封新城、泾阳君封宛地、高陵君封邓地;三是关内关外皆有封地,如武信君张仪封五邑,关内便有一邑。第三种封地极少,只有张仪与秦昭王太子安国君等有此殊荣。这种虚封之地,除非被贬黜,权臣事实上不可能常居,便与封地保持了较远距离,而只能接受郡县官署在收获季节解来的少量赋税。这便是秦国封地与山东六国“直领实封”之封地制的根本不同。范雎封侯爵,地位比白起的武安君还高了一等,可谓尊贵之极。然则白起乃秦人大将,宣太后将白起封地定在了关内一邑关外(河内)三邑。就事实说,尽管同是虚封,白起自然是更扎实些个。这也是秦昭王特意将范雎爵位提高一等的因由。范雎新入秦国,既无根基又无关内封地,秦昭王便断然决策:穰侯府邸赐做丞相开府之官署!
诏令一出,咸阳大臣们一阵惊愕一阵揣摩,最终却都是欣然认可了,于是便有络绎不绝地车马流水般前来恭贺,应侯府一时竟成了门庭若市的新贵府邸。范雎既忙于应酬,更忙于国务,便让伤势已经痊愈的郑安平做了丞相府家老总管,打理一应仆役事务,自己便整日奔忙在书房与国政堂之间。郑安平说话几次找这位大哥说话,竟都找不到一丝缝隙。
接掌国政三月,堪堪将整肃法制理出一个头绪,便接到河内郡守急报:山东六国纷纷派出特使前往邯郸,要重新合纵,抗衡秦国!范雎思忖一番,没有立即禀报秦昭王,而是下令职司邦交的行人署三日之内备好出使赵国的一应事务,并立即派出快马斥候奔赴河内,查清各国赴赵特使详情。分派妥当,范雎便吩咐备车到谒者府。正当车马备好,王宫长史却飞车驶到,紧急宣召范雎进宫。一问情由,却是秦昭王也同时得到密报,深感不安,宣范雎谋划应对之策。范雎便吩咐一名书吏到谒者府传令,请王稽做好出使准备,便立即跟着长史进了王宫。
“赵国密谋合纵,委实可恨!”秦昭王黑着脸,分明是感到了沉重压力。
范雎却是一副轻松地笑容:“秦王毋忧,臣已有应对之策了。”
“稍候。”秦昭王一摆手,“武安君片刻便到,这次要狠狠给赵何一个颜色!”
“臣之谋划,却非立动刀兵。”
“噢?不打仗破得合纵了?”秦昭王顿时惊讶,“惠王以来,那次合纵攻秦不是一场大战,况乎今日有赵国主盟?”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范雎笑着对大步匆匆赶来的白起一拱手,又转身对秦昭王道,“当年六国合纵,有